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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这里有必要重申,报告文学的人物性格既不是社会实体中的生活原型,也有别于经由深度艺术加工而创造出来的艺术典型,而是介于两者之间的“第三典型”一报告文学典型。一方面,“第三典型”遵循社会生活的现实逻辑,信守生活典型的本质依据,不容杜撰和歪曲;另一方面,务求斩除杂枝蔓叶,按照一定的审美理想和相应的艺术规则予以选择、提炼与整合,使之成为艺术文本。“复印”生活或“隔岸观火”,都将从根本上颠覆报告文学的本性。返观报告文学创作的历史,曾有过《记贺龙》、《周恩来》、《宋庆龄》、《伟大的道路》等以写个人见长的优秀文本,也有《西行漫记》、《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之类以英雄群像取胜的光辉范例。新时期伊始,伴随着思想解放运动的深人和个性意识的高扬,各色主体纷纷登上报告文学的舞台,各施绝技,竞展招数,潇洒地扮演着文学主角,可谓历史人物与现实人物穿插,英雄人物与普通人物联唱,域内人物与域外人物打擂,正面人物与负面人物较量,堪称无一不及,无所不写。

新时期报告文学在形象塑造方面显示了高超的技巧。可以说,一切有利于性格摹绘的方式方法都被派上用场,以图写出人物的时代感和立体面。其中,小说化的叙述和描写、散文化的语态和笔调、诗歌式的情思和韵致以及音乐的节奏感、绘画的色彩美、戏剧的冲突性、造型艺术的空间感、影视艺术的蒙太奇手法等,已经成为此期报告文学的基本呈现方式。

传统书写模式的突破,不仅实现了新型报告文学形象刻画的价值追求,而且达成了化平淡为神奇、变呆板为灵动、以形貌纳神韵的艺术效果。如陈祖芬的《理论狂人》对“黑脸大汉”党治国的肖像描写:

我的第一感觉是害怕。那张长脍好像从来也没洗干净过。他五十岁。可我觉得他大概从来也没有年轻过,他大概一生下来就这么老了。那莫测高深的三角眼,那阴沉的髙鼻。鼻翼两旁像刀刻石凿似的有两道深沟直通向嘴的两旁。而嘴,直接就像平放着的两把刀。

接着,作品写党治国脚穿打着硕大皮革补丁的布鞋,泛黄的眼白“压根儿就应该叫做眼黄”,西装“质地之差,之软绵绵,之皱巴巴,都使人败胃”,头发“所剩无几地徒劳地盖在光秃秃的头顶上”一一听说还是染黑的。这段描写,人木三分地揭示了主人公朴实、率真、坚韧的性格特征以及十年浩劫中遭遇的巨大磨难与现时的困顿,并且暗示了党治国对于生活的信心与挚爱。以形传神,形神兼备,收到了由表及里、小中见大、文约意丰的“放大”效果。从文字的审美意义和社会效能来看,似乎不亚于果戈理《死魂灵》,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与《红楼梦》等经典作品中的性格刻画相媲美。

新时期报告文学形象艺术显着成熟的标志,还在于克服了过去简单描写的不足,积极吸收小说形态人物描写艺术之长,将肖像、动作、语言等多元“透视”集纳起来,且以简练的叙述予以贯通,使人物多面亮相,收到如见其人、顿悟其情、呼之欲出的审美效果。如李延国《中国农民大趋势》中关于那个参加“两户一体”代表会的商业个体户原继祖的描写:

商业个体户原继祖更是与众不同的人物。他颧骨高高,两眼传神,刚才发证书时,他代表“两户一体”发言。他是芽着拖鞋走上台的,他终于找到了表现自己的舞台首先端起讲台上备好的一杯茶水,咕咚咕略猛喝一阵,引起全场一阵哄笑,然后才掏出一张揉皱了的讲稿,拉长语调,像宣布加盟共和国的成立。

席间,他的话也最多……紧挨副县长坐着,而他筷子头的“周转率”最高,整个餐桌都是他的“流通领城”。“过去地主吃饭也赶不上现在咱农民,他攒钱买地,不舍得吃”他说着,先于副县长去夹了一筷子刚端上的糖醋鲤鱼。

“年底你发了大财我到你家喝酒去。”副县长说。“哎呀,就怕请不到呀,你去了我请你喝茅台!”

虽短短二百来字,却活画出“松绑”后农民的自信与豪迈。在看似轻松的幽默、反讽语式中,传达了今昔巨变的沧桑感和当下的幸福感。原继祖显然是农村改革年代的一个活动缩影,他再也不是那个“陈奂生”了,而是千千万万争做社会的主人并且已经成为自己的主人的新型农民典型。从他的身上,我们看到了改革的希望。当我们看到他穿着拖鞋走上神圣的讲台,听到他模仿“领导”姿态喝水却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庄严地拉长语调发言而掏出来的却是一张皱巴巴的讲稿的时候,不就已经在这种浓烈的戏剧氛围中喜爱上他,并与之成为朋友了吗?透过其略带滑稽的言行,我们又分明把握住了他那骨子里农民的质朴、个体户式略有几分狡黠的聪颖以及奋斗者不倦的内在追求。尤其是他借着酒劲要唱几句“杨子荣”并先于副县长“扬长而去”,其形象就更加鲜明、生动,给人留下无限的感慨和不尽的思索。

类似党治国、原继祖式栩栩如生的报告文学典型,在新时期报告文学文本中并不鲜见。如果说报告文学真是“艺术的历史”,那么,这种“历史”是也必然是工人、农民、知识分子等社会主体所创造的。这些形象和形象系列,就先锋性来说,超越了小说和影视;就鲜活性而言,超越了诗歌和散文;从写法的灵活性来看,实际上也已经超越了新写实、新状态、新体验。由此观之,那种所谓报告文学缺乏文学性的鼓噪显然是多余的,是对报告文学“特殊文学性”的不理解。

以点带面的细节美细节是报告文学等写人叙事类文学作品的生命细胞。文学作品的形象美,既体现为灵魂美,又表现为血肉美,二者合一,方得生气。因此,报告文学的细节同样成为性格生成的土壤。

细节及由此而来的场面和情节是叙事性文学作品人物性格的聚焦,主题话语的凸显。它将琐碎驳杂的生活事项浓缩于具体的“胶片”上,映射出万象纷呈的大千世界,于有限的语符之中蕴含尽可能丰厚的时代意味。可谓尺幅内观时节,细微处见精神。这就是报告文学以点带面、见微知着的细节美。

以钱钢《唐山大地震》为例。作品中众多感人至深的细节描写,似一个个影视分镜头,构成并推动着作品的情节链条和思想波澜。陆军二五五医院护士丰承渤,值夜班时被砸入废墟。一天一夜后,人们打穿数层楼板,从凿开的小洞中发现她还活着,但身体被嵌死在楼板和铁架床之间。救护人员无法挪动那块楼板,又因缺乏必要的输血条件而无法截肢,她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活活等死。当她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好友张淑敏问道:“小丰,你还需要做什么?”她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小张懂得她的心思,以指代梳,含泪整理好她的头发。尔后,这位年仅20岁的姑娘便永远地离去了。这种美被毁灭、生命被扼杀的悲剧细节,以其强烈的现场感与过程性给人以强烈的心灵震撼。作者也禁不住叹惜:“这位姑娘在生前未能自由自在地尽兴地打扮自己,然而辞别人世时毕竟是美丽的”;“像丰承渤那样的人,虽未免一死,却在灾难的废墟上留下了人类精神对死神的胜利的记录”。可以认为,丰承渤的特殊“告别”,既是美好人性的一次超常闪光,也是对动乱年月人性扭曲的冷峻反思因为活着的时候人们非议她“爱美”,如爱用香皂洗脸,爱在额前做个“刘海儿”之类。她最终以美的形象离去,无疑是美好人性对丑恶势力的顽强抗争,同时表明,美是毁灭不了的。

作品还写到这样一个场面。一对夫妇像其他众多无辜者一样死于震灾,留下五个未成年的孩子,他们暂时由部队收养着。孩子们深感解放军的搭救之恩,但无以为报。苦思冥想之后,他们将目光投向了那五只小鸡。“那是他们姐弟五个用小手从废墟中扒出来的五只没死的小鸡。心爱的五只小活鸡呀,叽叽叫着成天不离开小姐弟们的脚边。老大说,解放军叔叔扒人、盖房那么辛苦,咱们熬一锅鸡汤给他们送去吧!……于是,他们真把那五只小活鸡杀了……”。当战士们接过那只用布包着的小锅,“看着那五只小小的鸡雏,许多人哭了”。从五个童心正纯、刚刚失去父母的孩子亲手杀死心爱的小鸡熬汤送给解放军这一举动中,我们看到了什么,又会想些什么?在此,一切解释都显得苍白。我们似乎只能说,只要能够唤起或唤醒你内心世界中的悲壮情绪、崇髙情感和神圣责任,那么,你便同样拥有了圣洁的灵魂。

新时期报告文学脍炙人的细节比比皆是,不胜枚举。如孟晓云等《还是那双眼睛》中王震将军从马上摔下继续躺在原地看书的细节;陈忠实等《渭北高原,关于一个人的回忆》中几位农村老太太到城隍庙为李立科求神问卜的细节;《中国的“小皇帝”》中那位爸爸深夜躺在床下以防儿子摔下的细节等等,均生动传神,过目难忘。重要的不是一一列举并详加评述,而是旨在通过新时期报告文学中细腻、准确的细节艺术,把握其以具体反映一般、以偶然说明必然、以有限揭示无限的美学功能,以便作家们更好地运用细节描写来刻画人物、表达感情、展示主题,写出无愧于伟大时代的优秀报告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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