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清晨,一个正牢子带着两个中年汉子进来,一个担着剃头担子,一个提着桶热水。
剃头担子一头是黑漆方凳,凳腿间夹置着几个抽屉,里面装着围布、刀、剪之类的工具,另一头是个长圆笼,里面放着一个小火炉,上面放置着一个大沿的铜盆,里面放有干净的热水。铜盆的三条腿中,有一条腿向上延伸,形成旗杆,杆上挂着钢刀布和手巾。
这牢房里本来龌龊不堪,充满着粪便的臭味,到处都是蚤子和蟑螂,老鼠也毫不惧人,李贤被关在大牢里多日,身上早就发臭发馊,长长的头发也干结到了一块,上面虱子满布。
那剃头师傅也不多说,把李贤按坐在黑漆方凳上,将他的头发剃得干干净净,完了就着铜盆里的热水一洗,露出一个锃亮的脑袋瓜子。
剃头师傅的技艺娴熟,剃发修面,又快又稳,无一不让李贤感觉舒服之极。
等剃完头,那个提着桶热水的中年汉子伸手试了一下水温,笑道:“赶紧洗个脸,擦洗一下身体吧。”
在众多犯人妒忌的目光注视下,等李贤洗完了脸和身上,那中年汉子又拿出一套干净的衣衫来,让他从里到外都换得干干净净。
李贤也不问究竟,只管换上,心想是死是活,反正都由不得自己作主,不如顺其自然吧。
换好衣服,那正牢子将李贤带出镇城大狱,引着他到了一所小院,院里满是花草树木,绿荫处处,鸟语花香,迎面便是一间大房。
推开房门,里面干干净净的床帐,两边都是崭新的桌凳什物,李贤看着房内摆设,心里想道:“为何来到这儿,这又是何处?”
那正牢子说道:“还请李公子在此处歇息。”
然后便转身离去了。
李贤坐在房间里,一直等到太阳西沉,才有一个青衣小仆提着食盒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壶酒。李贤打开食盒一看,里面是一只香喷喷的烤鸡,还有几张香葱大烙饼,旁边还放着几颗时令鲜果。
那青衣小仆长得颇为秀气,十三、四岁模样,手腕雪白,不似男子,倒像一名豆蔻少女,他抽出一把小刀,替李贤把烤鸡割成几半,然后又把酒倒进杯里请李贤喝。
李贤问道:“敢问贵主人可是燕官人?”
那青衣小仆嘻嘻一笑,大大的杏眼眨了两下,也不回答他,出门而去。
李贤越想越是不对,这几日的事都透着古怪,今日更是如此。他一眼就看出这个青衣小仆是个女子,只是初到此处,不敢多有冒犯,只好假装不知。
“俗话说,无利不起早;又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还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不停地寻思道:“这世上可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位燕官人如此待我,不知道会有什么难事在等着我,他势力如此之大,又有什么地方能用得到我呢?”
他越想越不明白,终于想得累了,就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等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一个青衣仆人站在床边,却不是那个女扮男装的小仆,而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仆人。
见他醒来,那仆人便笑道:“小人担心李公子着凉,便自作主张,将你移到这床上了。”
李贤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那仆人摇了摇头,回道:“小人是老爷派来侍候李公子衣食住行的,其他事情,一概不知。”
李贤又问:“你家老爷可是燕玖燕官人?”
那仆人笑道:“那是我家大公子。”
李贤记起在牢里张胜曾说过的话,问道:“可是号称黄河九曲、铁口神算的燕天行燕老举人?”
那仆人点了点头,回道:“那黄什么的,小人可没听说过,不过我家老爷正是雷福堡的燕老官人。”
然后不管李贤怎么询问,那中年仆人总是一问三不知,每日里只是送饭送酒,打扫房间,替李贤换洗衣服,因为李贤剃了个光头,还去给他买了顶白色的尖顶毡帽。
如此又过了三日,每日李贤都会到院子里闲逛,有时他会走到大门口,却被两个守在门口的家丁拦了回来。那两个家丁也不动手,只是笑着规劝李贤,让他不要擅自离去,以免主人怪罪下来。
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李贤受燕天行如此厚待,早就受宠若惊,自然不好意思不告而别。脑海里虽然有逃走的念头,却总是一闪而过。
他穿越之后,倒是这几日过得最为舒坦,心中偶尔会记挂起大姐姐夫、五弟六弟,还有那几个对他极好的兄弟。
又到了第四日清晨,李贤刚刚起床,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有很多人走进了院子。
他连忙披衣出门,只见十余名青衣家丁跟着两个男子走了过来。
他识得其中一个,正是镇城大牢的司狱燕玖燕官人。
走到燕玖前面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书生,只见他面皮白皙,脸上略带一些风霜之色,下颏有些尖,显得极为清瘦,配着疏疏朗朗的胡子,显得有些仙风道骨。但是如果仔细观察他的五官,就会发现他有一双漂亮的剑眉,高耸的颧骨,以及宽阔的前额,给人的感觉是带着一股杀伐之气,显得沉着而刚毅。
不会猜,这位肯定就是那燕天行燕举人了。
李贤连忙一路小跑地迎了上去,慌忙行了大礼道:“见过燕老官人,见过燕小官人。”
燕天行微微笑了一下,把李贤扶了起来,问道:“这几日歇息得可好?”
李贤回道:“小人不过是个囚徒,从未见过尊驾,蒙令公子燕小官人搭救,已是感激不尽,如今又蒙每日厚礼相待,深感不安,所谓无功不受禄,倘若燕老官人有所差遣,小人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他被孙嘉孙举人害得家破人亡,内心对这些大明朝的知识分子已经有了深深的恐惧,知道他们力量巨大,举手之间,便可将自己置于死地。
燕天行笑道:“贤侄真记不得老夫了?”
李贤呆了一下,他没有想到燕天行居然用“贤侄”来称呼他,这可是个举人啊,他儿子还是从九品的司狱,自己不过是个铁匠之子,刚刚被另一个举人害得家破人亡,他怎么可能会称呼自己为贤侄?
“小人大年初一被人打晕在地,”见燕天行和燕玖一直盯着自己,李贤回道,“有些事再也记不起来了。”
燕玖在旁笑道:“李世兄就让我父子站在这院里?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
李贤连忙在前带路,将两人引入屋内。
“我和贤侄见过两面,”等三人都坐下之后,燕天行看着李贤,缓缓说道,“第一面,是两年零五个月前,在锅底湖畔,老夫不慎落入半天云手下布置的圈套中,是你破了此局,将老夫救了出来;第二面,是七个月前,在红柳河畔的白城子,你单刀匹马,砍杀了五名鞑子劫匪的探子,救了一个汉人商队,当日老夫正好在商队里。”
李贤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摇了摇头,叹道:“小人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燕天行笑道:“你记不起来,但这两次的救命之恩,老夫可记得清清楚楚,本来老夫并不知道你是谁,只是听闻你有个一阵风的绰号,手下有群劫富济贫的兄弟,不想那日犬子告诉老夫,你被关进了镇城大狱,又遭小人出首,幸好正撞在犬子手里。”
此时燕玖接着说道:“父亲大人平日里总是说起你的事迹和容貌,我听得熟了,那日一见,便认出了你。本来你的事极其棘手,送你进镇城大狱的,是北路平虏城参将杨麟,他是山海关总兵杨麒之弟,兰州大族出身;合伙谋你性命的,是灵州知州高长龄和举人孙嘉,这几日父亲替你四处奔走,打通了无数关节,最后是庆王出面,才让那杨参将答应不再追究此事,保了你一条性命。不过你跟孙举人之间的私人恩怨,我和父亲皆是读书人,也不好替你出头。”
李贤连忙跪在地上,给两人叩了个头,泣不成声:“两位大官人对小人的恩德,如同再造……”
燕天行见他如此,连忙将他扶了起来,皱眉道:“贤侄,你救过老夫两次性命,老夫才还了你一次,算起来,还是老夫赚了。不过老夫记得你昔日豪气干云,年纪虽小,但武艺高强,又不贪财,在锅底湖那次,你救了老夫,连老夫送你的五十两银子都没收下,还护送老夫进了长城,姓名也没留,就独自走了。在白城子那次,商队的骆行首拿出一百两银子酬谢你,你也只收了二十两,说是那五人只值这点钱。七个月不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豪杰,如今怎么变成了这副唯唯喏喏的模样?”
难道我敢说自己是穿越的么?只不过占了这李贤的躯壳,实际上却是另外一个人。李贤坐下之后,苦笑道:“小人一醒来,前事便全然不记得了,连武艺和水性都忘得精光,眼下别说是单刀斩五贼,就是斩五鼠,小人都有心无力。”
燕天行叹了口气,安慰道:“那孙嘉孙元德行事也太毒辣了些,为了一个狐媚女子,竟然对你痛下杀手,真是斯文扫地,愧为孔门弟子。”
燕玖笑道:“孙举人也是骑虎难下。”
燕天行回头望着儿子,问道:“从何说起?”
燕玖说道:“他先是设计害了李世伯,然后又让管家去假意逼债,就是为了欺瞒李世兄,让李世兄不知道他的真实意图,以为他只是想逼债,反而想靠诚意求他减免债务,不急于与他拼个鱼死网破,这下正中他的圈套,早就埋伏好的家丁们一拥而上,李世兄就算是楚霸王转世,也得着了道儿。”
李贤听到此处,明白这两父子是假意一问一答,把整个事件讲解给自己听,问道:“他知道我是一阵风?”
燕玖叹道:“你那二嫂可不是什么良家妇女,她跟孙元德勾搭成奸之后,便将你家的底细告诉了奸夫,孙元德只须派人稍微一打探,便能知道你和你那群兄弟的威风事迹,倘若不猝下死手,让李世兄明白过来,知道他不是债主,而是奸夫,以李世兄昔日的手段,那他岂能还有命在?李世兄要是早些让我父子知道你是磁窑寨人,也许事情就不会闹成如今这个样子。”
李贤这才恍然大悟,喃喃道:“怪不得陈永安他们想去杀了那孙举人,我还以为他们是去送死,没想我去总兵府血书告状才是自作聪明。”
燕天行笑道:“你那群兄弟知道你忘了前尘旧事,也不好跟你细说,他们倘若真要图谋杀那孙举人,也不见得是什么难事。只是若不能对付那高知州,他是朝庭命官,一州父母,反扑之下,你们虽可远逃,但家眷却难以保全。老夫在查探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之际,也在纳闷,为何你的行事作风跟以往全然不同,今日方才知道其中缘由。”
李贤流下泪来,泣道:“小人如今已是废人一个,可不敢连累他们。”
燕玖正色道:“他们拿你当兄弟,便是为你而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你在此处哭哭涕涕,只能白白让人耻笑。”
燕天行瞪了儿子一眼,劝慰道:“贤侄不用难过,从今往后,就在老夫这儿好生养息,等身体复原了,再去找那孙举人算账,老夫到时也能帮上点忙。”
李贤道:“父母兄长之仇,不共戴天,就算舍了这条性命,小人也要将那奸夫****碎尸万段,可恨小人如今身无一技,也不知道何日才能报仇雪恨。”
燕天行看了一下他的面相,又伸手捏了一下他的四肢,听了一会脉,沉吟片刻,说道:“老夫略通面相,也稍精歧黄之道,观贤侄面相,不像是短命之人,前尘虽有曲折,但过境之后,反而是一飞冲天的大富大贵之相,甚至……”他顿了一顿,欲言又止,过了好一阵才接着说道:“贤侄四肢健全,依脉像判断,气血也极旺,没有隐疾。”
燕玖在旁提醒道:“要不试试李世兄的力气?”
他父子俩都精通医术,所谓略通,不过是谦逊之词。
燕天行带着李贤来到后院,那儿有一个圆柱形雕花石墩,略有两百斤上下。
燕玖跟着过来,指着那石墩笑道:“李世兄且去抱抱看。”
李贤把长袍脱了下来,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内衣,走到那石墩面前。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相当结实,力气也挺大,但是心里总是有些虚,不敢跟人斗殴,甚至别人瞪他一眼,他心里也会抖上一抖,这是后世宅男的普遍心理。
但对着一个石墩,就没有那么多心理压力了,再说他也想试试自己的力气到底有多大,他弯下腰,把上半身贴在那石墩上,感觉到一阵冰凉,伸出手,抠住那石墩的两边纹路。只一抱,便猛地抱了起来,他双手把石墩往旁一扔。
只听得“轰”的一声,石墩竟然陷进院子的泥地里两寸左右,离李贤也有五尺来远。
燕天行看得嘴角含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少年豪杰。
燕玖是个书生,和身后的众家丁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不过是想随便试试李贤的力气,没想到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真把两百斤重的石墩当作玩物一般,他这时才相信父亲告诉他的那个少年豪杰,就是眼前这个看上去傻傻的少年。
李贤看见众人的眼神,心里也暗自得意,走到那石墩的旁边,又是一抱,将它抱了起来,感觉还有力气耍点花活儿,双臂一用力,将那石墩往空中一扔,然后赶紧闪开。
只见那石墩被扔得离地七尺来高,“轰”地一声,又落入泥土中,这次陷得更深,连底部雕着的一朵荷花也被泥土挡住了。
燕天行走到李贤面前,惊喜地看了他几眼,称赞道:“贤侄神力惊人。”接着问道:“贤侄可想变回昔日那个纵横大漠的少年豪杰,替父母兄长报仇?”
李贤用力地点了点头,他穿越已经有些日子了,深知乱世将临,要想活命,就得有保命的本事。
保命求富贵的本事无外乎两条:盛世读书、乱世杀人。
要想杀人,就得把自己从那个二流大学的历史系宅男,变成大明朝的乱臣贼子。
他明白这些道理,却不知道如何去做,燕天行的话,无疑是给他打开了一扇光明的大门。
燕天行笑道:“其实也不难,只要做到一件事情,便成了。”
李贤问道:“是什么事?”
燕天行缓缓说道:“练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