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底湖位于长城北侧,旧称花马池,紧靠安定堡和柳杨堡,南距宁夏后卫四十余里,是个十余里方圆的椭圆型大盐池,表层为咸水,底层为卤水,湖畔自古以来,便有数百亩盐田。
湖的四周都是荒野,偶有几棵树木点缀其间。
因为半天云的老营便安扎在湖东的一个山坳里,不管是沙漠里的蒙古马匪,还是长城内的明军士卒,都不会到此处来找营生,半天云也不会轻易踩过界,大家心照不宣地保持着锅底湖畔的平静。
两年多来,湖东的山坳里形成了一个市集。很多在长城内犯了罪的人犯,不堪明军军官们欺压的逃兵和逃奴,以及在部落里混得不好的蒙古鞑子,都投奔到这里来躲灾避难。
半天云对这些人都是来者不拒,他率手下的三百马匪出去寻活时,都会带上这些人,遇到硬茬子,便让这些人打头阵。
倘若这些人能撑过一年,便成为马匪的正式成员,有酒喝、有女人上,大伙其乐融融;若只撑了十一个月,却不幸死了,便天当坟树当碑,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也省得挖坑埋人。
说是马匪,但半天云对锅底湖的管理却是相当正式的。
先说那山坳老营吧,此处常驻人数不过七、八百人,大多数是马匪们的家眷和负责分赃的各地商人,居然设有总巡检一员,刑、粮、兵、工、马、匠六名典吏,还有二十七名皂隶,颇有几分小县城的模样。分赃的、贩盐的、杀人的,齐聚一堂,倒也热闹非凡。
再说那三百马匪,被半天云命名为“黑虎军”,他自任黑虎军指挥使,扛的是一面黑底虎头旗。军中又分为三个百户,他自领第一百户,他的义弟坐地龙和钻山豹各领两个百户。百户下又分为两总旗十小旗,军制跟明军完全一样。
最后是那些从五湖四海投奔来的好汉们,在没成为正式成员之前,都被编成“白狼军”,为首的称统领。因为白狼军的成员不是战死,就是转成黑虎军,所以统领也换得非常快。在天启四年的八月,最新一任统领是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马匪们称其为黑旋风。
这一日,兴武营的张百户在西门城头例行巡察时,瞧见北边的黄土坡上有一队人马驰过,他拿起千里单筒镜一瞧,原来是黑旋风带着他的四名兄弟并三十余名马匪呼啸而来。
张百户笑嘻嘻地跟这群马匪打了个招呼,这几个月来,他跟黑旋风熟得不能再熟,双方在北至河套、东到榆林、南至庆阳、西临贺兰山的广大区域内合伙干过多桩买卖。
黑旋风在马上还了个礼,走到城门下,对张百户喊道:“少功兄,我想进去接个朋友,还望兄长放行。”
张少功张百户是世袭百户,在兴武营的权威不在守御千户大人之下,别说私放几十个人进出塞,就是私放一万个人进出塞,那也是有得商量的事。
张少功随口问了一句:“这是哪位豪杰要投锅底湖,居然能让你们五兄弟一齐出动迎接?”
黑旋风笑道:“你也曾见过他,去年五月,在忻都城外,你们还一起喝过酒的。”
张少功惊道:“是一阵风兄弟?有一年多没见了吧,前些日子大伙一起快活的时候,怎么没见他?众位兄弟赶紧进城吧,接到人后,老哥作东,得意楼,不醉不归。”
说完便下令军卒们打开城门,迎黑旋风等人进城。私开城门和放贼入塞,按律都是满门抄斩的罪行,不过这西门上上下下的军卒全是张百户的铁杆心腹。
有异心的,都被扔到马匪们的刀下,或是打断手脚扔进沙漠里自生自灭,就是守御千户大人也对张百户及其手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这些人每个月缴上丰厚的例银,千户大人才懒得管这些小事呢。
再说千户大人也没闲着,有营生的时候他也会加上一股,没营生时,合伙买卖军械的事那也是干得热火朝天。
在这荒漠之中,严谨的君子是看不到朝阳升起的,大伙共同发财才是兵匪们一致的愿望。
兴武营是长城宁夏镇的重要关堡,位于南北长城的交汇处,城周围三里八分,高二丈五尺,池深一丈三尺,阔二丈,西、南二门及四角皆有楼。
两道城门都带有瓮城,黑旋风等人穿过瓮城拱券门后,还特意去顶上的财神庙拜了拜。这西瓮城顶上是财神庙,南瓮城顶上是关帝庙,
从正统九年巡抚都御史金濂置兴武营以来,虽然号称“灵夏重地,平庆要藩”,但这个位于低洼地上的坚城,从来都没有发挥过真正的作用。
黑旋风等人进了城,便与张百户拜别,直奔西边的毛卜刺堡。众人皆是劲装快马,随身带着弓箭及顺手器械,沿着去灵州的官道一路西行。
等这群人过了之后,路边歇脚的行商们都纷纷怒骂道:“这群该死的家伙,但愿他们死在自家的火并中。”
在长城沿线的兵匪和行商,永远都是敌对的双方,倘若兵和匪亲密无间,那行商们就有得苦头吃了。
过了毛卜刺堡,黑旋风等人并没有沿官道去灵州,他让手下的三十余名马匪四散开来,布了不少疑阵,约定明日在兴武营会合,自己带了四名兄弟折向往南,进了磁窑寨。
众人刚进寨子东头,从一个小院内走出来一个老汉,黑旋风五人连忙跳下马来,对那老汉行了个后辈礼,问道:“陈叔,可曾看见四儿?”
那名叫陈叔的老汉却不理他,走到一个身材高大、面目英俊的马匪面前,抬手便是一记耳光,骂道:“一走就是半年,窑上的活这么多,你想累死你老爹不是?”
那马匪也不着恼,笑嘻嘻地说道:“儿子每月不是托相识的送了银子回来么?”
黑旋风在旁笑道:“陈叔,永安这小子就是欠打,得好好的赏他几耳光才是。”
这名叫陈叔的老汉正是陈老实,他打的那个马匪便是他的儿子陈永安。跟黑旋风一样,陈永安也有个响当当的绰号:赛尉迟。
他们在外面闯荡,都不敢用自己的真实姓名,以免给家中老少招来无妄之灾,回来时也多方察探,确定没有官军和仇家追踪,方才回了磁窑寨。
黑旋风是性情平和、水性过人的刘得胜,他年龄最大,李贤不在,众人便以他为首。他弟弟刘得贵的绰号是小霸王,夏涛的绰号是赛李广,邱逢吉的绰号是小吕布,大伙儿在外面都是以绰号相称,到了家中,方才换回昔日的名字。
陈老实又打了儿子一记耳光,说道:“四儿今日一早就回来了,在他父母和兄长的坟前祭拜呢。”
邱逢吉问道:“谁送他回来的?”
陈老实想了想,回道:“老子可不认识,反正是个了不得的贵人老爷,你他娘的赶紧回家,你爹昨日还说要好好抽你几下。”
说完便想来抓陈永安,没想几个少年一哄而散,翻墙的翻墙,上房的上房,顺着熟悉的地形,直奔李大郎三人的坟地而去。
陈老实也懒得追他们,看了看骑回来的五匹骏马,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几个小王八蛋混得还不错。”
磁窑寨外的山坡上,李大郎夫妻和李仁的坟前,各自放着一张桌案,上面摆着猪首、烧鹅、烤鸡、酒杯和一些果品。
尽管天气非常炎热,但李贤仍旧穿着一身厚厚的斩衰服,用生麻布制成,头戴麻冠,跪在坟前,哭得死去活来,身上汗如雨下,浸得斩衰服的领子都完全湿透了。
在他面前是数枝蜡烛,三张桌案前各有一炉香,堆着数陌纸钱。在他身后站着三十多人,最前面的自然是燕天行和燕玖父子,后面都是燕府的家丁仆人。
刘得胜等人到了之后,先到李大郎三人的坟前叩了九个头,然后又跪在燕天行的面前,恭敬地叩了三个响头。
燕天行等五个少年行完礼之后,方才一一将他们扶起,笑道:“老夫早就听闻诸位大名,往日只是书信往来,今日一见,面相果然皆有不凡之处。”
刘得胜回道:“燕伯父太过抬爱了,一接到伯父的传信,我们便飞奔过来,今后伯父但有所命,我等五人将万死不辞。”
燕天行叹道:“可恨老夫身为举人,却不能替李世兄夫妇和李仁贤侄申冤除害,李家这血海深仇,今后就看你们几人的了。”
刘得胜说道:“这是晚辈们的份内之事。”
刘得贵在旁笑嘻嘻地问道:“燕伯父,你说我们面相皆有不凡不处,不如给我们几人相相前程,如何?”
燕天行在宁夏一带有“黄河九曲、铁口神算”之誉,这黄河九曲是说他胸有韬略,如同九曲黄河般深不可测;铁口神算则是说他相面之术极准,但凡给人指点前程,几乎没有不准的。
刘得胜瞪了弟弟一眼,见李贤哭得倒在地上,连忙吩咐道:“去把四儿扶起来,倒些水给他喝,这么热的天,别又生病了。”然后对燕天行说道:“舍弟年幼无知,还望燕伯父原谅。”
燕天行笑道:“相面之事,信则灵,不信则不灵,不过一家之言罢了。”
刘得贵和邱逢吉扶了李贤起身,陈永安去寨子里拿了一根长凳出来,扶李贤坐下,夏涛端来一碗水喂他喝了下去,这才缓过一口气来。
“你们来了?”李贤望着五个兄弟,哭道,“听闻你们去投了那半天云,这些日子,我没有一日不担心你们的,唯恐你们遭了他的算计,白白送了自家性命。”
邱逢吉问道:“四儿,你记起以前的事了?”
李贤摇了摇头:“虽然没能记起,但依那半天云的手段,白狼军成军两年来,其统领少有善终的,不是死于战阵之中,就是死于阴谋之下,侥幸进黑虎军当了一任总旗,没几个月,也会莫名其妙地死去。”
邱逢吉又问道:“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这五人之中,虽然平日里以刘得胜为首,但出谋划策、料敌断事,还是全靠年纪最小的邱逢吉,见他问得仔细,其余四人都不由倾耳旁听,燕家父子则是在旁相视一笑。
李贤从怀里抽出一张白纸,邱逢吉接过来一看,只见上面详细记载了黑虎军和白狼军最近两年来总旗以上头目的变动情况,甚至还有最近半年来他们的多次行动记录。
邱逢吉将这张白纸递给其余四人观看,然后对燕天行叩了个头,说道:“大恩不言谢。”
燕天行笑了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老夫这儿备有几本兵书,上面还有老夫的一些心得,想送给几位贤侄。”
说完他让两个仆人拿出一个大大的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是《武经七书直解》、《纪效新书》、《练兵实纪》、《百战奇略》、《火龙神器阵法》、《兵符节制》等书籍,尽皆是楷书手抄本,封面上都有燕字标记,竟是燕天行的个人珍藏。
明朝时期,非儒家经典书籍的普及率不高,再加上大多数人都不识字,能够获得某人的个人珍藏书籍,那就等于是得到他的承认,成为了他的入室弟子。
邱逢吉等五人立即跪在燕天行面前,行了拜师礼,双方之间的关系又拉近了不少。
祭拜完李大郎三人,燕天行父子便带着三十多名家仆启程南下,他们将先去西安,筹办一些要事,然后再去京师赴考。
燕天行留了一匹河西骏马给李贤,这马通体纯黑,李贤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黑,在它的马鞍旁挂了一个书囊,专门放置自己的书籍。
在燕府读了半年的书,李贤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只要一闲下来,便会捧着书本看上几眼。
送别燕氏父子之后,李贤在陈永安家休息了一夜,其余几人各自回家歇息不提。
次日一早,六人便一齐出寨,直奔北边的清水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