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军素以军纪严明著称,然此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却是大得足以全军皆闻。寻声而去,才知是从军医帐中传出的。
“你到底救不救得了?”扶苏双眼瞪着,已是很是急噪,“喂你好歹是军医吧,居然连救人都不会?!”
李军医这时只能苦笑:“你也说了,我是‘军医’,不是‘神仙’。这是痨病,现在痨病根本没有治疗的良方……”
“如果仙真有用,还需要等你来救么?”扶苏嘴下嘟囔,看着床上昏睡的白言,心中感受莫名。
这里是卫国的军营,白言既是来给卫国提供军资,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没有不救他的理由。然现在军营中的神医只有一个,就是……那个人。可是,他会救么?
如果她去开口求他,他会不会反而,更恨白言?
更恨?这个想法一闪而过,扶苏暗暗自嘲。这个人,会真把她当回事么,最多也只是觉得叫他丢了面子吧?
“听说境内出现了孟兵?”
有人忽然掀帘而入,扶苏正好转身,便是打了个照面。
诺闻眼中一亮,诧异道:“扶苏姑娘怎么来了?”这时正好瞥见床榻上昏迷的那人,也有了几分了然。
扶苏温和得体地笑了笑:“白言身体不好,最近的调养需要劳烦三王子费心了。”刚才路上从士兵的只言片语中,她也不难得知闻诺闻恢复了卫国三王子身份的消息。
诺闻几分汗颜:“扶苏姑娘还是直呼我‘诺闻’就好,这‘三王子’的头衔,听了着实别扭。”话到此时忽然一顿,他稍一默然:“我并不是有意相瞒的。”
“我明白。”扶苏道,“以三王子的身份流连他国,的确极不方便。”
这样识体大度,反是诺闻不好说什么了。
“诺闻公子,白言的病……”
扶苏的话过分的轻,然而落入耳中,诺闻也明白过来她话中的含义,不由苦笑。要流庭替白言治病,这着实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片刻的沉默,他正欲开口说什么,只听外面一阵嘈杂,听动静,该是在外的几支部队回了营。
两人掀帘而出,恰遇一队浩浩荡荡的阵仗入营。
扶苏的视线掠过,最后落上一匹黑鬓高马,上头的人正好也向这边望来。这一时,似乎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沉邃。
须臾的对视之后,流庭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流庭,回来了?”诺闻看他们神色不免有些担心,忙上前迎去。
“是,回来了。”流庭翻身下马,道,“外边孟国的士兵已经解决了,暂时应该不会再有人靠近。”
“是么,那就好。”诺闻貌似不经心地瞥了眼扶苏,道,“军营中新来的两位‘故人’,你准备怎么处理?
“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流庭却似乎丝毫没放心上,一转身,向自己营帐走去。
诺闻蹙了蹙眉,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救治白言?”
流庭的身子闻言稍稍一顿,嘴角讥诮一扬,并未回头:“救白言?为什么?”
诺闻的话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什么,这个男人明明自己知道的。对于扶苏而言,不只是流庭,白言也是一个“特别”。但是,流庭却又的确没有要救白言的理由。只是为了那些军资?就算会死再多的人,这个男人恐怕也不会多皱眉一下。
流庭轻轻地哼了一声,却又在一声唤后全身一僵。
“将军。”扶苏站在他身后不远,一双眼泠泠地看着他,“将军……能救白言么?”
流庭的背脊显得格外地挺直。他的指微微一颤,渐渐握成了一个拳。
“将军”,和——“白言”么?真是很好的称呼。
他转过了身,看到了扶苏眼中希冀,然声色却是愈发冰冷:“痨病无解,你难道不知道么?”
扶苏神色一黯,虽是意料中的答复,却依旧有些不死心:“真的无解吗?以你的医术,也,救不了么?”
“是。”很冷的话,很直接,很无情。
“那么,能不能至少让他不要这样痛苦?”
“无能为力。”流庭看了她一眼,转身即走。
“你要怎么样才会出手?”扶苏的声音加重了不少,渐渐地眼里凝上了一抹沉重,“你是在报复他么?之前明明是你自己的选择,你现在是想报复他么!”
流庭身旁的气息陡然一凝。周围议论纷纷,窃窃私语不断,他留下一句话,大步流星:“你跟我进来。”
去就去,怕你不成?扶苏不屑地一撇嘴,当即跟上。
流庭掀帘而入,当帘帐再次落下时,所有的嘈杂全部被隔在了外面,屋内一时显得格外寂静。
“你叫我进来做什么?”这样的氛围,屋内只有两人。一时觉得氛围有些诡异,流庭的呼吸落在周围,清晰而突兀。扶苏不由一句问出,又慢慢安静了下来。
那么久没有见,再次见竟是这样的情形。理智明明告诉她不该在流庭面前表现出对白言的关心,但是,现在的情况却由不得她选择。隐约觉得,这个男人在生气。就算是她自作多情也好,她只是觉得他生气了。
流庭问:“你在白言那过得很好?”
顿了顿,答:“是。”
“他对你也很好?”
“是……”
“那就好。”淡淡的语调,冷而无情,带点漫不经心。
什么叫“那就好”?扶苏的眼睫垂落一颤:“那你呢?”
流庭的嘴角讥诮地扬起:“我很好。”
天天的杀戮和残虐,看着一个个人死去,看着一片片的尸体,他过得很好。至少现在终于可以做到对任何事漠然,他的手上沾染了很多的血,这些血一点点替代了杀死弯韵时染上的戾气,也浑浊了当初弯韵在他的身体上刺出的血。
这种在血间生存的感觉,冰凉到让人清醒。
这样想着,下意识地想笑,但是身后却有一只手触上了他的背,身体仿佛忽然一滞,他听到扶苏说:“你过得不好。”
流庭的神智仿佛散开于一瞬。在军营中,他明明是至高无上的存在,这个女人居然可以这样云淡风轻地告诉他,他过得不好。
或许——是吧……
视线落过,他终于开始正视她。
依旧是一身轻衣的扶苏,安静地站在那,仿佛一朵刚从血池中出浴的白莲。她的眼中没有半缕浮沉,却是清清晰晰的一抹悲悯……出神间,他下意识地抬手,抚上了她的脸。
轻轻的抚摩,却是彼此已经显得有些陌生的气息。
他的声音沙哑:“你不恨我么?”
“不恨。”字字清晰。
“那么……”
“我只是,死心了而已。”
淡淡的语调,淡到仿佛尘世的一切已经与她无关。扶苏一瞬不动地看着流庭眼中的一抹黯然,嘴角是一丝讥讽的弧度。她不会恨,也不懂恨。她只是,死心罢了。
她是这样的骄傲,骄傲到不允许自己去接受哪怕一丝杂质。他可以待她不好,可以在心中留着别人,也可以给她的只是那么一点点的感情,唯独“背叛”,绝不允许。
那一瞬,流庭的眼中有过一丝的慌乱,但也只是一瞬,神色间已只剩漠然:“所以现在,你开始爱上白言了?”
“这与你又有什么关系?”扶苏轻描淡写,“我只是问你一句,治,还是——不治?”
“和我无关?”流庭哂笑,“扶苏,这个世间的男子对你而言究竟都是什么呢?先是我,后是白言,你以为说说好听的话,所有男人都可以就被你这样蒙混过去的么?”
扶苏却对他的言语置若罔闻:“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一世,我爱过的男人只有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流庭的神色顿时僵在那里,心里的感觉就仿佛蒙头一锤,却莫名夹杂着些欣喜。
欣喜?流庭的手按上了自己的胸前,居然感觉心跳仿佛快了快。然而再看着这样淡然无痕的扶苏,心又似在一点一点地沉下。终于明白,当他选择要那块玉佩的时候,他就已经注定要彻底失去她。与爱无关。
“好吧。我救他。”虽然是他的声音,却感觉如此遥远。
扶苏一时有些不可置信。
流庭答应救白言,竟然就是这样的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