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欲静而风不止,道尽千古矛盾事。郝逸琴白天冷漠,晚上虚幻,在变态的“司骡”声中得到些许撕碎冷雨泉灵魂的刺激与一点梦幻般满足的快感,她感觉到的声音越来越丰富了,由热情的沙漠到浪漫的宾馆,由浪漫的宾馆到温馨的宿舍,露天沙海为席的酣畅,宾馆冲浪浴室的淋漓,宿舍狭小空间的自私,变态的刺激以后听到冷雨泉辗转反侧不成眠、长吁短叹无数声的超脱。她超脱了,她自由了,冷雨泉的双重的可怜可鄙在她面前永无抬头之日了。可是虚幻了没几天,郝逸琴又被生生地拽到现实当中。她父亲得了骨癌,要进行化疗,放疗,疗费高得惊人,有一种进口放射治疗仪,治疗一次,收费三千八百元,要进行八次以上的治疗,才有可能治愈。
家里在亲戚圈里该借的地方都借过了,二三十家才借到了一千三百二十元,有借给一百元的,有借给十元的。钱这东西,是典型的舔尻子,越是有钱的人借钱越容易,越是没钱的人借钱越困难;钱这东西,也是标准的老流氓,结婚借钱好借,看病借钱难借,结婚是生命的递增,借给的钱可以和新的生命发生关系,这份人情现世现报,看得见摸得着,实实在在;而看病只是生命的挽留,尤其是五十岁以上的人看病,借给的钱有可能和残余的生命发生关系,有可能和呜呼哀哉发生关系,虽说能积阴德,但何时才能报答,看不见摸不着,虚无缥缈。况且也有一些人当人去财空之时,不免要埋怨借钱给他的人,如果当时不要借给钱,也不会落个人财两空。这样借给钱的人不但没有人情,要帐紧了还会变成仇人。人们谈癌色变,郝逸琴的父亲是骨癌,谁愿拿钱往冰眼里丢,谁愿拿钱买个仇人,落个报怨。所以借死了才借到一千三百二十元,那算是实在斡不过面子的面子钱或打发你出门的挪身钱,是打算十年八年不索要的钱。
家里借不到钱,只有看郝逸琴的了,她向学校借,向学区借,向同事借,也第一次向这互没有经济往来的家属院借钱。
她先向双职工借,尕顾家借了一百元,说是刚买了摩托车,连冰箱还没有买,有些账放出去还没收回来,这年头借账的是尖子,放账的是愣头,欠账的是爷爷,讨账的是孙子……借了一百元,到借出了不少气涨话。和校长家借了一千元,说是有点余钱,存成了定期。双职工家都只借了这么点儿,单职工家也就没必要张口了,可是形势逼人,医院里眼巴巴的等着钱,就有枣儿的树上也打,没枣儿的树上也打。结果,付萍借给了五百,六十二借给了二百,秋荷借给了两千,博士借给了五百,高老头和尹小妹一分也没借给。司骡没钱,却瞒着别人从信用社贷了两千,借给了郝逸琴。连同其他地方借的凑起来,也就一万多一点,还远远不够,怎么办呢?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老父亲死去吧,弟弟还小啊!最后不得不向冷雨泉借钱。
“借钱可以,不过得有两个条件……”听到“条件”二字,郝逸琴的眼泪就又下来了,冷家呀冷家,我们郝家的两个条件债,算来也早该还清了吧,还动辄提条件?不过,在条件下生活惯了的她,没有过分激动,继续听冷雨泉的条件,“一是立马还了司骡的钱,连人情带钱全还了!二是……二是……你要给我们生个孩子,这样你父亲的病我包了,花多少我出多少,而且不算借,就算是我的孝敬。”郝逸琴向他借钱了!向他开口了!果然向他开口、有求于他了!冷雨泉高兴,高兴中还透着几分得意。
郝逸琴一时忘了关于条件引起的痛心,疑惑地问:“生孩子?给你?”
“不是给我,是我们!”
“就说给我们,一个人怎么能生成?”郝逸琴还没有意识到以生孩子为借钱谈判条件的尴尬,只觉得奇怪,莫名其妙。
“不是你一个人,也不是和我,我能算人吗?不过还要生我们冷家的孩子,我……我……我再怎么说呢?你自己想吧!”冷雨泉的声音细小得近乎听不见了,脸色灰暗,额头冒汗,高兴和得意之色全然不见了,代之以悲怆、痛苦和羞愤。
郝逸琴多少听过点借种留根的事,因为好奇,倒忘了耻辱,似乎在谈论一件与已无关的别人家的事,在冷家同辈的年轻人中一个一个地数,数一个,冷雨泉低着头恨恨地回答个“不是”,每数一个,都像一把利刃,直插他的心窝,没数到第四个,冷雨泉恼怒地中止:“不是!全不是!再不要数了,是我们家的……”
都不是?还有谁?冷家的?我们家的?敢不是……一闪念,疑惑的探究结束了,固有的一种屈辱感猛噬她的心,心冷冷地缩了两缩,似乎一只罪恶的大手捏了两捏,疼痛难忍,“痛心”一词,总认为是一种难耐的心里感受,谁知心真会痛,且痛得真真切切,痛得如此厉害。
其实,冷雨泉听到郝逸琴东奔西跑,四处借钱,而没和自己商量,也没有和家里商量,就十分担心,担心郝逸琴冷到极点,自然会走人,自己就完全失去郝逸琴了。几次和老头子商量,要拿钱出来给郝逸琴,以留住她的身,可是父亲总是说:“不急,你听我说,现在你拿出钱,人家不一定要。”后来郝逸琴该借和不该借的地方都借了,可还是没有借够,急得嘴唇上都是一个挨一个的血泡。冷雨泉又和老头子商量,可老头子还是说:“不急,你听我说,等她向你张嘴了,再给钱,她一定会向你张嘴的。不过为了你的一生,为了给冷家留条根,要她答应给冷家生个娃,我和她给你们生个娃。”这是冷先生动了几年的念头,最近前思后想考虑了无数遍的话,很顺口地说了出来,等儿子的骂挨。
“老牲口!”冷雨泉心里说,恨不得掴他两个耳光,但手抖了抖,嘴不停地颤动,终于没掴出耳光,只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老牲口”三个字,就僵在那里了。
冷先生本来等的是一顿暴骂甚至暴打,可没有等到。他说:“老牲口也好,老畜牲也对,娃,你听我说,郝逸琴和你凭什么维持了这么长的时间,就凭我们有几个钱儿吗?不是。你听我说,一开始是因为钱,后来是欠了你的,欠了你的半条人命,欠了你的子孙后代,因为有她,才使冷郝两家相安无事。你听我说,等到心里的伤口长好了,等到你的志气消磨光了,她就会毫无牵挂地抛下你。如果要领养个孩子,不但使我们冷家断了根,而且等于公开了你的秘密,她会毫无顾忌,你会一天一天地不像个人样儿,你们会分得更快。只有一个她自己生的孩子,又是我们冷家的血脉,又见不得人而不敢光明正大地公开,才能维持这个家,才能维持你们长久的生活。你听我说,我看了一辈子病,和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各种人的心思我比你吃得透,你离不开郝逸琴,郝逸琴这娃也确实不是那种绝情的人,这也是命中注定的,我也……我也……”
从没有服过输,流过泪的冷先生似乎精神支柱倒了,涕泪交流,泣不能语,脸上笼上了一层暗灰色的悲哀,代替了固有的红光满面。他从中山装的上口袋里摸出了四张存折,一万伍的两张,八千的两张,又从侧面口袋里掏出了一沓钱,共四千元,说:“拿去,娃,我的就是你的,我活着不就是为了你吗?看着办吧,啊?可怜的娃呀!”
冷雨泉怀揣着这五万元,心突突地跳个不停,想主动交给郝逸琴,什么也不说,很大方很大度地那么一交。可是一想到这钱是用来给老家伙治病的,又极不情愿,一提老家伙,他就来气。要不是老家伙的两个条件,他能成这鬼样儿吗?这样,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最终还是等到了郝逸琴向他张嘴了,他又不自觉地加上了条件。
冷雨泉看到郝逸琴上牙使劲地咬着下唇,都快出血了,嘴角的泡崩裂了,眼中的泪水由一串串变成一颗颗,由一颗颗到没了眼泪,只剩下两潭寒水,射出两束寒光,似乎要凝固眼前的一切。他后悔说出了那样的话,把五万元钱放在郝逸琴的手上,逃也似的走了。郝逸琴真想撕碎了这些耻辱的东西,但她并没有撕,她知道,手中捧得一方面是耻辱,一方面又是父亲的生命啊!她一张一张地翻完了存折,一张一张地数完了钱,小心而又发狠地装进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