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草原,重新被染成了绿色,那仍旧是草原上最令人惬意的季节。草长莺飞,牛羊成群。澈告诉我,我们要去茏城祭天。
茏城是匈奴人的圣地。
祭天似乎成了每个帝国统治阶级都热衷的神圣使命。在汉宫的时候,每天父亲总是会携家带口,在甘泉宫举行祭天仪式,每年一次,从未曾间断过。其间还有法师做法,上百的儿童舞蹈,静待天神的到来。皇家把祭天仪式视作来年风调雨顺的强力保障,每年即使舟车劳顿,耗资庞大,也容不得半点马虎。
匈奴人把日月星宿作为膜拜的神明,他们还有自己的宗教——萨满教,有自己的巫师。草原上的民族在祭天敬虔程度上丝毫不比大汉逊色。在大汉,我们除了祭天还有自己的文字,黄老之道,孔儒之学,但在匈奴,他们没有文字,更没有书籍。祭天是他们唯一的精神寄托,他们恐惧着残酷的寒冬,凛冽的暴风雪,寸草不生的戈壁,认为这一切都由天地神明操控,他们必须敬虔,否则神就会降灾于他们。
我从小相信鬼神的存在,但我从来都把祭祀这类的宫廷活动当做绝佳的出游时机,对祭拜仪式不是特别的上心。因为我坚信,如果自己不做害人害己的事情,孝敬父母,鬼不会来找你,神也会保佑你。我作为女流之辈,并没有什么野心,没有求神为我加官进爵,举国风调雨顺,但求岁月静好,家人顺遂平安。
澈说,自从有了我,自己不自觉地变得柔和了许多。脸上开始渐渐有了舒展由衷的笑容,表情也丰富起来,会开玩笑,会讲故事。在他不那么忙碌的时候,他爱骑马带我去看草原上的日落,我搂着他的腰,我们就在日光下伫立着,沉默着,幸福着。
而我,刚刚适应了孤独的我,感觉有另一个人逐渐融入了我的生命,我的血液,第一次感到找到了另一个自己,同样的孤独,需要慰藉。这感觉不似单纯的爱恋,而是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动,把这辈子和另一个人从此捆绑在一起的甜蜜负担。你总想待在他的身边,待得多久都不会觉得腻,也不想去关心世界究竟在发生怎样的变化。一夜之间,像是读懂了所有以前似懂非懂的情诗。
其实澈从来没有对我有过任何承诺,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他的行动总是让我倍感温暖。他会抱着我入眠,从部落回来先到我的帐幕来看我,每天不论多忙,都和我一起用晚膳。这次去匈奴圣地茏城祭天,他特地为我做了新的马车,而在匈奴,没有人坐马车,都是骑马。
我在他的身边,感到十分的安稳,像祖母一样,澈在我的心里是一座山,无人能撼动的山。
但有一样东西却让我心神不宁,那就是完颜的眼神。
这次祭天完颜也去了。我看到了他,仍然是身骑白马的少年,挺拔英俊。但他的眼神变得清冽决绝,看我是这样,看澈更是这样。
我无颜面对完颜。他曾是我在落难沙漠时的一颗孤星,是我在茫茫沙漠里的指南针。可如今,他那双明亮闪烁的眸却变得晦暗无光。说好的一辈子,少一个时辰都不算的一辈子,我无法兑现。我和完颜情深缘浅。
澈似乎对弟弟的变化毫无觉察,他仍时不时拍拍完颜的肩,摸摸他的头,完颜不耐烦地躲开,澈却总笑着说,弟弟长大了,叛逆点是正常的,男孩到男人总有一段敏感期。还总是数落我不好好地和完颜相处。
“长河,你一定要对完颜好。他从小和你一样,没有母亲。小时候,我的母亲也不是太喜欢他,是我从小看着他长大。他以前非常粘我,草原上的人都知道,我出巡的地方,后面总跟着一匹小马,那就是完颜的马。现在他好像是突然长大,不愿意和我多说话。”澈说完这段话后,脸上流露出一丝落寞。
“公主,你要不要把你和完颜之前的事情告诉澈呀?”小轩问我。
我也不知道应不应该说,或许我自己去先找完颜说清楚。
等澈睡着以后,我穿好衣服,去完颜的帐幕找他。
我掀开完颜帐幕的帘子,侍从们都去休息了,完颜一个人在帐幕里喝酒。他一个人在那里喝得酩酊大醉,嘴里念念有词。没察觉我在他的帐幕里。
我走进完颜,拍了拍他的肩,他转头看见我,两行泪倏地从眼角流出,看得人心疼极了。
“长河,你来看我来了?不对,阏氏,你来看我来了?”
我点头,拿走了他手里的酒。
“你过得好吗,阏氏,澈待你可好?”
我点头。
“那就好。他比我好吗?”
我不知道怎么作答,眼泪划过面颊,无语凝噎。
“长河,你知道么?我的世界因为你彻底坍塌了。我无法正视曾经视作神坻的哥哥,也无法面对曾经想要和你厮守在一起的自己,更无法再眷恋给与我无限美好的你。我的世界被隔离成了荒岛,我在岛上孤独无援。”
我抱住无力的完颜,轻轻拍着抽泣的他,对于这段封尘的感情,我自己也无能为力。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会选择告诉他真相,不要和他坠入令人天旋地转的爱恋。
“长河,你们……你们在干什么?”
澈满脸愤怒地站在满口。
我松开了完颜。
“你们两个在哭什么?你们……长河,你为什么在完颜的帐幕里?”澈的脸被愤怒扭曲了,开始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你倒是说呀你!”澈用力晃动着我的肩膀,忘记了我不会说话。
“你放开她,不关她的事!”完颜一把推开澈。
“你竟然还来打我,忘了你是怎么长大了的了是吧?”澈一个拳头挥过去,正中完颜的脸。
“要不是长河是公主,她本来应该和我相守一生的,你懂个什么?”完颜回击了澈一个拳头。
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我想阻止,但根本插不上手。两兄弟撕扯着,没人理会站在身旁的我。
最后,还是澈让步了,他推开完颜,站起身擦掉嘴角的血。他一个人走出了帐幕,我帮完颜洗了洗伤口,便回去了。
我回到帐幕,澈不在帐幕里。
我躺在床上等他,他一夜未归。
我心急如焚,第二天一早,让小轩去打探。
小轩回来告诉我,澈昨夜骑马去找淙淙了。
我在帐幕里寝食难安。想到澈和另一个女人翻雨覆雨,我就心如刀绞,被背叛的滋味侵入我的五脏六腑。我的饭小轩热了又冷,冷了又热,真的是一口也吃不下。
澈,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
直到祭天前一天,澈才从淙淙那里回到茏城。
澈来到我的帐幕,我不想理他。
“你和完颜在我之前是恋人么?”澈单刀直入。
我点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之间难道还需要有秘密么?”
我站起身来,我想跟他解释,完颜是怎样救起将死的我,以及现在的我早已抛下过往,想跟他好好过日子。但我一个字也不能发出声来。我满脸委屈地看着他。
“你爱我还是爱完颜?告诉我!”澈第一次对我大吼大叫。
“大单于,公主当然是喜欢你了,她和完颜什么也没发生过。她是怕您误会,才单独去找完颜的。您看看公主的眼睛,这几天,您在外面纵情声色,公主彻夜不能安眠!”小轩不知哪来的勇气,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不过,她一向是勇敢的。
澈的颜渐渐地褪去了怒气。
“长河,是真的吗?小轩说的。”
我点头。
澈激动地把我搂进怀中。
“对不起,我错怪你了,长河。”
我推开他,不让他抱我。他一脸不解。
“你生什么气?”
我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小轩,你主子在生什么气?”
“您自己好好想一想吧。外出也不跟公主说一声,还跑去找别的女人。”
轮到澈变得不好意思起来。
“长河,我其实和淙淙也没怎么样,我那天是太生气了。”
男人的话,信一半就好,澈和淙淙待在一起,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呢。
“我这不是已经回来了么?你要是不想看见我,那我再去淙淙那里咯。”
我拉住他的手,双眼狠狠瞪了他一眼。
哪里也不许去!我在心里喊着。
澈笑了,我也笑了,小轩知趣地走出了帐幕。
小别胜新婚的古话是没错的。这么多天没见到澈,我疯狂地思念他,拦住他的腰,澈把我抱到床榻,迫不及待地为我宽衣接待,他咬住我的唇,用力地吻我,我也用力地回应他。
“是不是想我了?”
我点点头。
“是不是吃醋了?”
我扭过头,不愿意承认。
他得意地笑了。
澈的手抚摸着我的****,他的坚挺进入了我,离开多日的快乐又重新降临。我们享受着重逢的缠绵。
祭天当天,澈走出帐幕,面朝太阳,在指定的位置跪下,敬拜太阳,各地赶来的百姓和随从也朝着太阳跪下,一同敬拜;午后,萨满法师在祭坛作法,跳大神舞;傍晚,新月初升,澈和随从百姓们一起跪下,敬拜月亮。全场只有男人,女人不得才加祭拜仪式。我躲在帐内,偷偷望向篝火升起的地方,那是匈奴人的信仰,原始而虔诚。
我和完颜相爱在三年前,那时候的我们亲密无间。完颜对爱的执着是我始料不及的。我们一起穿越了沙漠,经历了寒冬,看过了漫天的星辰,生命里的印记是不可磨灭的。我知道一辈子的诺言是刻骨铭心的,但太过炙热的感情是会伤人的。
什么是一辈子,长河,一辈子就是认识以后知道我们死亡。少了一个时辰,那都不叫一辈子。
我无颜面对完颜,现在的我无法回应他的爱。因为我是不仅是长河,我也是大汉的公主,大单于的阏氏,这是我的宿命。
完颜,你能原谅我吗?
完颜,你能忘记我吗?
一米阳光照进清晨的帐幕。阳光是很神奇的事物,它能让一切的阴暗在它的照射下慢慢变小,人的心情也会莫名地好起来。澈不在我身旁。
我问小轩,澈去了哪里。
“公主,澈找完颜喝酒去了。”
我心里一紧,但我跟过去就不好了。罢了,让他们自己看着办吧。虽然想不管,我还是在帐幕里坐立不安,忐忑了一上午。
大中午的时候,澈拉着完颜来到我的帐幕。他俩和好如初,有说有笑地走进来。
“完颜,快,叫阏氏嫂嫂!”
“嫂嫂。”完颜拗不过哥哥,别扭地叫着我。
我只得尬尴地起身回礼。
“完颜,长河,你们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人。所以我们三个一定不能起内讧。”我没料到澈的胸怀这样的宽广,澈此刻的表情就像帐幕里的那一米阳光,和煦而温暖。
我瞟了一眼完颜,他微笑过后的脸马上又阴郁下来。
我不知道他们兄弟俩究竟说了什么,也不想知道。本来就是个心地简单的人,我真的不想在两段关系里徘徊纠结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决定从心里彻底忘记完颜,和澈好好过日子。像澈一样,做一个坦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