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成了个怪物。
他明白,是那种众人望风而逃的怪物。他们若不逃,便是下了决心,要用刀用枪来砍来刺,来消除他们的恐惧。某一刻,他甚至不再为辛如音的死感到悲伤。她若是活着,这时看到他这副模样,那可怎么办?
溪水照出的那个人,左边半个脸庞都已被黑色鳞片覆盖。她说这是龙鳞的时候,徐木心里其实是高兴的。可现在他已经不敢再看自己的模样一眼。一眼都不能。
小猴子任由他抱着,任由他无声的呜咽,任由他如春雨簌簌而落的泪水打湿自己的皮毛。它小小的爪子,温柔的抚摸着徐木的后颈。这种感觉很舒服。它记不得到底是多久之前,每当它口渴难耐的时候,总有一个人会打来甘甜泉水,喂给它喝。徐木的泪水洒落在它身上的感觉,和那时候好像好像。不过,它再也想不起那个人是谁了。
十五岁的少年擦干眼泪。
他哭够了。
他放下小猴子,手蹭到地上的几颗砂石。他站起来,脸上出奇的森严可怕。他狠狠的又去擦眼角的泪,一颗砂石夹带在他手上,从眼角斜斜往下在右脸上划刮出一道猩红血痕。
他对这痛很满意。
他现在似乎应该对着天空大吼,震得这片山林簌簌发抖。
他没有。他依然还只是个十五岁少年。
黄昏。
李秉骑着马回来的时候,很落寞。
他同时又看到那个少年站在溪边,也很落寞。
小猴子自己蹲在火边,默默的烤着火。也许它刚才掉进了小溪里,所以身上才会不停的滴落水珠。它一定是整个掉进去,浸了个通透。
李秉下马,马自己跑到溪边去喝水。
“你回来了。”少年转过身来。
他半边脸上的妖异鳞片,泛着闪闪光芒。
“回来了。”李秉在火堆边坐下,往里添了些柴火。
他从腰间取出一个淡黄色葫芦,拔开塞子就往嘴里倒。不过什么也没有流下来。葫芦早就空了。他没有放下葫芦,仍然一副喝酒的架势。
“来,坐。”李秉漫不经心的说,擦了擦嘴边并没有的痕迹。
徐木离开小溪边,抱起小猴子坐下。
“你找到地方了吧?是新坟。”
“新坟。”李秉望着他的右脸说,“不会错,上头只有一座孤坟。我找到一把剑。”
徐木看着他果然从怀里掏出那把“辟邪”短剑来。辟邪短剑仍是剑光如闪,一派锋利至极的模样。他忘了什么时候把这把剑丢下了。
“她最喜这剑,”李秉淡淡的说,“我送给她的时候,她还只有十八岁。剑既已失,人便不再。”
“你们?”
“她是我师妹。”李秉说。
“你是来寻她的。”
“是啊。寻到了。”
“可惜带不回去了。”徐木说。“节哀。”
李秉一愣,一时却没接他的话。
“你和她相熟么?”李秉过了会才说,“这里少人,你既认得她,想必也打过些交道。她是耐不住寂寞的人。”
徐木忽的明白,眼前这男子,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同辛如音关系匪浅。
他有些犹豫。若是让他知道,辛如音因自己而死,好像有些不好。他沉默了一会,终于做出决定。
“师兄,”徐木慢慢的说,“很抱歉。”
“辛姑娘是为了给我治病,才死的。”
李秉脸色微变,旋即恢复如常。他定定的打量着徐木,良久才叹息一声。
“可以跟我讲一讲发生的事么?”
“好。”
徐木的思绪回到许久之前,开始一一叙述自遇到女子开始发生的事。李秉低头注视着火光,无言的听着少年还有些稚嫩的声音。他左手把玩着那把辟邪短剑。剑上的气息如雪中明月般清晰可见。一道是辛如音的,一道是眼前这少年的。他将少年的气息抹去,有些怀念的不断回味着辛如音幽冷的残香。
这般说来,少年应当不是害她的人。
徐木说完时,天很暗了。他大体将事情叙述了一遍,几乎毫无隐瞒。对于进入黑雾甬道,再进入两侧有龛龛石像的石道,他只觉得那是一场幻梦。因为这场幻梦,他又不知怎么从峰顶到了这小溪旁。
李秉听到辛如音下葬那里,就已觉得无聊,后面的也没有细听。等到少年说完,虽然他也有一丝疑惑,却也没太放在心上。
从那么高的地方忽然下到半山腰的一处小树林里,的确很奇怪。不过他在那峰顶仔仔细细察看过,并没有什么异常,十分普通的一个地方而已。至于那根奇特的铁链,倒是让他摸不清来路。也许那东西真是件异宝,他试着一剑斩下,竟然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尽管他只用了三分力,那也算不得是凡铁了。不过匆忙之下,他也顾不得许多,直接下了山来。
他需要弄清一些事情。
“你害怕你自己吗?”他忽的说。
徐木正望着火光发呆,听得他的话不由抬头望着他。
“怕。”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我可以帮你。”李秉说,“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你摆脱苦恼。如果你运气好,说不定你还会得到天大的机缘,从此脱离这种种人世之苦。”
“条件呢?”徐木突然冒出这一句话。
“你对这片山林熟吗?”
“还行。住了三年。”
“这山上所有隐蔽的地方,山洞、深涧、悬崖绝壁你都清楚位置吗?”李秉认真的说。
“也许会遗落两三处。但到了附近就会想起来。”徐木目光一闪,笃定的说。
“很好。”李秉说,“我会花十天时间在这里找一样东西。十天以后,不管找没找到,我会带你离开。”
“你要找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李秉微微一笑,“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不过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那我们十天后要去的地方是哪?”
“一个,”李秉的声音拖得很长,他又不禁看向少年那布满黑鳞的半边脸,说,“人可以活很久的地方。”
青衫男子起身,抄起一根木枝削尖,向小溪边走去。小猴儿挣脱徐木的怀抱,自一直发愣的状态里醒转过来,也奔到溪边去了。青衫男子在溪边站立一会,一根木枝又快又准的插入水中。
一尾肥鱼在水底挣扎。小猴儿一个扑通跳入水中,左摇右摆的向那尾肥鱼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