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
凝砚来到后院,坐在石凳上,看着清晨太阳光照在越开越盛的蜀葵上,不知怎地,心里泛起一丝暖意。
“是谁说去伺候花儿的,怎么跑到这里躲懒?小心我叫额娘罚你。”胤祯轻步走到凝砚身后。凝砚不想理他,只看着那花儿。
“你不会是为了那半个月的俸禄,在这儿生闷气吧?你可真够有出息的。对了,你要是嫁给八哥,保管看不上这点儿银子了。”胤祯见凝砚还不答话,便绕到凝砚正前。
“闪开,你碍着我看花儿了。”凝砚用手示意胤祯走开。
胤祯坐到对面,颇为无奈地说:“瞧瞧,就用这口气和我说话。真是快成我八嫂了,能骑到我头上来了,昨儿吐了我一身,除了你,谁有胆儿敢在我堂堂大清朝十四阿哥身上吐酒污,还冲着我喊我毁了你的清白,一屋子的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到现在也没听你说声抱歉,越发不客气了。”
凝砚听他提起昨天的事,脸红了起来,又急又羞,强辩道:“十四爷今天来,敢情不是陪娘娘说话的,是找我问罪的。那好,我道歉:对不起,奴才该死,不该吐堂堂大清朝十四爷一身,奴才以后不敢了,请十四爷体谅责罚,可以了吧?”
“我说你诚心气我是不是?谁要你一口一个奴才作践自己?哎,我不是来和你斗嘴的。我是好奇,昨天你说四哥也要娶你,是怎么回事?”胤祯觉得懊恼,自出了事,不知怎地,凝砚总是和他杠上,每一次他都不想的。
“我说了?”凝砚没意识到自己说了这话,心里担心,不知道还胡言乱语了些什么。
胤祯一脸质疑,那表情分明告诉凝砚:说了,别想躲。
“哦,是有这么回事,进宫以后,四爷说过要娶我,我婉拒了他,前几日,他又提起这事。他说嫁给他比嫁给八爷好,让我好好考虑。”凝砚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完。
“你若嫁他,不是兜了一圈又回去了,那当初还逃婚做什么?再说,什么叫嫁给他比嫁给八哥好?何以见得?”胤祯不服气地一笑。
凝砚如实讲出那三个理由,胤祯听后,更觉好笑,不禁道:“哼,这算什么理由?你可不能听他的,不能嫁给他。”
“为什么不能嫁?四爷待我很好,救人危难,我和他也熟识,你那八哥,我一点儿都不了解,今后如何相处?要是非得嫁,倒不如嫁给四爷。”凝砚故意这样说。
“他对你好?或许吧。不过,嫁给他,我不放心。他可是比我的妻妾还多,你应付得了?”胤祯头一抬,眉毛一挑,似在挑衅,却更多是担心。
凝砚双目含笑,心里却苦:既然不是你,你又不放心什么?反正都要嫁给旁人,妻妾多一个少一个,自己的日子都是一样绝望,哪有什么分别?可是这番话她只能憋在心里,嘴上却说:“四爷的妻妾虽然人数不占优,人却都安分,可是我听说八福晋是河东狮,必然更不好相处。”
“八嫂是刀子嘴豆腐心,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总而言之,你不能嫁给四哥,你敢嫁,我就敢去他府上把你抢回来,所以你别打这主意。”胤祯向来说到做到。
凝砚一惊,想着要是自己坐在新房,正和胤禛喝交杯酒,胤祯闯了进来,把自己拉走,这可是会闹得满城风雨的。凝砚想想就觉好笑,道:“真的?那我还非选四爷不可了,我倒要看看,这雷老五抢亲是出什么戏?”
“你可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我说到做到,把你交给他,我没法放心,你真嫁,我一定想尽办法阻拦。”胤祯一脸严肃,他知道凝砚嫁给胤禛后,他们之间就会越来越远。他好不容易将她带到自己身边,如今却还是面临这样的问题、
见胤祯认真的模样,似水的目光,凝砚也突然安静了下来,小声问了句:“若是嫁给你八哥呢?你就放心了?”
这句话敲醒了胤祯,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凝砚就要嫁给胤禩了,那是他从小就跟随爱戴的八哥,如果胤禩是凝砚的夫君,胤祯只有祝福。胤祯当做没听见,问出了一句这几天一直困惑他的问题:“说实话,你是喜欢八哥的吧,好多人都瞧出来了。你这样含含糊糊的,难道是在害羞?”
凝砚一言不发,直视着胤祯,没有怒气,只是像是在看一个非常陌生的人。胤祯似乎觉察到什么,小心地问道:“难道你不……?是不是?”
“我和你说不着。”凝砚漠然,她是真的有点儿伤心了。
胤祯起身,一株蜀葵高高独立,映入眼帘,心头一冷,只抛下一句话:“我回去了。”
胤祯疾步走了出去,跟着来的小太监忙跟上。一路上,胤祯都在想,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舍不得凝砚。以前求娶她,虽然是对她有好感,可那种好感却是极有限的。直到当她让自己帮她逃婚,他第一次被人全心的依赖和信任,他对凝砚也有了更深的认识。之后,他几次试探凝砚对他是否有意,可是结果都是让人失望的。他认定,凝砚不喜欢他,她心中理想的对象根本不是他这样的,只是单纯视他为友,他也就一直安于这样的关系。因为他不想勉强凝砚,在她烦心胤禛的同时,还要烦心自己。他有他的骄傲,他不会这么做。本来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如今面对凝砚的婚事,他才发现时不待我。今日见她身穿喜服,胤祯才意识到这一切有多么真实,她很快就是别人的新娘了,自己不知多久才能见她一面。从今往后,他来永和宫时,都再见不到她灿然的笑脸。一串串画面在胤祯眼前闪过:再不会有人和他在铁树下分享快乐忧伤,塞外的经历,照顾喝醉了的她虽然窘迫却是他心甘情愿的,雨中她湿了半个身子为他撑伞,她安慰受伤时的他,他们曾相约互为不弃友……每一次的玩笑、斗嘴、悲伤、历险、互为依靠此刻都在心底化开,想到凝砚要离他而去,那感觉就像从身体中一丝丝抽掉力气,难过得让他几乎不能思考。胤祯停了下来,抬头望着天,轻轻说了句:“为什么?”是,为什么她始终只当自己是朋友?为什么他要这样惦记这个丫头?为什么明知道她不喜欢自己,却从来也没真正放下?又为什么偏偏她要嫁给他从小就敬重的八哥?为什么这两日凝砚的脸上见不到一丝笑容?为什么从前她有什么心事主张,胤祯都能看透,可这次,他几次问她,她动不动便生气?
一旁的小太监听得蹊跷,也不敢问,呆呆地站那儿,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次日,胤禩上朝回来,郭络罗氏已候在书房。两人四目相对,都知道有事要发生。
“我今天早上,去给额娘请安了。额娘说德妃娘娘和她商量,想把永和宫那个叫做凝砚的宫女赏给爷做侍妾,爷可知道这事?”郭络罗氏目光透着寒意。
“我知道德母妃有此意,但额娘并未和我提及此事,额娘是什么意思?”胤禩坐下,拿起一个折子,边看边问道。
“额娘自然是疼儿子的,爷说怎么好就怎么办呗。”郭络罗氏不露声色,却尽是酸味。
“你不要多想,我和那个丫头毫无瓜葛。只是德妃娘娘出面,我与十四弟素来亲近,总不好驳了他额娘的面子。”胤禩放下折子,心想不解决这事,是不能安心看折子的。
“这德妃娘娘也真是,就因为几句流言,还真认准了爷。她若真疼那个宫女,让她两个儿子里谁娶回去当个侍妾不成?听人说,这个叫凝砚的可不简单,不愧是德妃娘娘调教出来的人,模样标志,待人和善,几宫娘娘都夸她好,四哥、十三弟、十四弟平时也护着她,怎么都不愿意娶她吗?如今又和爷瓜葛不清,当真好手段。”郭络罗氏虽未见过凝砚,但也派人去打听了一些,越听真是越气,她打定了主意不许这个女人进门。
“好了,宫里的人最爱传闲话,夸大其词是常有的事,你不要跟着乱嚼舌根。你且放心,我听十四弟说,老四也想娶她,最后她未必会嫁给我。”胤禩起身走到郭络罗氏身边,扶着她坐下,让她平心静气。
“真的?如今还有人想娶她,还真有不怕丢人的!那爷当真从未想娶她?”郭络罗氏语气缓了缓。
“能不娶就不娶。”胤禩一心扑在政务上,哪有太多心思在妻妾上,只一个郭络罗氏,他都辜负了。
“那好,以后就不提她了。爷,你看折子吧,我替你研墨。”郭络罗氏消了消气道。
一幅红袖添香,真是羡煞旁人,丝毫不见方才的醋意。不多会儿,有人进来传话,说是皇上召见八贝勒,命他即刻进宫。
胤禩随传旨的公公进了乾清宫,见凝砚正跪在那里,知道大事不妙。胤禩行礼问安后,康熙并未让他起来,两人前后跪着,听候发落。
“**无一日安宁,近来有些闲话落入朕的耳里,若只是关于**妇人的无稽闲言,朕不会过问。可是,它偏偏涉及朕的儿子,朕不能不查清楚。八阿哥,你是否与德妃宫中的这名宫女有染?”此刻康熙身旁只有梁九功,审讯是秘密进行的。
“儿臣没有,宫规森严,儿臣断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更何况儿臣忙于皇阿玛交待的前朝差事,除了探视额娘,极少出入**,请皇阿玛明察。”胤禩磕头明志。
“那么你呢?凝砚,朕记得你一向胆大,闯祸的本事可是不小,屡屡被逮到朕的面前,此番又是什么说辞?”康熙以为凝砚就是个闯祸精。
“皇上容禀。奴才和八爷只在十四爷的生日宴上见过一次,当时奴才受了委屈,手被瓷器所伤,八爷见了不忍,便替奴才包扎了手,血才止住。奴才到塞外那日,见八爷也在,感怀包手之恩,便亲自送些水果过去,不到一刻便出来了。不知被哪个有心的看到,编排出那般污人耳目的谣言。奴才和八爷清清白白,皇上是明君,自然明白流言不可信的道理,请皇上明察。”凝砚细细道来,尽量把故事说的编的圆些。
“皇阿玛,当日实情正如凝砚所言,儿臣实在冤枉。”胤禩一脸认真,让人不得不信。
康熙沉默了一会儿,道:“这件事,终归不算大事,朕也不相信是真的。不过,德妃倒是希望朕做个顺水人情,八阿哥你就把凝砚娶回去做个侍妾,可好?”
未及胤禩开口,凝砚一个头磕在地上,道:“皇上,奴才只想在德妃娘娘身边服侍,实在不敢高攀八爷,请皇上成全。”
“皇阿玛,强扭的瓜不甜,既如此,儿臣也不愿娶她,请皇阿玛三思。”胤禩顺势道。
“你们当真?若是假意推辞,可不要怪朕一会儿改主意。”康熙试探道。
“奴才不敢,如有半点不真,任凭皇上处置。”凝砚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好了,朕信。八阿哥,好自为之。都跪安吧。”康熙威严,胤禩和凝砚退了出去。
“你瞧他们说的是实话吗?”康熙问梁九功。
“奴才瞧不出,谣言的始作俑者抓不到,也只能信他们的一面之词了。”梁九功看康熙并无愠色,像是相信了。
“空穴来风,事情没有她说得那么简单,不过他们实在不像有私情,但凡有一点私情,必会同意朕刚才的提议,可是两个人到最后都不肯,可见不假。”康熙放下书卷,起身踱步道。
“是,尤其是凝砚,奴才瞧着,怎么嫁给八阿哥像是要她命似的。”梁九功小心扶着。
“就你会说,不过,朕也觉得这丫头聪明忠心,虽然不循规蹈矩,但对主子倒是一片赤诚,不至于这般糊涂。”康熙想起以前的事,凝砚对臻瑾的确用心。
“皇上说的极是,一个姑娘,让人说成那样,她也怪委屈。奴才听说,德主子身边最得力的人就是她,她一向尽心尽力,确实不像是会做出那样事的人。”梁九功顺着康熙的话道。
“罢了,此事到此为止,朕不予追究,今日的事,不许走漏风声。”康熙重又捡起书卷。
“奴才遵命。”梁九功若有所思的点头应道。
自这以后,凝砚和胤禩的一桩公案已了,宫里的人渐渐也淡忘了这事,少有人提及。
九月,天气凉爽了不少,要入秋了。德妃待在屋里无事,凝砚和绛菊走来走去,忙着摆设、打扫、熏香。
凝砚端了一杯茶,放在德妃身旁的桌上,说完“娘娘用茶”,正准备去忙别的,被德妃叫住:“你这丫头,做事倒是勤快,就是稀里糊涂。”
凝砚知道德妃还在为她没有嫁给八爷这件事生气,道:“娘娘说的是,奴才一向愚钝。”
“凝砚,你是不知好歹,为了你能嫁给八爷,娘娘可出了不少力,你倒不领情,连我都为娘娘抱屈呢。”绛菊过来凑热闹。
德妃面色严肃道:“绛菊说得对。我真是一番苦心,想想以前的事,我就不免为你担心。你们不知道,当年三阿哥随皇上围猎,临幸了一个宫女。这事传到皇上耳里,训斥不算完,还罚了他一年俸禄。可怜那宫女后来上吊自尽了。”
“自尽了?为什么?”凝砚问道。
“你想,她一个女子没了贞洁,成天让人指指点点,怎么活得下去?这就是我要说的,人言可畏,我顶着风做出让你嫁给八阿哥的安排,就是因为这个前车之鉴。不管别人怎么说,只要你到那儿以后,这后半生总有保障。眼下是云淡风轻了,可哪一天提起你的婚事,就又会有人想起这事,谁会不顾名声娶你?”德妃说着,瞟了眼凝砚,像是怪她想不明白。
凝砚静了会儿,道:“我不怕,别人说什么也左右不了我,我可不会傻得去上吊。再说,她那是真事,我是被冤枉的,不能一概而论。若是没人愿意娶我,我就终身不嫁,反落得清净。”
“你就嘴硬。”德妃对凝砚此举实在不以为然。
凝砚不答话,绛菊在一旁听了许久,突然问道:“娘娘,奴才斗胆问,三爷为何不娶她?”
“三阿哥到底是舞文弄墨之人,颇有风流才子的气度,他帮皇上修书时,倒是一本正经。可是偏偏闯不过美人关,韵事都能传到**来,那些宫女们也不嫌害臊,都在传,想听不到都难。不过,读书人都好面子,这不是光彩之事。更何况因为这事,他挨了皇上的训,就算娶回去也不想见她,难道让她见天地在眼前晃,自找难受?”德妃也是闲的无事,才说起这些。
凝砚听完,只感内心苍凉:就算有如此理由,三爷终究是冷酷之人。这事若搁在四爷或是十四身上,不知道会怎么样?绛菊只点点头,若有所思,继而又问道:“娘娘,我听说四爷要新娶侧福晋,这事是真的吗?怎么这么突然?”
“是,四阿哥要娶年遐龄之女年岫眉,她的哥哥年羹尧是新任命的四川巡抚,是个汉人,给个侧福晋虽有些抬举,不过也无不妥。四阿哥之前就和我提过,要新娶个人,我问是谁,他只说过些日子,等他确定了再来,倒时一定要我答应。现在想来,应该就是这位年小姐。”这事神神秘秘,德妃拿她这个儿子真是没法子。
凝砚心下明白,如果是早些日子说的又要德妃答应,胤禛那时求的八成是自己。因为好不容易了了和胤禩的事,凝砚只想安分地呆着,不想再招惹是非。每次见到胤禛,凝砚都尽量躲避。胤禛不问,便知她不愿意,迎娶之事只能作罢。
绛菊此刻一脸心事,只道:“出身好,就是好福气。”
“那也不尽然,我原先不也是女官出身,如今成了一宫主位。世事难料,不过你自己先不能看轻了自己。”德妃一番教诲颇有深意。
绛菊笑道:“奴才怎么能及得上娘娘这样福泽深厚?能够嫁给一国之君,诞育皇子,娘娘当真是好福气。”
“我的福气都是皇上给的,如今只怕也用完了。说到这些孩子,没一个省心的。为了太子的事,皇上到现在还不肯原谅十三阿哥;盼晴有了身孕,我时常提醒她小心,可她总是有些毛躁;四阿哥的婚事,我也得帮着张罗。做人家额娘真是不易。”德妃嘴上说不易,脸上却满是母爱,为儿女忙总是幸福的。
“娘娘不是还有个听话的十四爷吗?总算还好。”凝砚道。
“我不提他,不是他没错,你们见他去了军营,以为我瞧不见他,就操不着心了。‘儿行千里母担忧’,更何况,他这阵子常去军营住,他那屋里的平春跑到我面前诉苦,说……算了,这些事,你们姑娘家,不和你们说了。”德妃发觉自己失言,不该和她俩说这些事,也许是今天太无趣了,她竟和这些丫头聊起家常了。
绛菊诡谲地一笑,凝砚暗自猜着平春又闹出什么事了。德妃想休息,两人便退下了。
本章解读:
本章详述了胤祯对凝砚的感情,他的心里活动。
八福晋对凝砚的排斥是从这时候就开始的,她是个有些刻薄的人,不过她的反应也没有错。女人吃起醋来,确实非常灰心,但随即就会斗志昂扬。她不待见凝砚是一定的。
德妃口中关于三阿哥的韵事是为后文铺垫的。关于三阿哥的这一段是笔者写的最离谱的一段。笔者致力于写真实清淡的故事,但不是平静和索然无味,是因为真实的世界里,没有多少打打杀杀和大是大非,大部分的人也都不能简单地以好坏区分,不过是立场不同。当然,立场再不同,道德标准却是一视同仁的。笔者力图将每件事的发生、过程、结尾做顺势的推断,希望这个故事不是笔者写就的,而是发展下去,就当如此,合情合理才是写故事的最高境界。
最后,绛菊酸酸的一句话,其实告诉了看客,她心中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