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简相谐的叙述美
报告文学既是描写的艺术，抒情的艺术，也是说理的艺术，叙述的艺术。因为新时期报告文学强悍的文体兼容特征，使之较前更多地显示出繁简相谐的叙述美。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传统线型的平面叙述格式被打破，起而代之的是网络状复式叙述路径。正如有人指出的那样，“今天的报告文学不再满足于单一的平面报告，而是要进行多角度的投射，展开横向和纵向比较，用多层次的面面观对事件进行深人细致的解剖。”
随着经济、政治等领域改革开放的不断深人，当代生活节奏及生活面貌给人以前所未有的快速感、复杂感，不再是一眼能望穿的透明玻璃；经受生活磨炼和开放文化精神濡染的作家也不再满足于“竹筒倒豆子”式的写作思维；读者的味也水涨船高，既希望作品提供尽可能丰富的真实信息，又渴望读后获得一种总体上的明晰性。承此，报告文学的叙述方式为之一新。这集中体现在全景式报告文学的审美追求上。
“全景式报告文学展示给读者的既不是纵切面，也不是横断面，而是一个全方位、多角度、多层次的多面体，也可以说是立体结构的报告文学。”如《中国农民大趋势》、《唐山大地震》、《京华见闻录》、《中国农村大写意》、《中国人才大流动》、《中国院士》等。“这些作品不仅具有信息新鲜、哲理感强的特点，而且视角多变，时空交错，空间感广阔，呈现出时代缩影、全球村庄’的社会全息图画。”
新时期报告文学的叙述美主要从下述四个层面展开：1.叙述传媒上出现了述报告、广播报告、影视报告和网络报告。
之.叙述角度上，一改过去一元或二元角度的单纯型展现，出现了三元角度和多元复合角度，而且在第一、第二、第三人称的交叉闪回间灵活自如地切换叙述视角。
31叙述结构上，除纵式、横式外，更多地采用纵横交错的复迭式结构、巨细相衔的包孕式结构、环环相扣的连环式结构等。
I叙述体式方面，大胆吸收相关艺术文体优长，从而使报告文学演进为一种包容甚广的文体谱系概念。
以《中国农民大趋势》为例。叙述方式上，将自述、广播、录音、史志以及作者家史、个人生平和对象描述结合起来。叙述角度上，多元第一人称、多元第三人称以及对话中的第二人称，交错穿插，纷繁多变。叙述结构上，采用连环式结构，纵向掘进，横断展开，现实与回忆交织，个人、家庭、社会互渗，视野宏阔，既含炽烈的现代意识，又具厚重的历史意味。叙述体式上，小说式情节、诗歌体剪贴、散文化笔致、戏剧式对白、电彩式蒙太奇、书信体连接、日记体补正等多方综合，蔚为壮观。此外，时空上的顺叙、倒叙、转叙、插叙、补叙相互交织，使得作品纵横捭阖，大气磅礴。可以说，几乎各种必要的“叙述可能”都被派上用场。其他报告文本则在叙述的某一层面或某些方面颇具特色。如《唐山大地震》的特写镜头法，《千日养兵》中的声画分立蒙太奇，《转型人》的板块结构，《极光下的梦》中意识流片断，《橘》的“原型”结构法，《继母》的“剥笋”式叙述法，《走出神农架》的“卡片”式叙述法，《路在脚下》的回环式叙述法等等，都从不同侧面强化了报告文学的艺术表现力，拓展了报告文学的叙述空间。
新时期报告文学的多元叙述策略启示我们，在波澜壮阔的生活大潮面前，文学的话语方式应该是极富涵容性、发散性的动态呈现，所谓作家和作品的艺术个性，永远处在无止境的探索之中。尤其需要正视并予以重申的是，作家必须走进生活，认真采访，深人思考，不断积累，“在确实有了这样的积累的情况下，越是不讲究写作的技巧和方法，越是采用自己最惯常的叙述方式效果反而好。”0此所谓无法之法乃是至法。
情与景会的诗意美
随着新时期报告文学生活判断力和审美把握力的普遍增强，其诗化特征亦日趋清朗。这再次标示出报告文学文学性的增长。
权衡一个作品的诗化程度，标准固然多样，但关键在于看其是否在形象生成和文本结构中营造出情景互融、心物相往、天人合一的意境。因景生情，缘物抒怀，境中达意，此乃立境之前提。无景不合境，寡情难成意。情景两全，虚实相生，妙合无垠，方得“一情独往，万象俱开”。可见，诗意美是报告文学美学品格的高级形态。别林斯基说得好：“给予无实体的概念以生动的、感性的、美丽的形象。在这种情况下，观念不过是海水的浪花，而诗意形象则是从海水的浪花中产生出来的爱与美的女神广0新时期报告文学的诗意女神丰姿俊俏，袅袅百态。概括起来，主要有四种基本范型。
【婉约型】以《人生环行道》为代表。雷超最终按照母亲的意愿离开了肖丽，重新回到玉环身边过起往常的平静日子。这时，作者将我们带人一种哀婉的情境之中——
我来到松花江畔，秋天了，江水是那样平阔，缓缓东流。有几只小舢板在江心艰难地向上游划，走得那样慢，从岸上望去，就像纹丝不动，僵滞在那儿。萧萧的秋风掠过沿岸的垂柳，枝条虽还柔韧，柳叶儿却已瑟缩地低垂和飘零了。江畔的草坪已呈墨绿色，微黄的草尖在野风的粗野呼吸下驯服地摇曳着，并以它的胆怯的窸窣声向高悬的秋阳致礼。
字字景语，句句情深。以平缓的江水隐喻节奏沉闷的生活，以艰难游动的舢板象征追求者有限的抗争，以低垂而飘零的柳叶暗示主人公抑郁的心绪和悲哀的结局，以驯服的草尖类比雷超的人格萎缩与最终妥协。如此，作家复杂的情感状态就被形象而含蓄地表达了出来。此所谓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
【清雅型】以《大雁情》为表率。当作者随秦官属来到蟒岭时，但见海拔1800米的蟒岭在望。古城公社谢底大队快到了。这里杉皮小屋和砖瓦房错落有致。进村了，远远听见像鸟叫般的童声：“秦姨一一”
蓝天、白云、树丛、小径、石级，金银花含苞，红芍药怒放。一个小女孩，像一只淡粉色的蝴蝶，从山顶飞下来，飞下来，一头扎在了老秦怀里：
“秦姨，我做梦都梦见你哩。快家去，快家去。”小女孩又像一头小鹿’深情地蹭啊、顶啊、拉啊地把老秦拽进家。
写景抒情贯通，叙述描写结合，由远而近，由声及人，由色彩到言行，以推镜头方式描画出女孩迎“秦姨”的动人情景，创造出诗画般的意境，并在诗意化的渲染中勾勒出山乡人民的朴实、善良以及对老秦的深情厚谊，从而间接驳斥了老秦所谓骄傲、脱离群众的偏见，颂扬了知识分子的宽阔胸襟和奉献精神。蓝天、白云、树丛、小径、石级、金银花、红芍药，色彩缤纷温馨清雅，深得田园牧歌情趣。正是在这种明丽的背景之中，身着淡粉色衣服的女孩蝴蝶般飞下，亲切自然地“扎”进老秦怀里，蹭着、顶着、拽着，更是静中写动，动中含情，诗意盎然。
【雄放型】以《当年他们多年轻》中“学兵队员”送别彭雪枫的场面为典范。年轻的队员们哽咽地唱着“再见吧，在前线上义抗战已到了紧要关头1中华民族儿女们1慷慨悲歌上战场1你们先去吧，我们就跟上”的雄壮歌曲，送别“彭主任”上前线一送一程又一程，转过了一道山梁，歌声还跟在身后……彭雪权挥了挥手臂，接过警卫员手中一件缴获的日本黄呢军大衣穿上，翻身跃上马背，双腿用力一夹，策马向远处奔去。敞开的大衣襟向后飘飞起来，像一副展开的鹰翅……
“看，我们的恰巴耶夫！”一位女学员赞叹道。此刻，太阳刚刚从东面的山峰上升起来，满天是锦缎也似的朝霞。骑手不再回头瞻顾，俯身在马背上直向前奔，迎着阳光他越去越远，仿佛要一直冲进那冉冉上升的血红色巨球里面去。
在激越歌声的烘托中，在满天朝霞和初升太阳的映衬下，彭雪枫立马赴战的飒爽英姿如活动雕像般耸立。浓烈的意象，绚烂的色调，燃烧的诗情，美好的希冀，使作品的艺术境界尤为雄放，给人以豪迈、幽远、崇髙而深邃的审美感受与革命英雄主义的召唤力量。
【壮丽型】以《亚洲大陆的新崛起》为楷模。为了新中国的地质事业，李四光勇敢地面对国民党的威逼利诱，毅然于1949年9月底的一个夜晚从伦敦的朴次茅斯港启航归国当货轮离开了海岸，李四光在轮机的轰轰声中看了一下表：这正是格林威治时间深夜12时。李四光在海轮调头之时朝那遥远的东方看了一眼，计算了一下西欧和亚洲的时差，欣喜地想到：现在好了，东方已经破晓，中国已经天亮了！
透过超时空、诗意化的合理想象，巧妙借用时差象征，以“东方已经破晓，中国已经天亮了”这种双关语艺术地隐喻了亚洲大陆的新嵋起一一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表达了李四光心系东方、报效祖国的坚定信念和激动心情。文约意丰，余韵悠长。
新时期报告文学的诗意形态风姿流韵，五彩缤纷，远不止于上述几种。这表明，报告文学的审美特质正由粗放型向精约化方向迈进。
声色互惠的语态美
报告文学首先是语言的艺术。无论其形象如何生动，细节怎样精美，诗化特征何等鲜明，都必然体现为一定的文本语态。语态美因此成为新时期报告文学符号学意义上的中介形态。
真正意义上的报告文学，其语态从来都不是浅斟低吟、小雨淅沥，更与风花雪月、无病呻吟无缘。报告文学的语态一向光明磊落、声色互惠、情理俱佳、康朗执着，享有极强的仿真功能和激浊扬清的追问力量。高尔基早就说过：“我所理解的美，是各种材料也就是声调、色彩和语言的一种结合体，它赋予艺术的创作制造品一以一种能影响情感和理智的形式，而这种形式就是一种力量，能唤起人对自己的创造才能感到惊奇、骄傲和快乐。”可见，一个文学作家的创造能力终归要体现到语言能力上。
新时期报告文学的语言除具备一般文学语言的准确、鲜明、生动之外，在音响性和色彩感方面有着特别的追求。为了更好地洞幽烛微，贴近万紫千红的人间万象，其语势常常随物陚形，腾挪跌宕，以求“吐纳珠玉之声，卷舒风云之色”。《正气歌》、《划破夜幕的陨星》、《路的呼喊》、《毕竟东流去》、《万家忧乐》、《唐山大地震》、《中国农民大趋势》、《民以食为天》、《马家军调査》、《落泪是金》等作品，说理则力透纸背，言情则泣鬼感神，有着超越其他文本语态的巨大艺术冲击力。如《万家忧乐》对消费问题的思考就堪称直面现实，直泄民愤，每每激起广大读者的强烈共鸣”~“产品质量和服务质量却令人遗憾地大幅度下降了，甚至企业信誉’、为人民服务’、对人民负责’这些崇高的信条也大大贬值，在某些人眼里毫毛不如了！坑、蒙、拐、骗这些本来应该日趋绝迹的毒菌却大大膨胀，恶性繁殖，招摇过市，某些人已经到了要钱不要脸、要钱不要命的地步！不仅仅是那些小商小贩，这样的官商’也大有人在！他们钻改革的空子，把搞活’变成搞乱’，乱中取利，浑水摸鱼。”作者沉重指出：“我多么希望这些都不是事实，多么愿意用我的笔轻松地描绘明丽的天空、葱郁的树木、洁净的城市、乡村和欢笑的脸庞！可是，同胞的忧虑、烦恼、不安，却时时搅扰着我的心。”这种发自内心的呼喊，这种缘于使命感、责任感的忧患与焦虑，浓墨重彩，爱憎分明，声色俱佳！
除广义的声色语态外，新时期的报告文学特别注重言说符号的内在灵性，从而使文本语态的视听效果更为热烈生动。请看黄钢在《巴黎，让我们仔细看看你》中以电影特写手法“塑造”的人道女神像：
我看她是以那坚定安详的神态，挺立在弹痕累累的公社社员墙前似乎是在迎面扑来的枪林弹雨之中，视死如归地张开了她的两臂，一直到今天，火热的生命在她身上并没有终止；当我接触到她那已经风化了的雕石上有粉末在脱落时，好像仍然听到了公社战士们心脏的跳动！
这里，作者由色入声，由神态到情态，将今天和历史、现实与理想、和平与战斗、生活与诗思立体地凸现出来，使人犹忆呼啸而过的枪林弹雨，仿佛听到了公社战士心脏的跳动，感悟了他们行动的意义及其与当今生活间的潜在联系。
广而言之，类似的语态造型已经成为新时期报告文学作家的内在追求。穆青等在《为了周总理的嘱托》中，以主人公的话语立场和准确的语感，多方面展示了吴吉昌得知总理去世的消息时内心的极度悲痛及其化悲痛为力量、努力实现总理遗愿的坚定决心。疆耗传来，无异于晴天霹雳，“几乎把吴吉昌击倒了”。他踉踉跄跄地往家赶，“沿途的村庄、道路、田野在他的泪眼中被蒙上了一层白纱，模糊着，颤动着”；当他失魂落魄地推开自家的门，“那些悬挂在檐下、窗前、墙头、树上的一株株棉花，在他眼前一下都变成了痛悼总理逝世的白花”，他禁不住倒在炕上失声痛哭起来。这里，有色彩一白纱、白花；有动态一颤动、痛哭；有神态一踉踉跄跄、失魂落魄。泪眼的模糊颤动，使棉花幻化为悼念的“白花”，既写出了主人公悲痛的程度，又具有色彩上的可比性，而且与农民科学家的身份、性格及其命运联结起来，入情人理，丝丝相扣。新时期报告文学的语言创新及随之而来的语态美由此可见一斑。
由上述分析不难看出，在新时期报告文学包括语态在内的诗意化、现代化进程中，传统的报告文学观念正经受多方面的挑战。这一方面促成报告本体的调适与新变，另一方面，预示着我们有可能重新估价报告文学的写作准则。同时，我们也应与时偕行，注意到新时期报告文学的语言可能“不再一味追求鲜明和尖锐，而是运用自嘲、反语、隐语、反讽、双关语、暗示语、模糊语言等”。0这表明，报告文学开始走向语言自觉。
“报告文学是新的文学，是美的文学，它是坚定信心的文学，它是纯洁信仰的文学，它是崇髙信誉的文学。”0回首过去，它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把握了20世纪；展望未来，它必将走出探索中的徘徊，以勃勃生机创造出新世纪文学的辉煌。时代呼唤报告文学，人民需要报告文学。我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伴随着新时期报告文学美学品格的多维跃进，跨世纪的报告文学有能力将鲜红的旗帜插向未来文学的峰峦。
【附】
徐迟：《献给报告文学的一首颂歌》，《1990~1991全国优秀报告文学评选获奖作品集》（上)，作家出版社1993年版，第1页。
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辽宁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37页。
邱明正：《审美心理学》，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96页。
李延国：《礼赞这英雄的国土夂《解放军文艺》，1984年第3期。
转引柯岩：《〈中国新文艺大系“报告文学卷〉导言》，（报告文学》，1984年第8期。
范培松：《报告文学的昨天、今天和明天》，《苏州大学学报》，1987年第2期。
张立8：《试论报告文学的新发展、《光明日报、1987.9.12.
尹均生：《论近年报告文学的现实性、功利性、文学性》，《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89年第4期。
王蒙：《新时期文学面面现》，（芙蓉》，1993年第3期。
别林斯基：《杰尔査文学作品集》，转引（外国理论家作家论形象思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69页。
髙尔基：《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学论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63页。
(原栽《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98年第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