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战事吃紧,流庭当晚带了军队出征。不知不觉,也已有几天。
扶苏望着远初的天际出神,神色落寞。忽然眼睫轻轻一颤,终于悠悠地吐了口气。那该死的泊尘,真想把他给大卸八块。蓬莱楼的那几个混蛋玩自己的游戏,偏要把卫国牵扯进来做什么!
外面隐约有些动静,扶苏却没有心思理会。这时门一开,有个士兵探进了脑袋,道:“扶苏姑娘,三王子找你过去。”
诺闻找她?扶苏不由诧异,到大堂时才发现并不只她,连白言、修竹、青冷都已经在了那里。
“怎么回事?”扶苏看他们各人的神色,不由心中一紧。
“扶苏姑娘,前方临远郡战事吃紧,军粮在孟****偷袭时被烧光了,现在急需物资储备……”诺闻眉心微蹙,满是忧虑。他虽然说得含蓄,大家也都明白个中含义。
现在需要人将储备物资运送过去。
但是……扶苏看向白言,发现他也正好看着她。视线一触,看到那抹担心的神色,不由无奈。她知道白言在顾虑什么,但是以他现在的状况,又怎么可能去督运物资?
“我去吧。”最终,扶苏一声轻叹。
其实,她也想顺便去确定一下流庭到底怎么样了。出征那一晚他喝了那么多的酒,还发着烧……长途的颠簸,不知身体有没更糟。
“你不能去。”白言却是反对,“我不放心。”
扶苏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不放心?不放心有什么用?除了我,你还有更好的人选么?”
白言看着她,却是接不了话。的确除了她再没别人适合去,但是那个地方——有流庭。
“你要小心。”话语里显得有些落寞,语调也不由低了几分。
“别担心了。”扶苏轻轻地抚上白言的手,温婉一笑。
诺闻的神色,闻言有了几分释然。
全军上下只有他一人知道,流庭现在正在病中,这种消息一旦传开多少会有扰军心,所以只能隐瞒在那。这个女子到他身边,至少可以让这人每天按时饮食吧……至于叫他吃药,暂且只能不做奢望了。
扶苏领了物资前去支援,一小队部队浩浩荡荡地到了临远。交了通行令,一行便入了郡中。
因处战乱,整个郡都陷在沉重的氛围之中。扶苏一路走去,只见整个街道遍眼荒芜,周围零散地或坐或躺着饥饿的百姓,满地破瓦。临远郡在这个时候倒像是座死城,街道两边的店面个个紧闭,户户关门不出。不由闭了闭眼,这种战争的氛围,总让她想起以前不好的回忆。
“姑娘,把这些东西运送到军馆就行了。”
扶苏点了点头:“好。”
看着一行人忙碌地将物资往仓库里搬,她顾自出神。
这个地方,恐怕不久就要沦陷了。来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这两天多亏了有流庭的军队在才得以死守,但是一路看来,恐怕她带来的物资再多,也不过徒劳。
流庭说到底,也只不过是一个人,没有办法扭转乾坤。不远处安营扎寨的孟军正虎视眈眈,如同瞄上猎物的豺狼一般。
“王督军,知道将军在什么地方么?”扶苏想着,随口问。
“将军现在应该在帅楼吧。”王督军答道,“姑娘找将军么?我带你去。”
“不用了。”扶苏摇了摇头,“只是不知将军最近身体如何?”
王督军显得有些奇怪:“姑娘怎么这么问?”
看来,这个人果然没对任何人提过发烧的事啊……扶苏神色一黯,也只一笑:“不,没什么。”
周围搬运的人影依旧匆匆,只是一时也入不了她的眼了。
远在帅楼的房中,这时四溢着浓重的药味。
流庭眉心紧锁,有些不耐:“易蓝,拿开。”
副将易蓝却是寸步不让:“将军,还请您把药喝了。”
流庭的声音一沉:“是你懂医术还是我懂?把这药拿开!”
易蓝心下烦闷,苦笑道,“将军,你现在这个样子,叫我们怎么安心御敌?”
流庭冷笑:“我有叫别人看出端倪么?”
易蓝一时无语。的确,流庭在人前,从没叫任何人看出异样。他永远是高居马上,一马当先地杀敌阵前。如果没有这个人,临远郡怕是早就破了。
但是,以现在的状况看来……他咬了咬牙:“将军,我着实不明白你为何非要死守,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这城,迟早是要破的。”
流庭的视线透过窗落在天边,几分的遥远,最终轻轻地咳了两声,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请您——弃城吧!”易蓝的声音中有几分颤意,却说地字字铿锵。
流庭闻言,终于忍不住好好地打量这个副将。
弃城。凡是经过苦守的城池,一旦弃城,恐怕都避免不了屠城的下场。嘴角的弧度一时冷冽,他清冷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这个副将,有足够的狠绝。的确,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有弃城这个唯一的选择了。
“我知道了。现在马上召集所有的士兵。”
淡声交待,见易蓝离开房中,流庭起身提起搁在旁边的铠甲。有一时的昏眩,他用手支住椅子才勉强稳了身形,微微闭眼,等着这阵晕眩感慢慢过去。
看了眼桌上的药,不由一哂,这种东西他从不需要。
走到窗口望下,仓库门口是一行格外忙碌的身影。流庭的眉心微微一蹙。诺闻派人送的军资已经到了吗?可惜现在送来也没有什么用了……
当军令下达时,练兵场中是一片死寂。但没有任何人能提出异议。谁都知道这已经是唯一的退路了,就算死撑,恐怕也只能是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他们的兵力实在太少。
烟火台上的烟渐渐腾起,落在流庭眼中是一片迷离。
孟军又一轮的攻势展开了。
“出发——”
“呜——”
军令和号角同时开响,军队瞬间散作几个分队,化了轻装简衣混在寻常百姓中向城外冲去。街道上百姓的哭喊声已经乱作一团,不乏有人倒在军马的蹄下。那一瞬哭喊连天,孟军自前门攻入城中,刀光剑影间顿时血光一片。
狰狞的炼狱。红色的血。血色的人。
整个街道上都是哭喊声,逃亡声。流庭驰骋在马上,穿过一行行亡民。那么多的血,却仿佛分毫没有入他的眼,只觉得自己的肌肤在一点点地冷下。记忆中曾经有着同样的一夜也是这般血色满天。
呼救声,嘶喊声,屠杀声,全部都凝成了一种杀戮的颜色。
而他,无能为力。
那一夜,曾经有那么多熟悉的身影在面前遥遥倒下。那夜之后,他记得了什么是痛,却同样再也不会有什么能将他撼动……驰马越过一条条街道,直向城门冲去。
刀光剑影之间,忽然一习衣衫,在他的视野中一晃。流庭的动作仿佛霍然停滞,霍然回首,女子的身影落入眼中,他的瞳孔陡然一缩。
扶苏?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城门已近在咫尺,然他突然一拉缰绳,马一声嘶喊后烦躁地伫立原地。
“怎么了将军?再不走来不及了!”易蓝显得有些急迫。
一时的沉寂,流庭却是忽然将马头一转:“你先走!”
他再次冲入了城中的杀戮,迎面而来的,是已经追杀眼前的孟军。
一处巷口,扶苏正冷着一双眼,安静地看着一切。
弃城是早在预料中的结果,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那么多的血,那样凛冽的撕杀,就如同一副诡异的画卷一般,残酷地令人窒息。
她就站在这副画卷当中,懒得逃,懒得走。
她安静地过分,仿似已成了这样满眼的杀戮中,唯一的静态。
面前突然扬起了一抹刀光,刺得眼陡然生疼。然扶苏只是淡淡一笑,并不闪躲。眼见那刀光迎面劈落,没有预料中的疼,一声嘶哑的呐喊声过耳后,面前的视野中突然染上了一片血色。
扶苏诧异地抬头,当看清眼前这个衣衫些狼狈的男人时,眼角竟然莫名一涩。
他的身上满是斑驳的血,呼吸也显得有些急促。依旧是那种冷漠的神色,但是从深邃的眼底,却可以清晰看到那抹难以抑制的慌乱。杀开一条血路,只是为了,能到她的面前。
“流……庭……”他不是应该已经走了么?扶苏轻轻地笑着,却突然泪落阑珊。
“还愣着做什么,上马!”流庭面上无神,一把将扶苏拉上后座。
身躯紧贴上,女子的手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闭了闭眼,他终于露出了一抹无奈的笑意。就在看到她流泪的一瞬,才知道自己竟然伤了她那么多。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去而复返,只知道,万千将士的性命仿佛都抵不过她一人。
“抓紧了。”流庭眉心一拧,面对着迎面冲来的孟军,腰际的佩剑已然出鞘。
顿时一片血雨腥风。
血色染上了他的衣襟,仿佛浑然不觉,一双眼在杀戮中渐渐露出几分戾气。他仿佛又回到了世家灭门的那天,满眼的鲜红一点点吞噬着他的心智,但此时身后的那一个怀抱,带着温暖的气息将他拥着。紧紧的,仿佛在阻止他无尽的堕落。
这一霎,他只是想带她离开。
杀戮间,流庭的神色始终淡漠。孟军接踵而至,周围屠杀声、哭喊声瞬间聚作了一团。到处混乱。挥剑的姿势渐渐显得有些木然,他的手上忽然一痛,一支箭生生穿透了左肩,顿时酿开一片血色。
他微微蹙了蹙眉。
离城门已经只剩一步之遥。
扶苏抱着男子的手却微微有些颤抖。如果不是在凡间,她何必这样隐忍……这些孟军……
泊尘!你干的好事!
流庭肩膀上的血渗出,有些粘稠。扶苏抬头,背影落入自己眼中时,格外轮廓分明。她突然一笑,有几分苦涩。她竟有些庆幸自己来了这里,才叫她得意看清他的心;但她也同样后悔来到了这里,这种处境下,自己竟变成了他的累赘……
如果没有她,他恐怕早就已经安然离开了吧?
周围的流箭四蹿,扶苏忽而听到耳后风声呼啸,嘴角淡淡一扬,反将流庭抱得愈发地紧。
这一箭,就让她替他挡罢。
然,就在她安详地合上眼时,分明感到马头霍然一转。扶苏的瞳孔顿时舒张,依稀间,只有入耳的一下肉裂的声息。
他在做什么?!在诧异间猛然抬头,扶苏只看到流庭向她低头一笑,整个身子仿佛霍然失去了力气,毫无预兆地自马上直栽而下。
“不——”扶苏伸手时,他的衣襟生生自她的指间划过。她没有抓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重重摔倒地上。
周围的孟军瞬间聚集过来。流庭微微迷离的眼中只看到扶苏渐渐远去的背影,嘴角虚弱地一勾,全身脱力之后,剧烈的疼痛让他顿时陷入了一片黑暗当中。
疯狂地奔驰的马,看着在流庭身边渐渐聚拢的孟军,扶苏眼中的冷意愈发锐利。
他是卫国的将军,孟军不会放过她的。
“停下。”淡声的一句话,平静地没丝毫的起伏,前一刻尚失去了理智的马,竟然就这样温顺地霍然止步不前。
扶苏跨下马背,一步步地往回走去。周围忽然狂风席卷,每走一步都是一阵混乱的飞沙走石。
正将流庭团团围住的孟军,却因眼前过分诡异的场面下意识停止了动作。
时间仿佛就此一凝。
尘土席卷之间,只有一个女子的指尖隐隐凝作一团揉碎的光点,她的青丝凌乱在风中,一张素丽的脸上,这一瞬愈发的淡薄无神。无情无波,出脱于苍生,更无半分关乎生死的怜悯。
“叫泊尘不要怪我,是他逼我违背蓬莱的游戏规则。”平静的语调,却是堪比千年寒铁更加地冰凉。
扶苏的唇在这一瞬红得诡异,嘴角微微一扬,指尖交错在面前,一层薄薄的光色笼罩在她身边,青色的衣似乎霎时褪尽颜色,只剩一抹诡异的白,从天地间顷刻笼罩而下。
那一瞬间,邪佞而妖异,是叫美得叫人窒息。
天地万物,在她的眼中也不过是指尖的一处玩物。
她一步步地走近,是叫人颤栗的压迫,仿佛一步步临近地狱。天际闪过的万千荧光仿佛都入不了她的眼。唯有人群中那个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男子,成了她脑海中唯一清晰的一点。
原本艳阳高照的天,这一霎,已被席卷而来的浓云层层覆住。狂风席卷,整个天色阴沉覆下,周围的林木叶乱叶纷飞,霍然一片层层叠叠的碧叶席卷在风暴之中,漫天飞舞,直直向错愕地僵住身形的孟军直刺而去。
细嫩的碧叶,霎时却成人间最凛冽的凶器。
碧影血光,斑驳地迷离了所有人的眼界。一个个人眼中只剩下惶恐和颤栗,然而唯有一片片叶在喉间云淡风轻地一晃,就有如断了线的提现木偶,生命只在一霎消尽,一个个脱力地栽倒在地上,彻底断绝呼吸。
然扶苏只是虚浮在空中,一团朦胧的光线将她围绕在期间,眸色空灵,脸上无喜无悲。
一场屠杀,极尽诡异,却极尽华美。
这一次,蓬莱楼的人阻止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