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荷给郝逸琴借给了两千块,这成了家属院里的特大新闻。双职工才最多借给了一千块,还有一个几乎等于没借,可秋荷现在连单职工都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哪来这么多钱?一出手就借给人家两千块!显然其手头存款远远不止这个数,肯定有老货,不然她婆婆为什么和她一块过,由她养老?
秋荷的老公“老板”是个商业下岗职工,她们搞对象时,“老板”还在岗,不但在岗,而且还是好岗。八十年代末,商业还相对优越,相对红火,虽然没有“六十年代找营业员,七十年代找粮站,八年代找老板”所说的六十年代的营业员吃香,但姑娘们找对象的口号还是“宁找商店的,不找教干子”,商店营业员的地位比教师高那么一点儿。当时,秋荷还在读西北师大自修班,是省城的大学生,对搞对象十分反感。她想,谈恋爱还可以,怎么要叫搞对象呢?一个“搞”字,俗气加流气,多难听呀!她的同学们都恋爱的火热,今天恋这个,明天恋那个,“恋人”和“爱情”掉在嘴上,可只有她在省城不能恋爱,按她自己说是名花有主,按家里说是有了拴连。
其实,她们的搞对象就是传统的男女认识过程。秋荷刚上了大学时,“老板”家的媒人就上门了,秋荷的爹妈“看过”人之后,看上了未来的女婿,女婿不但人模人样,要个头有个头,要身体是身体,还是个吃商品粮的国有商店的国营营业员呢!秋荷虽然在上大学,可毕竟是自修,不包分配,户口还在农村。错过这个店,就没有下一个站,秋荷的爹妈择了良辰吉日,从兰州专门招回了秋荷,为秋荷举行了订婚仪式,就算有了拴连,名花有主了。
秋荷,一米七零的个儿,高挑而不扇风,从背面看去,即使是时装模特儿,也没有她那么直溜,脸上虽有几个雀斑,但五官搭配得大方而恰到好外,细细看上去,左脸比右脸稍大一点,也稍棱角一点,但右面的秀发梳得多一点,厚一点,弥补了脸的不足,而又给人一种特有的表情美与特有的协调美。要是脸颊一样大的人梳这种发式,倒显得很不协调了。尤其是她的手、脖子、前额的肤色,很像是刚出锅的粉皮,细润,闪亮。这种自身的优越,不要说自修班,就是统招班的帅哥们,也都不时地射出丘比特之箭,秋荷还保存着当时只言片语的“情书”:
“清纯如高山流水,高洁如蓝天白云。”
“本是广寒一仙葩,缘何开放在人间。”
“清风荷影,应该少不了淡淡的月光,没有月光,哪来荷影?我愿做那一抹月光,即使短暂,也是‘金风玉露一相逢,更胜却人间无数’。”
“秀发像神秘的天鹅湖,引得天鹅在你头上盘旋。”
“身影好像神秘的流云,要想追逐却捉摸不定。”
这鲜花般的情语,那美酒样的眼神,时时袭人,处处撩心,对象在心中的地位越来越轻,越来越无影。
可是寒暑假回家来,“老板”也总在她们家,父母对这半子的女婿十分称心:长相不错,脾气又好,还是国营营业员呢!秋荷不想给父母美好的印象上泼凉水,她知道,如果泼了凉水,轻则挨骂,重则念不成书,就顺着父母的意思招呼自己的“女婿娃”。她十分小心而又明确地说过,自己还有两年的念书生涯,两年时间可不算短!可“老板”总是说:“我等,我能等。”她也告诉过“老板”,如有称心如意的姑娘,可以重新选择。可“老板”总是说:“我不!我就不!”
有时,秋荷的确觉得“老板”脾气好,有时又认为无商不奸,无奸不商,他的听似憨态可掬的甜言蜜语,恰好是高明的奸诈,不是有“商人重利轻离别”吗?哪有商人钟情重情的?可不管她怎样暗示明示,怎样感觉分析,“老板”就是脾气好,长相不错,还是国营营业员呢!
大学生活是鲜花也好,阳光也好, 梦一样地结束了,偏又好梦由来最易醒,那些鲜花阳光是属于统招生的,统招生才是天之娇子,这些自修班的大学生们,没有资格永久地享受那美好的鲜花和阳光。回到现实,秋荷还是一个闲人,没有工作,而且人们根本不拿她当大学生看待,似乎这种“大学生”是偷来的,极不光彩的。那些曾经给她射过丘比特之箭的同窗,都已回到了自己的领地,路遥万里,箭是断不会再射到这穷乡僻壤的。
老板家催着送了彩礼,又催着要结婚的日子,秋荷烦透了,心绪乱极了。学区里走路子,当个代课教师,每月拼命地挣那几十块钱的工资,总算是个干头,是份工作,可迟迟没有音讯。这种无聊的烦闷,她归罪于“老板”,说要是再提一次结婚的话,就和他拜拜。
正当没有正事,又什么都不想干的时候,人总是想干点危险的冒险活儿。秋荷的小姨家摘楸子,人手不够,秋荷就去帮忙,大家都劝她大姑娘家,别攀高枝儿,在地上拾拾跌果儿,够着摘摘低处的楸子。秋荷本来是怕上树的,听了人们说的“攀高枝儿,拾跌果儿”的话,心里格外不是滋味,她偏不拾跌果儿,偏要攀高枝儿,攀得越高,摘得越过瘾,摘得越解恨。
在一棵大树上,一枝茶杯粗细的树枝上,她已经站了好几筐楸子的时间,终于基本摘完了那一枝。只是枝的顶上,一串个头格外大,颜色格外红艳的楸子,眨巴着眼睛在笑呢。似乎在说你摘呀!有本事攀得再高一点来摘呀!秋荷不放过这一串神气的楸子,用杆子打吧,不就打成跌果儿了吗?她稍稍向前挪动了半步,斜撑着身体极力够那串更险处、春光独占的佼佼者,可就在这重心前移的一刹那,那站久了的树枝终于不能承受极限,“咔嚓”一声,遗憾又无可奈何的折断了,秋荷连人带树枝飘飘下落,飘飘下落,终于重重地落在地上。不幸右大腿根端端地横在树枝上着地了,“咯吧”一声,似乎那钻心的脆脆的骨折声,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透视结果,股骨齐齐地折断了,在医院里治疗,就得动手术,穿钢针,打石膏,留下皮肤疤痕不说,听说往往有后遗症。于是将三墩子的杨神仙——一位祖传的江湖正骨大夫——杨接骨匠用专车接来,采用非手术治疗。
这种治疗需要患者的最佳配合,得有关老爷剐骨疗毒的毅力,倒不是因为痛,而是因为要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一百天,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杨神仙保证这条腿以后完好如初,如有问题,他的一条腿锯下来赔偿。秋荷点头,只要能完好如初;“老板”点头,只要能治愈;秋荷的父母也含泪点头。
床中间从床板到床单,统统剜了一个五寸直径的圆洞,用来解决水火;伤腿的患处,用一个两半的类似古人用的枷的木匣子,垫上药棉固定着;脚踝处用一根钢丝绳,通过床尾处的一个定滑轮,掉着一块砖牵引着。这样所能活动的只是局部:腰以上的部位和另一条腿。但活动的幅度也极其有限,像翻身之类的整体活动是万万不可的。这比上老虎凳的酷刑还要痛苦万分,而且还得整整一百天。
同时还需要专人护理,病人一旦入睡,护理人员要一眼不眨地盯着大腿,不能用劲,不能让动弹丝毫,护理人员还要以男人为主,尤其入夜睡着以后,女人们护理阴气太重,伤口不容易长好。
前三天,秋荷醒的时候由她妈妈护理,睡着以后由爹爹护理。只是睡着的时间太少,大半醒着。虽然她没淌多少眼泪,但上下嘴唇都被牙咬烂了,那疼不是疼困不像困酸不是酸麻不像麻的彻心彻髓的难耐,想来邱少云在烈火中需要多少毅力秋荷就付出了多少毅力。两位大人陪了许多眼泪,终于精神不支,无法护理了,其他亲人,只有一个弟弟,但弟弟正在上高中,没有时间;即使有时间,也不方便;尤其是小便时,需要手工操作,才能到位,怎么办呢?
“老板”羞羞答答地提议,如果秋荷同意的话,他可以护理。大人们的意思,也好,最好了,只要有了这样的护理,那怕以后有残废,女婿也不怪罪别人,同时也不至于因残废而悔婚了。经家庭会议表决,也就两个大人和秋荷的弟弟,一致同意老板护理,就看秋荷的态度。
当秋荷的妈妈向秋荷明说了他们的表决意见后,床周围秋荷的父亲,弟弟,两个亲姨,一个大妈,无不以企盼的目光等待着,秋荷眼里的泪水由少到多,聚满了,自动滚向两边,眼睛一眨不眨,一言不发,什么表情也没有,仿佛一尊流泪的蜡像。人们焦急,担心,七嘴八舌地催促秋荷好坏说句话呀!可秋荷什么都没听见,她的思绪由高中到高考,到师大,到毕业,有过幸福,有过辉煌,有过痛苦,有过悲伤,人间的酸甜苦辣,人情的冷暖浓淡,她认为都尝过了。如果她的腿不能复原,哪怕是一点点残缺,她都将不再留恋人生。“老板”也可算苦苦地等了两年,这两年中,她没有给老板恋人的感情,而只是“对象”的应酬情,这种情况下,又出了这种事,老板没有丝毫退却,相反提出了护理,这是怎样的护理啊!足见其钟情。如果将来好了,便是老板的人,如果……也该给他留下一点恋爱的真情……终于,耳中听到了这些关心她的亲人们近乎绝望的催促,她吃力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脸颊上泛出了一丝红晕,神情释然,结束了亲人们关心的虚惊。
这种护理,难就难在第一次。“老板”在床边的椅子上坐着,看看到了夜里两点,可谁也没有睡意,秋荷多次让“老板”在沙发上睡一会,说自己不会睡着,但“老板”说没瞌睡,精神着呢,叫秋荷安心地睡。大约到了三点左右,秋荷有了尿意,可不好启齿,再忍耐一会吧,老板过一段时间就问她一次,说需要什么就言传,秋荷嘴里“嗯”着,但就是言传不出来。母亲给她教了,想尿的时候就喊妈,他一问就说出来。可她不敢喊妈,话已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忍,再忍,又忍,终于忍不住了,还是终于没有说,尿了裤子,湿了床,连药匣子都湿了一半。被秋荷的妈妈知道了,很是数落了“老板”几句。“老板”一声不响,任凭数落,其耐性是惊人的,其脾气好是名不虚传的,秋荷感到了十分的不安和内疚,连喊了数声“妈——”,才制止了数落。
“老板”想,不用别人帮忙,有没有办法,女人们,用软管不行,还得有个收集的东西,但那地方是怎么回事,小孩们的他见过,可大人们的他的确不甚明白。索性,破皮厚脸一回,以后就会谁也方便了。
又是晚上,又是秋荷还没有说,“老板”执意要帮秋荷,说否则又要挨丈母娘的骂了,这次可能不仅仅是骂了,而是要被扭耳朵了。秋荷吓得出魂,羞得出魄,但确实也不能“否则”了,假装睡着却红了脸,就把一个胳膊蒙在眼睛上,来掩饰紧闭着又不停地眨动的眼睛,这是默许。“老板”揭开了毛巾被,脱了裤子,说是裤子,其实是一个短裤的前片,连着裤腰,后片全部被拆除了,很像是一个门帘儿的样子。说是脱裤子,其实是将那短裤的前片向上一揭。这时,“老板”心慌手颤,他心里自我命令:稳住,不能乱,稳住,万千不能碰了伤腿,摇晃了双股,眼睛极力回避又看的仔仔细细,怪耶,越想看清楚的东西越是看不清楚,越无法想起那具体的样子,好像很白,很细,光光的,滑滑的,像剥了皮的一粒饱满的小麦,偶尔又有一点粉红,像含苞带雨的荷花,像飘忽不定的易变的云朵,像扇动着翅膀而没有起飞的一只白蝴蝶,像一眼凌虚的蝴蝶泉,泉水很有节制地流出来了,“老板”掬着,捧着,一点一滴地全让流到了山涧,叮叮当当,大珠小珠落玉盘……
第二天,一个形状像防毒面具,一端开口,一端连着一节塑料软管的用泡沫塑料制成的“珍珠挡”,十分恰当地按装在蝴蝶泉眼上,“老板”告诉秋荷,命名为“珍珠挡”,取自“大珠小珠落玉盘”,秋荷“扑哧”笑了,这商人,还挺诗意的,也挺物理的。一经好用,一丝好感慢慢地由下到上,终于在脸上绽开了一朵鲜花。
“老板”侍候秋荷的事被一些很关心老板的好心人知道后,正面侧面地教导他,说是在这种情况下,既要关心,又要保持距离,每天去看望一次是应该的,成天成夜地侍候是错误的,这样侍候,以后即使成了瘸子,瘫子,也得娶了,终不成这么标致的国营营业员娶个瘸媳妇、瘫女人吧。“老板”对这些好心表示感谢,但他说不会瘸也不会瘫,一定。
“老板”一如既往地进行悉心的护理,他找了好多好多的小说,给秋荷读,读完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完了《几度夕阳红》,读完了《穆斯林的葬礼》,也读完了《废都》。《废都》这部书真鬼,鬼就鬼在有点淫味却不足以引人入魔,鬼贾平凹,鬼就鬼在言在此而意在彼,引得人淫心荡漾而又头脑清醒。秋荷和“老板”手拉着手,或“老板”一手拿书,一手抚摸着秋荷未伤的大腿,感觉说不出的美妙。曾经那些大学生们引她动心的全部情语加在一起,也不及这时听“老板”读小说的十分之一。“老板”还说秋荷的全部的美加在一起如果说是一石,那么一条腿的美足有四斗,无论如何也要恢复两条腿八斗的魅力。可笑,用斗石衡量美,太不准确了,却又说得那么让人爱听,那么具体,那些大学生们是说不出这样话来的。
一个月后,伤腿上捂出了紫色的燎浆大泡,慢慢化水化脓,秋荷不怕,“老板”也不怕;两个月后,好腿也一层一层地落皮,秋荷说只要腿好了,落点皮有什么,老板说落了皮后更白皙了。整一百天后,秋荷开始下床挪动脚步了。一开始,一步都走不成,伤腿不会走,好腿也不会走,扶着墙坚持了几天,拄着双拐可以走路了,但双腿好像没了膝关节,一点都不能弯曲。一星期后,可以拄单拐走了,左腿基本灵活了。一个月后,双拐都撂了,右腿也基本灵活了,每天早上开始长跑了,恢复的确实很快。但就是不协调,怎么努力总觉得右腿比左腿短了一点,走得稍一快就能明显地看出一瘸一踮的,人们都宽慰秋荷,说牙疼了长哩,腿疼了短哩,过段日子就正常了。又锻炼了一周,到医院里拍了片子,家里人一周了不敢让秋荷知道实情,她父亲说,踮就踮一踮吧,也不见起,瘸子还不照样活人。其实大夫说了,如果照这样下去,后果谁也说不清楚,有可能踮一辈子,有可能会更严重。终于,还是“老板”坚持明明确确地告诉秋荷,说骨折完全没有正位,谈不上愈合,必须到地区医院进行手术治疗,也许能正常。
这一残酷的事实,出乎秋荷的意料,但只一瞬间的颓唐后,她就又精神振作了,为了竹君(这时她才真正提到了“老板”的真名字,“老板”叫贠竹君,因为他当营业员的同时,不时搞点个人贩卖,白糖紧张时他贩一两袋白糖,香烟紧张时他贩几条香烟,所以人们都叫他“老板”,好多人都不知他姓甚名谁),她一定要治好自己的腿,一定给竹君八斗的美,她相信现代科学,极力说服父母,到凉州进行手术治疗。
的确,现代人应该要相信现代科学,不能道听途说地去信奉什么仙呀神的,那都是些江湖术士,其神奇率是不高的。手术后,一周就能下地活动了。的确,现代人必须要相信现代科学,五十天后就能丢掉拐子了。一百天后,两条腿八斗的标准没少一升一碗。如果开始就手术治疗,大夫说会好得更快一些,不过,秋荷还是很感谢杨神仙,让她真正了解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