康熙五十八年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胤祯走后,紫禁城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康熙每日仍是朱批不断,只是去德妃宫中的次数多了起来,两位身为父母,自然挂念着远行的儿子。德妃更是思念胤祯,没事便絮絮叨叨地和绛菊念叨胤祯。胤禛几次去永和宫请安,德妃口中就没离开十四阿哥这个话题,惹得胤禛不快,除了必要的请安,再很少去永和宫。平日里伺候康熙,凝砚忙着也无空想起胤祯,到了得闲独处时,她把满心的想念都化作劳作,她在住的院子里,栽上各种花和树,偶尔自己会去万春亭看看那株铁树。她在屋里练习《兰亭序》,可是心总是静不下来,练得一点儿也不到位。
四月,胤禛请康熙幸王园进宴。康熙命抚远大将军胤祯驻师西宁。
一日,凝砚正在琢磨第十五个“之”字该怎么写,听见院子里有响动,便搁了笔,出门瞧瞧。打开木门,映入眼帘的是梁九功带着一位蒙古人走进院来。凝砚盯着那人看了半天,终于确认他就是科尔沁的台吉——罗布藏衮布。近十年未见,如今他已经有了胡须,身子略微发福,面色清冷地朝凝砚走来。
梁九功进了院子没两步,一抬头见凝砚杵在哪儿,道:“凝砚姑娘,达尔汗王来看你了。”
凝砚走下台阶,上前福了福身子,梁九功见她未行大礼,也没说什么,只是向罗布点了个头,便转身走了。
凝砚望着罗布,颇显惊讶,问道:“达尔汗王?”
“是,额祈葛已经过世多年,我继承了汗位,是如今的达尔汗王。”罗布背着手,面容从容坚定,显然已是王者之风。
凝砚“哦”了一声,她没想到,达尔汗王居然已经过世,似乎自臻玉去世后,关于蒙古,她已没有了耳闻。十年了,果然是物是人非。
“我这次来,是皇上召见的,让我将科尔沁旗的事务讲给皇上听,倒是没想到,他原来还有别的目的。”罗布显然露出一丝不满。
“什么目的?”凝砚好奇道。
罗布走到院子的石凳上,坐下后道:“皇上削了多尔济的额驸头衔,只保留台吉。多尔济处理蒙古军务时,得罪了其他的旗主,他们上奏弹劾多尔济。本来皇上给我的奏折里说,看在弟妹的份上,绝不会惩罚多尔济。可是,他知道了当年多尔济阻止弟妹归宁的事后,便说多尔济不配为公主的额驸,除去了额驸之名。”
凝砚皱眉不解,问道:“当年台吉不让公主归宁?”
罗布解释道:“也不是不让,当时他们从江南游历回蒙古,弟妹想顺道来京城,可是当时她身体不好,多尔济一心只想将她带回蒙古,及早安顿治疗。谁知道,没到科尔沁,弟妹就没了。多尔济对这事也是懊恼的不得了。”
勾起往事,凝砚忍不住落了泪,轻拭去,又问:“台吉还好吗?”
罗布摇摇头,痛心地说:“不好,自从弟妹走了,他就再不好了。刚开始时,每日借酒浇愁,守着弟妹的尸身,哭得醒不过来,后来皇上派人送来了棺木,里面都是公主的衣物用具,用来陪葬的珠宝,是时候下葬了。下葬后,过了好多年,他才悲痛稍减,我派他管理军务,他心情时好时坏,动不动便和那些旗主杠上,这不才出了事。”
凝砚心中感慨,多尔济对臻玉,真是难得的深情,世间这样的男子只是少之又少。多尔济示意凝砚做,凝砚缓步走向石凳,坐下后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台吉对公主,真可谓一往情深。只是,皇上是如何知道当年的事的?”
“皇上,他想知道的事,有打听不到的吗?他还是在怨恨多尔济,没有照顾好他的宝贝女儿。”罗布侧头,有些生气。
“皇上不是那样的人,他能怀柔四海,怎么会故意难为台吉呢?只不过也是爱女心切罢了。不过,去除额驸的称号,岂不是不承认他们的这段感情?不知后世的人看到这项惩罚,会怎样臆测。皇上,他总是做这样拆散鸳鸯的事,还以为自己是为儿女好……”凝砚本想为康熙说话,却还是难掩心中的伤痛。
罗布似乎听出了些话音,他疑惑地看了眼凝砚,然后道:“我看你的衣物,倒是比十年前我见你时华贵了不少,怎么,已经是御前女官了?”
凝砚微微笑了,道:“御前女官又如何,也不过只是一个深宫伤心人而已。”
“伤心?我倒弄不懂,你们总是说伤心难过,可住在这样富丽堂皇的紫禁城里,有锦衣玉食,你们还不满意?我在蒙古虽然没有这般奢华,但也已经是人间极贵,我就从来不愁。”罗布抬头望着四角的琉璃瓦,这明明就是好住处嘛。
凝砚苦笑,只道:“这里虽然富贵已极,但人人都是伤心的。皇上有无限的孤独,太后有一生的困惑,娘娘有难解的心结,公主有和亲的恐惧,皇子有求胜的野心,我亦有难成的希冀。这些都如灼灼烈火,烧得人遍体鳞伤,又如浩瀚海水,淹得人窒息奄奄。在这里,没有人能自在无拘地活着,即便你什么都没做,你也随时可能沦落成任何一场风波的牺牲品。真是好惨的人生,绝望,永远不得安宁……”
罗布静静地听着,却满脸都是疑惑,他听不懂这里的苍凉和无情,比起这里,草原总归要自由多了。至少,他看到的天是无边无际的,不像这里,只有头顶那一片有棱有角的。罗布问:“这里,既然那么不好,你为什么不离开呢?”
凝砚也抬头望着天,盯着空中有大雁,待它们飞出视线后,低头道:“这里再不好,只要还有我留恋的,我就会一直在,绝不迁徙。”
罗布不再言语,他只是望着这个总是说些他听不懂的话的女子,他记得当年他将她输掉了。突然,他有一种感觉,他和眼前的人距离虽然近,心却隔得遥远。尽管他不懂她的忧伤,但他知道那忧伤很美,就像眼前的人一样,值得人细细品味,好好珍惜。凝砚偶然和他目光相触,两人默默地一笑,风风火火的罗布也有静谧的时候。
罗布没过多久,便离开京城,回到科尔沁。凝砚见过他之后,心中感慨,让他好生安慰多尔济,为了臻玉公主,也要振作,不要再颓废。可是,事与愿违,多尔济听说额驸之名被废,心中哀痛,自觉辜负公主,加上常年酗酒,身体日渐不好,终于,一年后,随公主而去。他死时,握着罗布的手,样子却十分高兴,他说自己总算要去找爱妻了,不用再孤独地活在世上受相思之苦。
多尔济和臻玉的这一段情缘,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当年,多尔济心系臻玉,臻玉却碍于对政治联姻和蒙古环境的畏惧,而不愿打开心扉。当然,在她接受多尔济之后,她收获了世间女子很少得到的真情,和心爱之人共游江南。但也许她一开始就是对的,不适宜的环境是养不出好景致的,人也是如此,即便有爱的滋养,也不能消退环境对人的作用。不过,也许再让臻玉重头选一次,这个柔弱心软到连花都不忍剪下的女子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因为她面对的是难得的深情,她不能不感动。
‘情深不寿’,这句话说得极好。一旦沉溺爱河,用情过盛,人总归会到了灭亡的地步。所以,深情固然好,却不可痴,康熙的那番感悟是老者的智慧之言。即便你今日伤心欲绝,但等到了多年以后,你再回首,那也不过是一段已逝的感情,除了残留的回忆,你找不到任何其他的痕迹。
送走罗布的那日,梁九功找来凝砚,开口道:“凝砚姑娘,方才西宁那边来了个报信的,说起十四爷在一次与青海蒙古王公的谈话中,说了句‘我承皇阿玛之旨,率大军来此,有权定夺一切调换差遣以及应行事宜’,这话让隆科多大人听到了,说是有僭越的嫌疑。”
凝砚迟疑了片刻,脑海中是胤祯身披战袍,严厉素净的样子,道:“这话也没错,他既是统帅,当然要节制军士,调度战务,怎么算是僭越呢?”
梁九功劝道:“姑娘别急,皇上并不这样认为,他八成是给了十四阿哥旨意,前些日子,我还听他说要给罗卜藏丹津等青海蒙古王公们讲,大将军王是他的皇子,确系良将,带领大军,深知有带兵才能。我想,皇上这次是全权委任十四阿哥,真希望他能不负众望呀。”
凝砚稍感欣慰,却又随即皱眉,梁九功看在眼里,道:“我跟了皇上一辈子,很多事都看得明明白白,只是时候不到,不能说穿。我只告诉姑娘,皇上是个顾念情义的人,也劝姑娘,莫被眼前的烦心事障目,把眼光看得远些。”
凝砚心领神会,感激道:“公公,你年长,是凝砚的长辈,不用总客气地叫我姑娘,直呼我的名字便是了。”
“不,我还是叫你声‘姑娘’,你呢,是个前途无量的人。我记得,皇上说过一些话,我瞧着,没错了。”梁九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他仔细观察了这几年,康熙心中的继承人一定是胤祯,他的宝该是押对了。
凝砚瞧了眼梁九功,知道他在盘算什么,因为她也听过“存心行事,贵在诚实,开诚示人,人自服之,若怀诈挟术,谁放心服?”,“朕之喜怒,无无即令人知者,惟以诚实为尚。”凝砚道:“梁公公真不愧是皇上的近侍,皇上的一言一行,你都记得清楚。只是前途难料,未必都是好事。”
听了这话,梁九功也只是清醒地笑笑。
时间转眼到了康熙五十九年,胤祯已经去西宁一年多,康熙照料着胤祯的家事,为他的女儿指了人家,儿子指了福晋。胤祯和康熙来往的奏折愈发频繁。
三月,胤禛请康熙幸王园进宴。胤祉也是如此,邀请皇父,卖力尽孝。说起胤祉,他虽然这些年不敢再有动作,似乎卖力地修书,但他心中的火苗并未被浇灭,只是通过金桂的事,他学乖了,别的花招不再使,取悦康熙的事却更加多,康熙只见他孝顺,未见他有夺嫡之心,对他倒也亲近。门人若是提起夺嫡之事,他只道“如今只好,尽人事,听天命。尽力而为,不行还要有退路。”就像十三所说,那个位子实在太有诱惑力,有几人能真正放下?只不过他瞒得好罢了。
下朝后,胤禛来乾清宫见康熙。康熙问他所为何来,胤禛跪地,道:“儿臣请皇阿玛赐婚。”
“朕没记错,这是你第二次主动让朕赐婚,是谁呀?”康熙随手甩开手中翻了几页的书。
“您的近侍,凝砚。”胤禛说完,触及到康熙极为复杂沉重的眼神。
康熙道:“你可问过她,她愿意嫁你?”
胤禛摇头,道:“没有。儿臣实在等不到她愿意了,所以就算不甜,也只能强扭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话,你就这么看重她?”康熙回想起胤禛上次请旨赐婚时的场景,他居然为同一个女人请旨两次,简直匪夷所思。
胤禛点头应是,道:“儿臣确实很喜欢她,还请皇阿玛能成全。”
康熙闷着不做声,良久才道:“朕还要留她两年,再等等吧。”
胤禛并不放弃,道:“皇阿玛,凝砚的年龄已经不小,不适宜再耽搁了,皇阿玛……”
康熙打断道:“你何必呢?她若心中有你,就不会逃婚,你却倒好,像吃了迷药,不怪她,反倒还要求娶她。那个丫头是个什么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她不会束手就擒,不然也闹不出如今的局面,你想逼死她吗?”
胤禛此刻才确定自己心中的怀疑,凝砚被关,果然是因为康熙知道了她的身份。胤禛无话可说,匆匆告退。
他走后,康熙才舒了口气。他心中自有打算,他拆散凝砚和胤祯的目的是为了磨练胤祯,却不是想毁了胤祯。如果胤祯尝过失去凝砚的痛,他能忍受,自己也就不用担心将来胤祯意志软弱。对于凝砚,他小心处理,因为处理不好,他的儿子们都会受伤。康熙没有答应胤禛,一来,如今胤祯在西北打仗,不能有后顾之忧,所以凝砚一定不能出事,免得胤祯分神。二来,他还是希望经过考验后,胤祯将来能有福得到一个知心之人。可是,此刻,他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是为了避免胤禛误会,为了避免所有知情人误会。
凝砚被梁九功带到康熙面前,低头不语,康熙围着凝砚转了几圈,终于停住,坐下来道:“即日起,你去宁寿宫,每日打扫宫室,街道,打理花草。朕不想看到你了。”
凝砚面不改色,磕头谢恩。如今的她,在哪儿不一样呢?
“你不问,朕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吗?”康熙问,见凝砚不语,又道:“四阿哥来向朕要你了,你可真有本事,拒绝他多年,他却至今对你还念念不忘,朕只能以为是你红颜祸水,才让朕的儿子们都迷了心智。去宁寿宫住吧,皇额娘走了以后,那儿就冷清了,如今也只剩下几位太妃,你去照看宫室吧。”
凝砚颇为吃惊,胤禛真如康熙所言,迷了心智吗?为什么他就是不肯放过自己呢?好在听康熙的口气,他没有答应,凝砚磕头道:“谢主隆恩。”然后起身,弓着身子出了门。
康熙叹了口气,对梁九功说:“她倒是宠辱不惊了。”梁九功不知所谓地“哎”了一声,他这次也瞧不出康熙到底怎么打算的。
凝砚收拾了东西,搬回宁寿宫的耳房。对于乾清宫,她没有留恋,她只是可惜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凝砚回到宁寿宫,宫室已荒凉不堪,这里的奴才自皇太后去世,便都被分到其他宫室。没有熟悉的朋友,后院的太妃们老迈,孤僻古怪,以前自己在这儿时,也不常和她们来往,如今更是不说话,伺候太妃的人很少,见到凝砚,只是打个招呼,有的连招呼都不打。毕竟,属于这些女人的时代已经过去,几十年的孤寂让她们不知怎么和人交流,也不愿理会世事了。凝砚成了孤家寡人,每日掸灰尘,擦拭灯盏桌具,清洗殿内的垫子,为太后曾经供奉的金佛上香,糊窗户纸,浇花松土……月例是按她在乾清宫的份例标准,倒也不少,每日有人分日用的蔬菜配料,她便在小厨房自己做。只是用这些料,她做出来的菜并不好吃,远远比不上她这些年在太后和皇上身边时吃的菜品,因而她也没有多少胃口。以前她施舍过的人,虽然不再指望她能施舍些东西给自己,却也没东西给她。还有些人就是白眼狼,见她落魄了,见到她都躲着。凝砚一向顺风顺水,她生来是小姐的命,即便入宫,从德妃的侍女到太后身边,又到康熙身边,她一直都是上等宫女,就是有些不受宠的主子都对她客客气气的。如今,她才知道,世态炎凉这四个字,是个什么滋味。她从不以身份地位度人,却怎奈别人却以此标准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