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李贤便随燕天行回了雷福堡燕府,雷福堡位于宁夏城的西北角,离城不远。万历年间曾改名为丰登堡,不过人们叫习惯了雷福堡,除了公文外,民间仍然称其为雷福堡。
燕天行有两子一女,长子燕玖,字伯峰,今年二十岁,天启元年辛酉科举人,次年壬戌科未能考中进士,便回宁夏城做了司狱,准备明年再去考那乙丑科。
次女小名婉儿,年方十四。燕天行把李贤视作世交子侄,自然也将妻女请了出来,李贤一看,这燕婉儿正是前几日那个青衣小仆。见燕婉儿装作不认识自己,他也不好说出那日之事,心里暗自纳闷。
幼子燕石,刚满九岁,长得粉嫩可爱,胖嘟嘟的小脸,让人忍不住想捏上几把。
那日燕天行说出“练心”二字后,却一直不告诉李贤如何去练,每日只是让他随着燕石读书识字。
李贤本是后世历史系的学生,繁体字自然熟识,古文功底也不薄,但对于四书五经之类的儒家经典,就只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了,每日里学得头痛无比,进展还不如燕石这个九岁的小孩。
他到了燕家之后,托人往磁窑寨送了家书,才知道大姐和大姐夫已经回了天池寨,三姐和刘家姐夫回来祭奠父母之后,也回了永康堡。
刘得胜、陈永安等人都没有回家,音讯全无,让李贤颇为担忧,这些兄弟在乱世可都是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
他求燕天行派人打听几个兄弟的下落,过了十余日,燕天行告诉他,刘得胜等人已投了那半天云,虽有风险,却无性命之忧,让李贤不用担心,只须在燕家好生读书。
“读书就能练心么?”李贤看着自己写下的几个毛笔字,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字写得不错,但那只是跟近四百年后的现代人相比,到了这大明天启年间,连燕石的字都写得比自己好,这让他非常沮丧,不解地问燕天行。
燕天行笑道:“很多人说,读书不能杀人,也不能练心,读书一无用处。但老夫想告诉你的是,不读书,你这个人就更无用处了。”
燕石在旁用稚嫩的声音说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燕天行用慈爱的眼神看着幼子,说道:“你每看一本书,便是跟古代先贤说了一次话,从中便领悟到了一些道理,你既然忘记了前尘旧事,不妨就跟着这些古人学习一番,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拿来问我。”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日后不管你取得了多大的成就,都不要忘记思、学这两个字。”
李贤问道:“那为何不学行军布阵之学呢?”
燕天行反问道:“你可听闻过大刀将军刘綎?”
李贤本想说知道,但突然想到他不过是个磁窑寨的乡间少年,又忘记了前尘旧事,在明朝这个信息不畅的时代,如何听说过五年前兵败身死的刘大刀?便回道:“小侄不知。”
他以前自称为小人,经过两个多月的相处,逐渐改了称呼,自称为小侄,认了燕家作为世交。
“刘綎勇武盖世,使一百二十斤的大刀,需四力士共举刀架跟随,”燕天行笑道,“五年前萨尔浒之战,他与建酋大将代善相遇,双臂受伤,被削去半个面颊,仍然手刃数十名女真人,就算是你未曾受伤前,武勇也远远比不上他。”
李贤点了点头,刘大刀的勇猛在整个明朝后期都是首屈一指的,不过他最令后世津津乐道的,却是那二十多名武艺高强的漂亮姬妾,带着老婆上阵杀敌,这位刘大刀也是一位奇人。
燕天行又说道:“刘綎家学渊源,谙熟兵法,平九丝蛮、讨缅甸、援朝鲜,哪一战不是所向披靡?但其只知兵法,而不知为人,贪婪少智、御下无法,萨尔浒一战,冒然出击,兵败身死,白白葬送了我大明无数将士,关外从此糜烂,不可收拾。”
李贤问道:“学武不行,学兵法也不行,那应当怎么去做呢?”
燕天行却不回答他,而是反问道:“从这刘綎身上,你学到了什么?”
李贤茫然地摇了摇头,难道说自己想学他讨上二十多个漂亮**吗?
燕天行叹道:“刘綎前半生之所以能无敌,全在于四个字,天下大势!万历年间,我大明国势强盛,别说九丝蛮和缅甸,就是那横扫扶桑的太阁丰臣,也照样是说打就打,一打就胜,但到了今上,朝庭内党争不断,有识之士,不是加入东林党,就是加入魏党,两党无事不争,无日不战,哪还有心思去管关外的事?”
李贤说道:“世伯的意思是,刘綎之败,不在个人,而在朝庭?”
燕天行点了点头:“建酋小丑输得起,我大明可输不起,只要朝中纷争不断,别说萨尔浒了,整个关外,都将落入建酋之手,老夫让你读书,便是想你能看清楚这天下之争,不在一时一地,而在大势所趋,这便是练心的第一步。”
李贤问道:“如何看清呢?”
燕天行笑道:“看《论语》以正心,读《通鉴》以正形,天下大势,都在这两本书里,不过不用急,你可以用这辈子慢慢去学。”
他说的《通鉴》便是司马光所著《资治通鉴》,宋元之际的胡三省曾评价此书:“为人君而不知《通鉴》,则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恶乱而不知防乱之术;为人臣而不知《通鉴》,则上无以事君,下无以治民;为人子而不知《通鉴》,则谋身必至于辱先,作事不足以垂后。”
李贤点了点头,又问道:“既然学了《论语》和《通鉴》,那世伯为何不提《史记》?”
燕天行沉吟一会,反问道:“你今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此时燕石已经耐不住两人谈话的无趣,跑出去玩了,书房里只有燕天行和李贤,别无他人。
李贤想了半晌,方才回道:“小侄胸无大志,只想做个富家翁。”
燕天行笑道:“你是欺老夫昏庸么?”
李贤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喃喃道:“乱世将临,小侄想当个大将军,保全性命。”
燕天行点了点头:“想当大将军,就得看《通鉴》,至于《史记》,读熟就行了,你眼下还用不上。”
李贤讶然问道:“这是为何?”
燕天行微笑道:“你今年贵庚?”
李贤回道:“十六。”
燕天行笑道:“那再过十年,你就能用得上《史记》了。”
李贤听了,大惑不解,但不管他怎么问,燕天行总是笑而不语,问得急了,便说时候未到,让他只需熟读《史记》。
从这日开始,李贤不管走到哪儿,行囊里总是有这三套书,闲暇时总会拿出来不断阅读、揣摩,获益良多。
每日读书之余,燕天行还请了几个致仕边将,调教李贤的武艺。这些边将都是在长城内外打老了仗的,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行军布阵也各有所长。
李贤跟他们学了几月,胆量虽然没长,但武艺却比刚穿越时高了不知多少,他本来就力大无穷,在边将们的调教之下,一杆长枪使将出来,有如出水巨龙一般,端的漂亮。
可惜没有经过战阵历练,用一个老边将的话来说,就是有其形而无其骨,花架子而已,打打顺风仗还行,一遇到战阵老手,几招之间,就会丢掉性命。
不过燕天行却不这么看,他知道李贤的底子还在,只是忘了旧事,故而不敢直面血腥,等他恢复记忆,又将是一员沙场猛将。
岁月匆匆,转眼便是天启四年的八月下旬。
这一日,一桌丰盛的菜肴摆在了燕家那古香古色的客厅中,可坐八人的檀香木桌旁,燕天行坐在主座,李贤坐在次首,燕玖和燕石在旁作陪。
经过几个月的读书生涯,李贤跟刚出狱时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他穿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衫,配上那挺拔的高大身躯,显得儒雅而洒脱。举手投足间,也没有当初那种唯唯诺诺的神态,整个人安静而自然,礼节也非常周到。
燕天行对他的表现很满意,端起酒杯,说道:“明日玖儿就要赴京去应那乙丑科,贤儿也将出外游历,老夫在此先祝你们鹏程万里。”
燕玖是天启元年辛酉科的举人,但举人出身只能做些小官,而且仕途要远远差于进士出身的官员,因此他肯定会去参加明年二月的乙丑科。
尽管来自后世,但李贤并不知道燕玖燕伯峰能不能高中春闱,按照燕天行对他的安排,他明日也将远赴长城外的锅底湖,去与昔日的兄弟们会合,开始练心的第二步。
“据上个月的塘报,朝中斗得血肉横飞,”燕玖向父亲还礼之后,叹了口气,说道,“六月癸未,杨都御史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丙申,杖杀工部郎中万燝,逮杖御史林汝翥,上个月辛酉,老首辅叶向高致仕,也不知道是魏党胜,还是东林党胜。”
科举是为了做官,而做官的第一要决,便是找好靠山,燕玖的担心并不是无的放矢。
燕天行淡淡一笑,问儿子:“圣上大,还是首辅大?”
燕玖回道:“自然是圣上。”
燕天行笑道:“是魏党跟圣上亲近,还是东林党跟圣上亲近?”
燕玖道:“魏党。”
燕天行饮了杯酒,笑道:“那你明白了?”
李贤在旁插口道:“不出三个月,东林党必败。”
这倒不是他故意装神秘说预言,其实当时的大明有识之士都清楚东林党必败,不过有些人总是把声名看得比性命还重要,不顾一切的跟阉党斗个你死我活。
燕天行问道:“那你说说看,为什么是三个月?”
李贤想了一会,回道:“东林党弹劾了魏忠贤二十四条大罪,如今已经过了两个月,圣上再拖下去,于理于情皆不合,因此必定会快刀斩乱麻,将东林党的大将们一网打尽。”
燕天行点了点头,称赞道:“你这几个月的书果然没有白读,其实今日之事,在史书中早有先例,汉唐以来,斗得过权阉的,能有几人?权阉之败,不在天理,不在朝堂,而独独系于圣上一人而已。”
九岁的燕石在旁奶声奶气地说道:“父亲大人,你妄议朝政,也是取祸之道。”
燕天行哑然失笑,伸出手来,摸了摸幼子的脑袋,说道:“果然是我家的麒麟儿。”
李贤默然片刻,站起身来,跪在地上,给燕天行叩了个头,说道:“多谢世伯点醒小侄。”
他这个头叩得极为真诚,燕天行这几个月来对他的培养,无疑于是恩同再造。
燕天行伸出手,把他扶了起来,笑道:“临别之际,老夫还有一件事,须征得贤侄首肯。”
李贤坐到凳子上,朗声道:“世伯只管吩咐。”
燕天行摇了摇头:“这件事你一定得真心赞同,才可美满。”
李贤内心隐隐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看了看旁边燕玖的笑脸,更加肯定了自己想法。
果然,燕天行接着说道:“老夫欲将婉儿许配与你,不知你可愿意?”
李贤不由呆住了,婉儿他是经常见的,燕家父子都是俊美之人,婉儿自然也长得非常美丽。她有着苗条的腰肢,柳眉杏眼,菱形小嘴,雪白的肌肤,并且上个月才刚满十五岁,比下个月就要满十七岁的自己刚好小两岁,可谓是天作之合。
这几个月来,两人也接触过很多次,李贤很清楚,婉儿是个有着自己思想的女孩。从那****私自来看望自己,可以知道燕天行早在救自己出狱的时候,就有了将女儿许配给自己的念头了。
李贤很自然地又跪了下来,说道:“小婿见过岳父。”
这便是承认燕天行的安排了,不料他话音刚落,便听见客厅外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女儿不想嫁给贤哥哥。”
随着声音,进来一个穿着翠绿色外袍的少女,正是早就躲在一旁偷听的燕婉儿。
燕玖见妹妹走了进来,便站起身来斥责道:“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你这么不知羞的。”
燕婉儿瞪了他一眼,说道:“我并不是讨厌贤哥哥,而是不想嫁给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的人。”
燕家既然认了李贤为世交,她这几个月来便都称呼李贤为贤哥哥,两人的关系还不错,这也是李贤敢于答应的原因之一。
燕天行皱眉道:“他如何不知了?”
燕婉儿正准备回答,李贤抢着说道:“世伯还请息怒,婉妹说得没错,小侄自从醒来之后,真的不清楚自己是谁,整日里糊涂行事,倘若不是世伯和伯峰世兄搭救,早就成为一坯黄土了,这几个月来,我读的书越多,就越是想知道自己是谁,想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事,如果世伯同意,小侄想先去锅底湖历练一番,再回来向婉妹提亲。”
燕天行叹道:“你们两人的生辰八字,老夫已经推算过了,是天作之合,那纳吉这一礼也就免了,既然你们都不愿意立即成婚,那就等贤儿从锅底湖回来,再直接下聘书和礼书吧。”
三书六礼,在明朝已经简化成三书三礼,以朱子家礼为标准,由聘书、礼书和迎书组成三书、纳采、纳征和亲迎组成三礼。
燕天行这么说,实际上就是不顾女儿的反对,将她许配给了李贤,只不过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以免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