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九年
自来了宁寿宫,凝砚每日的生活都井井有条,她不悲切,不难过,路都是自己选的,不管走到哪一步,都不该后悔,也不能后悔。那日,凝砚正用铲子在地里松土,满手是泥,突然见有人进了宫门,凝砚握着铲子,朝来人看去,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太监。他笑盈盈地走过来,手里提着三包东西,对凝砚道:“您是凝砚姐姐吧,我是宜主子那儿的李佑,这是送给姐姐的。”
凝砚瞧了眼那三包东西,并未接,只道:“我有宜妃娘娘素无交情,她何故送我这些?”
“姐姐误会了,这不是娘娘送的,是我送的。我见那送菜的太监欺负姐姐,总是送些不新鲜的给你,就想着姐姐恐怕饿着,这三包点心是娘娘赏给我的,我送来给姐姐。”李佑长得一副笑模样,就是说话,好像也在笑似的。
凝砚勉强跟着他也笑了笑,道:“你倒是很好心,只是我无功不受禄,你还是自己享用吧。”
见凝砚冷淡,小太监急了,忙道:“姐姐是信不过我呀,我真没别的意思,就是看姐姐一个人可怜,以前姐姐周济的人中就有我,那时我是个小太监,刚入宫,因为总做错事,每个月的月例七罚八罚下来,就剩个零头了,根本不够用。要不是姐姐接济,我早饿死了。所以,如今混好了,也不能忘记姐姐的恩德。姐姐就收下吧。”
凝砚迟疑了下,欣慰笑道:“小小的恩惠,你实在不必放在心上,我一个人很好,这样多的糕点,主子赏一次也不容易,还是自己留着吧。”
“姐姐,你是不是嫌弃我的东西?”李佑有些失望的样子让凝砚心中不安,道:“不,不是,我怎么会嫌弃呢?”
“既然不嫌弃,姐姐就收下。这有冰糖核桃、糯米凉糕、还有,对了,这一包是金丝蜜枣。都是些小点心,肚子空了就填点儿,饿不着嘛。”李佑边说,边扒拉着那三包东西,最后放在石沿边。
凝砚见势,只好道“等等”后,便跑去净手,回来后坐到石沿边,打开三包东西,瞧了一眼,对李佑说:“你若是不急着回去,我想和你说说话,边吃边聊,好不好?”
李佑乐了,点点头道:“好好好,我陪姐姐说话。”
凝砚见他真是自来熟,又看到那三样点心都是自己喜欢的,不会那么凑巧,他一定是谁派来的。凝砚拿起一块凉糕,问道:“你在宜主子那儿当差,吃的可真不赖。”
“是呀,如今会伺候了,主子也心疼我多了。还和姐姐的胃口吧?”李佑盯着点心,却一块不动,凝砚递给他,他接过高兴地吃着。
凝砚应是后又问:“你家主子喜欢吃什么呀?”
“宜主子最喜欢甜酸乳瓜,真是百吃不厌,最近又喜欢上了八珍南瓜罐,天天让小厨房炖呢。”听完这话,凝砚想起她在德主子那儿当差时,陪她去看望宜主子,宜妃确实喜欢那道菜,而且她那儿的好东西就一直没断过,一品官燕、新鲜兔肉、鲍鱼蛤蜊,她要吃什么,胤禟都能弄来,有钱能使鬼推磨。凝砚知道此话不假,八珍也非寻常物,一般妃嫔哪能每日都有,他的确是宜妃那儿的。
李佑已经囫囵吃完了一块,见凝砚还有半块,只是笑笑,凝砚又递给他一块冰糖核桃,他不好意思再接,傻笑道:“还是算了,姐姐吃吧,要不我就给吃没了。对了,姐姐住在这儿,可有人来探望?”
“还没有,你是第一个。”凝砚又把点心往他跟前放放,示意他吃。
李佑似乎想起了什么,没心思顾着吃了,只道:“姐姐莫怕,以后我来陪姐姐说话,谁要是再欺负姐姐,我保护姐姐。”
凝砚被他的淳朴打动了,倒觉得自己方才是多虑了。突然,听到有人酸气十足地道:“要保护她的人多了去了,哪轮得到你?”
李佑一见是胤禛,忙跪下道:“给四王爷请安。”
“走吧。”打发走李佑,胤禛朝凝砚看过去,凝砚起身打千,胤禛道:“起来吧。”然后,一屁股坐在石沿边,用手拨开纸,打量着里面的东西,道:“他是谁?送来的这些,你不怕有毒啊?”
凝淡然道:“宜主子身边的,能有什么毒?再说我向来不与人结怨,何必害我?就算是有毒,我在皇上身边,每日都要试毒,早不怕了。四爷来此,有何贵干?”
“没什么,过来看看你怎样,听说宁寿宫荒芜得很,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消。”胤禛冷冷的一句,听不出是讥讽还是关心。
凝砚只道:“还好。”胤禛又道:“一个人,还是当心些,若有麻烦,就告诉我。”
凝砚盯着胤禛,迟迟说不出话,猛然间鼻头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胤禛与她对视,见她如此,也不置一词。凝砚突然大声喊道:“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四爷你不欠我的,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好?”
“我何时对你好过?”胤禛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心头似乎涌上了酸水,然而依旧冷静地问。
凝砚的眼泪夺眶而出,“我逃婚,你原谅我;我和八爷传出谣言,你相信我,要给我个归宿;你为我和裕如传信;你把你心里的秘密告诉我;而我除了一再辜负你的好意,让你难堪以外,什么都没做过,你究竟为什么还要这样关心我?”
“你的确辜负我,让我难堪。可是,你并不是什么都没做。你曾经舍命救过我,你也为十三弟求过情,救过他,送走他,这些是我没做到的,而你帮我做到了。至于你问我为什么对你始终不能忘怀,这你应该最清楚,我是一个不会轻易放弃的人,只要鹿尚未死于谁手,我可以等待。我喜欢做那个最后胜出的猎人。”胤禛简单坦白的回答倒让凝砚清醒了不少。
凝砚擦干眼泪,她有些疑惑,问:“四爷心中的秘密,还没有放弃吗?”
“我为什么要放弃?”胤禛问。
“四爷以为胜算有多少?”凝砚知道,满朝文武、宗室亲贵几乎都认定胤祯打胜还朝时,康熙一定会立他为太子,难道胤禛并未放弃,那他会不会对胤祯不利?
胤禛肃面道:“不知道。谁知道呢?对于我来说,成就是十分,不成就是零分,不存在一分到九分的胜算。我突然觉得很危险,你答应过我不会告诉别人,你不会食言吧?”
凝砚喃喃道:“不会。可你赢的可能不大,别枉费了心思。”
胤禛轻笑,道:“你到底还是希望他赢。可你要知道,一时得意,未必能永远得意。事情远没有你想像的简单,多少双眼睛都盯着那个位子,谁向它靠近一点点,都会成为众矢之的。这十几年,你还没看明白,不露的才是高手。”
凝砚知道,胤禛所言是对的,好在胤祯远在西北,想来别人害不到他的,凝砚这才稍稍心安。见凝砚担心的神情,胤禛气不打一处来,问道:“你想不想知道,若我胜了,会怎么对待你?怎么对待我的兄弟?”
凝砚不安地望着他,胤禛见她如此紧张,倒是轻笑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是一个有恩必报、有仇必算的人。”
凝砚听了这话,脸色苍白,胤禛道:“把你吓着了。我不会对你怎样的,不管你伤我多少次,只要你最后肯到我身边,咱们前账尽销。本来是想现在就娶了你的,免得夜长梦多,可是皇阿玛不同意。那就算了,世事不可强求,顺天而为才能得运成事。我开始有一点看得懂你了,希望没看错。”胤禛说完,便起身,甩开袖子,道:“我走了,你慢慢等,咱们走着瞧。”
凝砚见他离去,满腹狐疑,颇为不解地自语道:“我,等什么?”
自从这日起,李佑经常来看望凝砚,每次来都带着各种好吃的,凝砚就见他变着花样地给自己捎东西,虽然心中还是有疑惑,却见他真诚,招人喜欢,便也不推辞他的好意。
那一日,李佑带着几名宫女太监,来找凝砚。刚进门就喊道:“姐姐!姐姐!我给你带了几个人过来,他们都是来听你说,十四爷的事的。”然后扭头对身后的人道:“我这位姐姐,可了不得,她曾经在德主子那儿侍奉,见过十四爷,你们不是想知道十四爷什么样嘛,她能给咱讲清楚。”
凝砚听他嚷嚷,便出门迎上,一堆人围坐在石桌前,个个都巴望着凝砚,凝砚听李佑让自己讲十四的事,便笑道:“你们为何想听他的事?”
“姐姐,你还不知道!十四爷在西北打了胜仗,捷报今早一到,皇上高兴地午膳都是和德妃娘娘一起吃的。姐姐,快和我们说说十四爷的事。”李佑说完,便托着下巴,一脸期待。
凝砚听到好消息,心中快慰,他果然没有辜负众望,凝砚笑道:“你先别急着让我说,你倒是说说你还听到什么消息了。”
“嗯,要不我先讲讲我听来的事吧”,李佑边说边起了劲,有模有样地说起了书:“我听说呀,十四爷在西北打仗可威风了,他身为主帅,大小策略都是亲力亲为,上阵时毫不退缩,从来都是打头阵,做先锋,下面的将士们佩服得不得了,都甘心为他赴死。他联合青海的驻兵,和蒙古人里应外合,一举击退叛军,赢了好几次漂亮的仗,全军士气大振,可了不起呢。”
另一个小太监附和道:“是呀,我还听说了个事,说是有个部下运粮,走到半道,见有饥民,都饿得半死,那个部下就把粮食都发给灾民了。回来向十四爷汇报,十四爷没有按照军法斩杀他,反而上书给皇上求情,皇上一听,也宽恕他了。那人还在军中效力,每每向十四爷直谏,十四爷都从善如流,有人在十四爷面前说他坏话,十四爷说‘若没有这个人,我就犯得过错多了’。大将军王真是爱民如子又体恤下属,心胸阔达,让人钦佩。”
凝砚听着他们讲述着胤祯的种种传闻,心中既欣慰又感伤,他何时才能回来呢?李佑见凝砚不说话,喊她道:“姐姐,我们都说过了,该听你说十四爷从前的事了。十四爷,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像传闻中说的这样?”
凝砚想了想,莞尔道:“我也不晓得他如今是什么样了。不过,我印象中的十四阿哥确实为人仗义,待人坦诚,行事果敢,言出必行。他偶尔会很迷糊,粗枝大叶。但大多数的时候,他清楚自己是谁,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他的心智远远比他的外表行事要深刻得多,成熟得多,只是他的心管不住他的腿,心里再说不宜动、不要去,可腿却忍不住迈出去了……”
众人几乎都没听懂,凝砚见他们懵然不解的样子,不再说下去,尴尬地笑笑,换言道:“你们说的大将军王,像是我认识的那个十四爷,只是比我认识的那位还多了一双扛得起家国重担的铁臂膀。”
众人这才笑了,又争相说着大将军王的轶事,眼神中的崇拜和向往让凝砚明白,胤祯,他显然已经成为紫禁城最热门的话题,人人眼中的英雄,最炙手可热的太子人选。
傍晚,送走了李佑等人,凝砚独自两手顶在门海上发呆,半蹲着,脸上还挂着微微的笑容。凝砚正出神,胤禛已经面容复杂地进门了。凝砚忽然间发现他,起身行礼。
胤禛抬手,示意她起身,用极快的语速道:“有件事,我想该告诉你。”
凝砚一脸疑惑地只等他继续说下去,胤禛接着道:“年羹尧来信,十四弟看上了一位有夫之妇的青海台吉之女,准备让九弟在皇阿玛面前说情,以便娶她。”
凝砚心中一惊,犹如石头堵在心口,只觉得喘不上气。胤禛又道:“十四弟在西北,可是好事干尽了。他每日不用亲上战场,喝酒摆宴,还有人不断送礼。”
凝砚还是一语不发,这和她之前听的实在太不一样。胤禛瞥了凝砚一眼,问:“你怎么不说话?”
凝砚回应了一个冷若冰霜的眼神,道:“说什么?我不知道说什么。”
胤禛侧目,随即道:“我知道现在前朝**是如何赞扬十四弟的,可他们不过是盘算着自己往后的荣华富贵,以为皇阿玛中意十四弟,便去一味地追随他,称赞他。我说的事,你或许不信,但句句属实,不信你可以问九弟,看有没有这事。”
凝砚两手互相掸着袖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笑道:“我不问,就算有,不也是寻常事嘛。西北苦寒,打仗疲累,总要有个人侍奉他,让他松松筋骨。男人嘛,不都如此,我早就看穿了,不似以前做天真之想。”
胤禛似信非信,背着手,打量着凝砚的神情,怀疑道:“你不是心里有他吗?我记得你说,他就是变成阶下囚,你也会爱他如故。难道你在这儿受苦,心里惦念他,而他却打仗都不忘快活,你心中就没有半分怨怪?就不难过?”
凝砚迎着胤禛的探问,轻笑着摇头,极力掩饰着失落。胤禛“哼”了一声,然后道:“那我只能说,你心里还是没有他。倘若你深爱一个人,你必不会希望他与其他人相好,也不会轻易原谅他辜负你的深情,就像我知道你喜欢十四弟时的那种落寞和心痛,失意得无以言表,只能靠生病发泄。可你却对十四弟此举无动于衷,可见你对他也不过尔尔。我倒高兴,你和我心中所想越发接近了。也许,我才是真正看懂你的人。”
凝砚并未反驳,她已心乱如麻,她并不尽信胤禛所言,但此事不无可能。可是,就算是真的,她和胤祯都说了“生别到老”的话,这事与她又何干呢?凝砚痛苦地已经失去判断力,她望着胤禛,脸色严肃,目光麻木,道:“四爷,我不过是个不着皇上待见,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人,不管是你还是十四爷,离我近了,都不是好事。我不知哪一日,皇上实在厌恶我至极,便把我问斩了。所以,纵然你对我真有千般不舍,也还是离我远些,至少不用在我身上下这么大的心思。我并不复杂,你琢磨我做什么呢?不过都是无谓之事。像我这样的人,你就该断然不屑,避之不及,让我自生自灭,真是死了,你才该拍手称快。”
胤禛凝眉,用手捂住凝砚的嘴,缓缓放下后道:“不要胡说,你总是这样,说话没个忌讳,也不知道害怕。我和你认识了十六年,虽然这中间发生过很多事,你欠我的不少,可我还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毕竟是这么些年的交情。我只希望你能把欠我的还给我,哪怕晚一点,也没有关系。我真是,我向来以恩怨分明自诩,偏偏是对你,根本毫无办法,因为咱们恩怨层叠,早就分不清了。”
凝砚猛抽了口气,又快速吐了出来,扬起手,轻拍着胤禛的肩膀,像是兄弟似的给他安慰,然后含泪玩笑道:“兴许你上辈子欠我的,今世我来讨债,这辈子我欠你的,不知道,是不是也得下一世还了。”
胤禛愕然无语,凝砚想起方才的事,面容凄清,心酸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