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道用“抹茶”,又叫“挽茶”,迄今基本保持着宋茶形态。什么事物一成了嗜好就玩出各种花样,宋人玩点茶,被金兵掠去的宋徽宗深谙此道,还撰有《大观茶论》。点茶不是把炙碾成末的茶放进沸水中煎煮,而是用小匙把“抹茶”放进杯盏中加水搅和,即“运筅击拂”。茶道做法如宋,至今仍沿用这个“点”字。从饮茶史来说,状如齑粉的“抹茶”是从食用到饮用的中间阶段。唐人把烹茶泛起的沫子视为花,去掉了陆羽就觉得茶汤变成了河沟里的脏水。我们今天喝茶叶,“以汤浇覆之”,这种泡茶法古已有之,在明代蔚然成风。郭沫若的话剧《孔雀胆》写的是元末故事,就特意描述了一番:“在放茶之前,先要把水烧得很开,用那开水先把这茶杯茶壶烫它一遍,然后再把茶叶放进这‘苏壶’里面,要放大半壶光景。再用开水冲茶,冲得很满,用盖盖上。这样便有白泡冒出,接着用开水从这‘苏壶’盖上冲下去,把壶里冒出的白泡冲掉”。
日本人跟风,也喝起茶叶,却叫它“煎茶”——似古而误,这在日本文化中很常见。煎茶是绿茶的一种,更好的是“玉露”(抹茶是碾碎了玉露,色香不易保存),两番三番地摘,等而次之,就叫作“香茶”。煎茶占绿茶产量的大半,日常饮用,一般说茶就指它。煎茶也喝出道道来,叫“煎茶道”,祖师爷是黄檗宗僧人,号月海,俗名柴山元昭(1675—1763)。黄檗宗为日本禅宗三派之一,由明朝禅僧隐元开山,他也把煎茶带来日本。月海幼年出家,寺近脊振山,荣西携回的中国茶种最初就种在那里。他见学过长崎的清人泡茶。
大概有感于“今时游荡之僧漫效茶事,逐世尘以见古人乃霄壤之隔”,六十一岁的时候在京都的东山开了一个小茶店,叫通仙亭,招牌上写道:茶钱随意,黄金百镒不为多,半文不嫌少,白喝也可以,那就不能再便宜。人称卖茶翁,有诗自道:非僧非道又非儒,黑面白须穷秃奴,孰谓金城周卖弄,乾坤都是一茶壶。言行有禅味,自称“卢仝正流”。卢仝是唐代诗人,隐居不仕,以饮茶留名青史。卖茶翁从茶中求道,追慕唐代的文人情趣。茶道(抹茶道)是武人文化,而煎茶道在京都一带的文人墨客中兴盛,回归王朝时代的贵族风雅是自然而然的。江户中期人大枝流芳撰写了第一本关于煎茶的书《青湾茶话》,明确主张煎茶道是有别于抹茶道的独立存在。后期的上田秋成著有《清风琐言》,批判茶道,攻击抹茶,虽然说到底,喝茶末与喝茶叶同归于道,似乎连殊途都说不上。
茶壶是泡茶不可少的,最为煎茶道重视。有一种茶壶叫“急须”,带一个把柄,与壶嘴成直角,一手拿起来斟茶可以用拇指按住壶盖,甚为方便,据说本来是我们古人用来温酒的。小巧玲珑,一遍遍续水,才好喝出头遍的甘味,二遍的苦味,三遍的涩味。陆羽主张茶性俭,好茶喝头三碗,而卢仝要喝到七碗,热茶喝出汗,腋下便有了生风之感,飘然欲仙。那碗似不小,所以苏轼“不用撑肠拄腹文字五千卷,但愿一瓯常及睡足日高时”。
听说福建有一种功夫茶,小壶小杯,饮的是乌龙茶。这种喝法可能在北方不大行,天干地燥,需要牛饮大碗茶。近年见北京茶叶店里摆出一张方桌,有女子为客人献茶艺,做法大致如郭沫若笔下。乌龙茶行销世界归功于日本人,而茶艺虽艺在卖茶,似乎也是学日本。不过,坐在椅子上表演到底不能像跪在榻榻米上那么繁文缛节,“虽平日尔汝之交,亦肃然如对大宾”(黄遵宪语)。
几年前读过一本《林望读能》,并非对能剧感兴趣——据说这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戏曲,而是对作者林望感兴趣,当时他的随笔正走红日本,如《英国真好吃》什么的,居然为喝红茶风充当了始作俑者。直到几天前,才第一次进能乐堂观看能剧,虽然有点犯困,却也觉出趣味。
能本来是社戏,在野外演出。京都西本愿寺的能舞台建构于16世纪后半,现存最古老,后世的能舞台就好像把它原封不动地搬进室内,既保留了野趣,又充当着布景。日本人很爱用这种包装手法来保存过去的传统。
我们通常视之为舞台的地方,在能里叫“本舞台”,左侧有长廊通联后台(叫做“镜间”),幕布就挂在那里。长廊叫“桥挂”或“桥悬”;严岛神社的能舞台建在海上,那长廊真的是一道遗梦的廊桥。长廊是“天桥”,舞台是“彼岸”,在上面演出鬼怪精灵。所以林望说:与西方的舞台空间似是而非之处正在于“天桥”,使舞台具有形而上的意义。舞台和长廊是演出的空间,既有开放之感,又成包容之势,倒像是以观众为中心。台上照明暗,台下反而更亮堂,正合乎野台或庙台的光景。
“能是从选择能面开始”,能面就是假面具,大概相当于京剧勾画的脸谱。只有主角戴能面,例如翁面,是最基本的一种,表情极其象征化。能面挂在脸上,限制了视野,遮断了感情表现,而且发声并响遍场内也必须纹丝不动,应当是极难的。其他人众在台上暴露着嘴脸,毫无表情,反倒弄得满台鬼气。能剧很短小,首尾完整,情节简单。我观看的两出是《六浦》和《唐船》。能面有表演程式,但我是外行,听同来的内行讲了讲门道,还是看不出热闹,竟想起那句常被拿来说日本人的俗话:像能面一样没有表情。
不过,《唐船》有两对小演员上台,童声童气,有了些热闹,我也终于打起精神。先是九州箱崎某出场,道白:唐土(中国)与日本互相争夺船只,唐土扣押日本船,日本截留唐土船,某也夺得一只。船主叫祖庆官人。某多有牛马,让他放牛牧马。十三年过去,官人留在中国的两个孩子得知父亲还活着,从明州(宁波)出海,到箱崎千金赎父。箱崎,即现在的福冈市箱崎町,往昔是日本与中国、朝鲜交易的门户。官人已经在日本娶妻生子。此日放牧归来,路上给两个日本孩子讲祖国之大,不期见到两个中国孩子,悲喜交加。箱崎某打算把日本孩子充当奴隶,不允许带走。官人两头为难,要投海自杀,被两对孩子伸手拦住。箱崎某生出怜悯之心,同意放日本孩子出国。六个人(还有一个黑髯的艄公竖桅挂帆)挤在一条“小船”上,官人独立,手执一柄“唐团扇”,表演“喜悦的舞乐”。翁面木然,扬扬扇,跺跺脚,鼓无击点之变,笛有漏气之声,虽说是大海茫茫,旅路迢迢,但单调呆板重复冗长,教我失云了欣赏的耐性。能是禅,是余白过多的艺术。
《唐船》是“三部曲”,我观看的可算是第二部。第一部是言语不通,官人怀乡,日本妻子斟酒相慰。官人有了醉意,跳家乡舞,想中国妻。日本妻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大怒。第三部是日本妻子渡海寻子。这两出是后来编排的“狂言”,近似中国流行的小品,应该很滑稽。
据说,《唐船》可能出自世阿弥之手。能剧的脚本叫“谣曲”,不少剧目是中国题材,如猩猩、张良、龟鹤、枕慈童、杨贵妃、邯郸、白乐天、三笑、昭君、项羽、西王母、天鼓。《唐船》也是其一,但它取材于当时的现实生活,今天看来就是有历史背景——
公元1350年前后,倭寇在大陆沿海活动更加猖獗,甚至大团伙拥有数百艘船。1369年明太祖朱元璋致书,要求日本加以管制。1374年观阿弥、世阿弥父子在京都的神社演出神事猿乐能。室町幕府第三代征夷大将军足利义满好娈童,世阿弥深受宠爱。义满专权,传闻后圆融天皇的两个爱妻都与他私通。明朝建国之初即采取锁国政策,只认可朝贡贸易。为取缔海盗和倭寇,禁止走私,朝贡船须携带明朝发行的勘合。1401年义满派僧人阿祖和九州商人肥富赴明,献上金千两、马十匹,送还被倭寇掳掠的“漂流者”。翌年,明朝遣使,国书上称义满为“日本国王”,允许勘合贸易。1408年3月,后小松天皇屈尊行幸义满的府第,在那里观看了猿乐能,是为天皇观能之始。五月,义满罹病猝死。越明年,明朝追谥恭献王。
第四代将军义持早就看不惯老子义满卑躬称臣,1411年把明使赶了回去。义持还拒绝了朝廷对义满的加封,打碎他生前企图僭越太上皇的野心,或许是以此报复他对弟弟的偏爱。1419年李氏朝鲜发兵一万七千余,讨伐倭寇根据地对马。同年,幕府正式与明朝断交。义持临终前让四个弟弟抓阄,义教就任第六代将军(其子义量是第五代将军,旋即病故,可能是酗酒的结果)。他疏远了世阿弥及其子观世元雅。1432年义教向明朝称臣,重开勘合贸易。断交期间恰好十三年,复交后“唐船”接祖庆官人返乡。
世阿弥不但演技高超,而且是杰出的脚本作家,所著《风姿花传》是中世最高的能乐理论书,阐说幽玄论。凭借义满的庇护,世阿弥赋予能剧以延续至今的不朽生命,但自身晚年凄惨,还曾被流放佐渡岛。
林望写书,是告诉看能剧的人,关键在究竟该如何品味戏文的什么地方,哪里蕴含着什么样的问题。可惜,我费力看明白的顶多是“剧情”。倒也看得感动,甚而想改编成中国的什么戏剧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