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流庭的药方下,白言的气色在一天天转好。
扶苏轻轻地吹着刚煎好的药,笑眯眯地送到他的嘴边。白言的眉心微微一蹙,但也顺从地喝下。他的身上裹着被子,又在外面包了层毛毯,严实的样子显得着实古怪。
扶苏把一碗药喂完,很是心满意足。抬头见白言直勾勾地看着她,不由问道:“怎么了?”
白言的眉心浅浅拧起:“真的是他救了我?”不论是从哪个角度来想,他从来不曾想过救他的会是流庭。虽然这些药只是能替他调理身子,但总让人觉得不自在。
扶苏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默默替他掖了掖被角:“天色已经晚了,你早点休息吧。”
白言由了她摆弄,也顺势移开了话题:“修竹他们都安顿好了?”
扶苏勾起了一抹笑,道:“恩,找到他们后都安顿好了。这军营里别的东西未必多,住处倒是不会少的。”将被子盖好,她轻轻地拍了拍,佯怒道:“你总是东想西想,没病也得给你想出病来。现在气色才好了点,还不多多休息。”
“知道了。”白言眼里带了一抹温柔,温顺地闭上眼去。
袅袅的安眠香在周围缭绕,看着这人入睡的模样,扶苏的神色反而微微迷离。
别说是白言,就连她自己都想不曾想过,流庭居然会就这样应下。虽然表面上是为了卫军的军资,但是只要了解流庭的人都知道,这个丝毫不足以构成理由……这个男人,她永远都看不透。
直到白言入睡,扶苏才轻声退了出去。
月色如水,外面的袭入衣襟显得有些凉薄。扶苏遥遥抬头,入眼的是一轮的月影,光撒在她身上,淡淡勾出一层轮廓。
心绪有些乱了思维,她下意识地漫步走着,百感莫名。
周围不时有巡逻的卫兵,个个行色木然地匆匆而过。远远近近的一些烛光显得有些漫散。这种战争的气息总让她感觉不适。
安静地走着,远远近近都是些错落的树影。有些出神,渐渐靠近一片树荫后,视野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听到步声,他也正好抬头看来,于是视线就交织在了一处。
“流庭?”扶苏只觉得呼吸一滞,转眼便看到他周围一地的空瓶,心头霍然揪紧。那么多的酒坛,他究竟又喝了多少……
流庭靠在树下,看着她没有说话。杂乱无章的衣衫,依稀凌乱的发线,反倒有些落魄的模样。
“将军,你这个样子,就不怕叫士兵们看了去?”扶苏眉心拧着,却是嬉皮笑脸地吊了吊声腺。
却是没人回应她。流庭忽然一扬手,将她一把拉去。
扶苏冷不防落入怀中,正欲挣扎,突然动作一僵。周身传来这人的体温,显得异常的灼热,热地如同凭空腾起的火。
这个人发烧了?她有些错愕地伸手想去探他的前额,却反而被一把握住。摩挲的肌肤,流庭的体温显得这样的清晰,带着酒意,有些迷离了思绪。
“扶苏……”嘴中喃喃,他从背后将她紧紧抱住。
这个男人发着烧,而且是真的醉了。他只是这样从背后抱着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耳,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念着她的名字——扶苏,扶苏,扶苏……
莫名心痛。
他的怀越抱越紧,仿佛生生遏住了她的呼吸。
扶苏嘴角的弧度,却是愈发无奈。第一次,她真正感觉到这个男人彻骨的绝望。他用尽了一切冷漠的伪装,或许只有在他一个人的时候,才会彻底宣泄自己的情绪。他的放纵或许根本不是在报复,更不是在毁灭这个世界,而根本是在——毁了他自己。
扶苏默默垂下了头,这时却是顺从。握紧的手中,指甲已经深深嵌入了掌心。明明已经决定要放手,这个时候她却发现,自己竟然开始犹豫了。
笑,忽然变得有些苍白。
流庭啊流庭,为什么每次到了这样的时候,他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念她的名字?为什么当着她的面时,总是这样的冷漠相对,而他明明也是同样——在乎她的。
扶苏轻轻地握上了他的手,感觉他的身子似乎微微一颤,然而,旋即也是紧紧地握住了她。握得那样紧,如此的眷恋不舍。
扶苏的背后,流庭满是混沌的眼渐渐地变得清晰,清晰地只剩一种寂寞。这样的神色,扶苏看不到。
他有些自嘲。
他始终只有在“醉”了的时候才会这样流露。或许他想拥有她,但又不敢。他的情感,只有借着“醉”意才敢去宣泄,永远都是这样。
习惯了寂寞,却又更加害怕寂寞。每每独自一人,周围永远是足以让人窒息的清冷。几乎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起,这个世界就只剩了他一人。空空落落。
然而,看到她温柔地对待白言的时候,他也是会感到怒意的。
扶苏的安静让周围霍然静下,流庭的声音有些沙哑:“在想什么?”
吐息落过她的耳边,依稀暧昧,然而她却已经是安宁地站在那里,语调泠泠:“清醒了么?”
流庭却又将她轻轻一抱:“不,没有清醒。”如果可以,他甚至愿意这辈子都不要清醒过来。夜是一种毒,很醉人,也叫人意乱情迷。
扶苏幽幽地叹了口气:“流庭,你总是自欺欺人。”她慢慢地回过了头,两个人的视线对上,彼此相顾无言。
她问:“你后悔了么?”
“不。”他知道这一句问的是什么,腰间的玉佩已然冰凉,连他的话语也仿佛霍然冷下。
原本以为她会失落或者哀怨,没想到扶苏却只是了然地一笑:“是的,你不会后悔。如果后悔,你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流庭’了。”
她笑着,渐渐地笑得全身依稀微微颤抖。
“扶苏,你不要这样。”流庭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软和怜惜,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和高烧的晕眩,连动作也显得格外轻柔。拭过扶苏眼角笑出的泪痕,他在她的唇上轻轻一吻:“我知道,做过的选择,是挽回不了的。”
既是挽回不了,所谓的“后悔”也就无从谈起。这就是他的逻辑。
“你该回去休息了。”扶苏说着挣扎了几下,却反被流庭抱得越发地紧,不由真的有些怒了,“你这个男人怎么这么别扭,很晚了,该回去休息了!”他在发烧,还喝那么多的酒,最近战事紧张,每天还有那么多的事,他就不怕自己哪天会累倒么!
“对,我就是别扭。”流庭面上没有过多的神色,“但是……暂时就这样好不好?”感觉到扶苏的身子一僵,他嘴角微微一勾,将头埋在了她的发间。女子独有的气息,很清雅,亦很舒心。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要害怕寂寞。然而累了,倦了,很奇怪的,今夜酒醉后竟然满脑子都是这个女人,然后无意中抬头,竟真的就看到了她。
那一眼,她背对着月色,只看到身边那层淡淡的光边,仿似不在凡间。
然后,他的心莫名一软。
一片沉寂。如果是一个梦,竟也不愿醒来。
军营中霍然响起的一片锣鼓声,顿时打破了这份宁静。
扶苏一惊,却见流庭已经松开了她。一时惊诧,见他正要快步走去,不由一把拉住:“你要去做什么?”
“出现了军情,当然是去看看。”
“你还在发烧!”扶苏的眼不由睁大。他这样的状况,莫非还要带兵打仗?
“不用你管。”
一句话,把方才的氛围霎时冲得一淡。
扶苏的手渐渐地松开了。这样的语调……他现在“清醒”了,她知道。
那个人影渐渐远去,没有再回头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