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背影一如以往的单薄而小,头发缠成高高的马尾,看起来很精神,走路的姿势虽然邋遢可是很自在,这样的她就在眼前,不远,触手可及,可是却好似水中倒影一般,晃一晃,就会没有了。
尤簌簌一边慢慢走,一边往嘴里喂了一颗花生,心里一再念叨着不要回头不要回头,身后就是图书馆,他就在顶层最边边的那个窗子里。
尤簌簌,不要回头啦,回头就会变成石头人的哦。这样想……都还是无法打消心里的想往,那么,就一下下好了,一眼……半眼。
眯着眼,慢慢转过头来。哈,现在是怎样,出现幻觉了咩?身后站着的男生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他……已经跟了自己很久吧,头发上都是白沙沙的糖霜一样的雨点,那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打招呼呢?不过他现在看起来好像有些不爽的样子,还是算了算了。
我看你不见,你看我不见,不见不见,再见再见。她很鸵鸟地转回头,继续往前走。
糟!手臂被捉住,力道紧紧的,不容抗拒。他是在气自己这几天玩人间蒸发么?可是……正想着要怎么解释的时候,突然感觉背心被什么捂住,微侧头,他正把耳朵贴在她的背上,眼神微垂,很认真地在听什么东西。
他……这是在干什么?
下一秒,他已经抬起眸来,看向她,眸子里有些激闪的东西:“为什么这么快?”
“诶?”雾水满头头啊。
“心跳,为什么会这么快?”他很认真在问,语气带着隐忍的急切。
倏地转回头来,抬眼东瞄瞄西瞧瞧,那个,要不要告诉他是因为……看到他的关系啊。然后,脑中猛地一道光闪过,她的眼神凝定一处,他是不是……“你知道了?”
他没回答,只是慢慢直起身来。
这样啊,也好。
尤簌簌转过身来,看向他,眸子清凌凌:“不要告诉别人哦,被人同情会让我不自在吔。”
“医生怎么说?”他还是懒懒淡淡的,抬手来替她拂去头发上的一片落叶。手却没有收回,而是轻轻抚上那淡粉色的脸颊。
是暖暖的,很好。
“这个啊……罕见病变,查不到原因,没有治疗方法。也许一辈子都这样好好的,也可能下一秒就翘辫子。”她话天气似的和他说话,“就像,在身体里埋了一颗炸弹一样,随时随地可能引爆。”
随时,随地,下一秒。
手缓缓垂下在身侧,收成拳头。然后,转身慢慢离开了。
如果现在身后有个观众的话,一定会觉得这小子实在凉薄,知道喜欢的人生病了就马上放弃了。
可是她知道不是那样的,不是那样的。
不会吧,怎么会这样啊,谁来告诉她这不是真的吧。榛子它竟然……涨价了,本来以前就贵得要死,现在更是贵得死于非命,用不用这样啊。
拿起两包榛子在手里,尤簌簌眼底闪着挣扎的光芒,终于还是依依不舍地放回去一包。
推着购物推车转过一个货架,却突然像被电到一样闪身回来,躲在货架边上。
只有一瞥,可是还是能看到,他干净的侧脸,神色是一贯的平静懒散,正拿起货架上一瓶矿泉水。
有些瘦了呢。
那天后,再也没有和他碰过面。就这样也好,也许才是最好的。那天他抚着她的脸颊的时候,那样的眼神……懂事后,就常常会看见爸爸用那样的眼神看妈妈还有自己,而十岁后,当自己知道妈妈和自己身上的秘密后,自己也开始用那样的眼神看妈妈。
眷恋,不舍,还有,好多好多害怕。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抓不住的那种害怕。
不要,太残酷了,会做噩梦,会提心吊胆,会在最快乐的时候突然悲伤,手脚开始发凉。
所以,就这样背对背,朝不同的方向走好了。越远就越不容易被伤害,被牵绊。
等了一阵,悄悄探出头,确定他已经离开后,才慢慢地重新推起车,往收银台那里走去。
刚把推车里的东西堆到收银台上,身后突然响起一阵骚动,本来不以为意的,可是一个低沉而凶狠的声音突然响起:“全都不许动!”
这样的台词,糟!碰上打劫了。没有转身,假装没听到,悄悄在包包里掏手机,却突然听见一声小孩子的哭声。
转头,她停止了在包里的动作。一个戴口罩和鸭舌帽的男人手里拿着一把尖锐的刀,刀锋对着另一只手抱着的小孩的颈子。
于是包里的手又开始动起来。不一会儿掏出一件东西来,单手向前递给劫匪:“你拿去,放了小朋友。”
看着她手里印hello kitty图案的钱包,劫匪一时有些发呆,这么顺利啊,看来今天行大运啊:“其他人和她一样,快点把钱包都拿出来,还有收银箱里的钱通通交出来。”
这时柜台里的警铃却突然大作。
没想到这种规模不大的小超市也有紧急报警系统,劫匪一下子紧张起来,什么行大运啊,根本是倒大霉嘛,他抱起小孩慌张地往后面退:“妈的!不许动,再动我就宰了这小子!”
他的手在抖,时不时触到小孩子脖子的皮肤,留下淡淡的印子,刀很锋利。
“带着小孩子怎么逃跑,会挣扎不说,还得抱着,哭声还会暴露你的位置。这样,我和他换啊,好不好,我保证不动也不会哭,怎么样?”保证方便易携,实乃抢劫作恶后逃跑必备之佳品哦。咳咳,不要耍冷不要耍冷,可是看到劫匪渐渐放开箍着小孩子的手,她就是忍不住要笑一笑嘛。
身后响起推门声,她没有在意,一心专注在劫匪身上,他抬脚踹开小孩,与此同时一把拽过尤簌簌,嗯,这个高度确实很适合做人质。劫匪满意地挟持着她往后门退去。
回来退多找零钱的赖凉野一进门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她被劫匪箍住,眼睛却还看向摔在地上的小孩子。小孩大概被吓傻了,手里还攥着一瓶酱油,呆呆的,都不会站起来。
脚好软哦,妈妈,妈妈在哪里啊,下次再也不要一个人出来打酱油了啦。呜呜,好可怕,好想回家,可是站不起来了啦。怎么办啊,呜呜……身后突然伸来一双手将地上一把拉起来,迅速可是温柔。扁着嘴巴转过头,哇,好帅的大哥哥啊,眼睛漂亮得像动画片里的人呢。可是他为什么眼神那么凶,他在看什么啊?
他不说话,紧紧地盯着她,那样的眼神。尤簌簌看到他,也是一怔,然后慢慢转开了视线。这,这是心虚个什么劲儿啊。
慢慢往后退,直退到后门的地方,其他人都紧张地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只有赖凉野一直跟着。
“你跟着我干什么?滚开!”劫匪被这个少年的眼神搞得有些心烦意乱。
“我也给你做人质啊,人多力量大嘛,好不好?”他突然靠在后门门框上,懒懒地说。
“你在胡扯什么?快点给老子滚!”刀锋突然转向,指在赖凉野面前,离他脸颊不过寸许。
尤簌簌就去掰劫匪的手:“刀快点指着我啊,不然我就逃跑了喂。”
刀收回来。
“你是菜鸟吧,打劫技术很差吔。”赖凉野还是懒懒的,撇起一边唇角。
刀挥出去。
“我跑了。”
收回来。
“太没技术含量了。”
挥出去。
这次没等到尤簌簌说话,身后的男人就一声闷哼,手里的刀应声而落,被搞得一个头两个大的劫匪被制服了。从后面包抄过来的干警很利落地放倒了菜鸟劫匪。
录完口供从警局出来,尤簌簌正准备说点什么,赖凉野就先走过她,朝着她家的方向:“走吧,我送你回家。”
那就走吧。因为便利店在尤簌簌家附近,所以进的这个警局也离家不远,过一条街,转两个巷子,再直走就到了。
一路上,赖凉野都没有说话,走在前面,姿势懒懒的,似乎闲庭散步一般。
他没什么嘛,刚刚自己还以为他生气了呢,看来是多想了。啊,最后一个拐角了,转过去就可以说再见了,尤簌簌突然加快了脚步。
围墙上晒秋阳的一只猫听见人的脚步声,活动活动身子,突然跳下来,刚刚好落在尤簌簌的面前。
哇啊,尤簌簌禁不住往后一退,身体失去平衡有些摇摆,前面走的男生却好像背后生了眼睛一样一下子回身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臂。
差点被踩到尾巴的黑猫懒洋洋地看了看头上的两人,卷了卷尾巴,踱着闲散的步子离开了。
收回手刚想说谢谢,就被一股温柔可是固执的力推靠在墙上。他的眼睛近得她可以数得清他睫毛的根数。墙头上垂下的不知谁家的吊兰叶子在两人头上拢起淡淡的阴影。
仿佛已经克制许久,他的语速虽然慢,可是每一字都咬得很用力:“你觉得自己不重要,反正随时都会……,所以随便怎样都无所谓了对不对?”所以才每一次不管事情有多危险,场面多惊心,她都会为了别人把自己丢进危险的境地。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好久,喂了一颗花生在嘴里,慢慢开口:“没有哦,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无所谓过。五千米跑到最后却放弃那没有任何黑幕,只是坚持不下去了,心跳得太厉害,怕它出故障,怕倒在领奖台上。还有,你看啊,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它们都是对心脏很好的东西。”
她从包包里掏出一颗颗榛子,花生和葵花籽:“想活着呢,活着可以吃好吃的,可以睡觉做梦,可以看帅哥,可以痛,可以哭,可以思念。我不像有一个傻瓜啊,以为死了就可以见到想见的人了,那根本什么就没有了嘛,还会让身边的人很悲伤很悲伤。”
“虽然不确定会不会有人为我难过,可是以防万一嘛,我还是很努力地活下去,虽然有些孤单,可是又不敢和人靠得太近,如果太近,那如果有那么一天,就真的会留下很多难过了。”
“活着的人才是最痛的。”
他的眼神突然凝定,慢慢有雾气升腾。
“所以我们远远的就好了,偶尔打个招呼,我和你笑一笑,你送我两个白眼,这样就可以了,你说好不好?”她又塞一颗花生进嘴里。
很长时间的沉默,她真的快数清他的睫毛了啦。
“不管,我不管是下一秒还是世界末日的时候,也不想理会那个时候是什么心情,这些都见鬼去吧。你说好不好?”他的声音慢而清晰地从头上方慢慢传来。
他不冷静,他在短暂性发神经,不要理他就好了。她再吃一颗榛子,冲他笑笑。
吔,还真送她俩白眼啊。他慢慢拥住她,轻轻叹息:“笨蛋,你有没有脑子啊。”
有啊,而且很大颗,所以他讲的,她都懂,他的心,她看得清清楚楚。
可是……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懒散,似乎回复了那个万事不过心的散仙赖凉野:“算了,反正不管你的答案是怎样,结果都是一样的。
一样的结果,那是什么?
放学出校门的时候,尤簌簌被赖凉野在校门前抓住,他问她:“能跑?”
不知他要做什么,她下意识地点头。
然后,仿佛蓄谋已久似的,他拉起她的手腕,向校门里跑去。
他跑得这么地自在,好像……风一样,不会停止似的。
在游泳池那里,离池水还有好几米,他突然停下来,放开她,一个人加速往前跑去,然后轰一声,毫不迟疑地跳进了池水里。
尤簌簌咬着嘴巴,慢慢坐下来,喂自己吃一颗花生米。
没上来,还没上来,他在干什么?他会游泳的啊,还参加市运动会了啊。花生米只咬成两半,然后就忘记要嚼了,只能死死地看着游泳池水。
终于,水面绽开花,他湿漉漉的头冒出池水。
嚼啊嚼啊嚼。
“你看,人生充满了无限意外和不确定,每个人都随时随地可能遭遇无常。可能淹死,可能噎死,可能被吓死,可能被动物园里跑出来的大象踩死,还可能……因为相思而死。那么,只要在死之前,好好活着,好好爱就可以了。你说对不对?”
还可能被你肉麻死。尤簌簌托着腮,眯起眼,微微笑:“所以呢?”
果然没脑子。他送她白眼,对她勾勾手指:“你过来。”
她站起来,走过去,蹲下。
他攀在池水边缘:“再下来点。”
再俯下去一点。
黑暗不期而至,紧接着,脸颊上温温的一热。很快光线再度降临,她看见他的手掌还没来得及收回去。
他在笑,漂亮的眼弯成小月亮,眼若春泓,软而情深。
在死之前,好好活,好好爱就可以了。
心口漫起一股甜得发酸的滋味,头发丝上都是那样的感觉。
她就傻笑着点头:“好啊,对啊。”
对个什么东西啊,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赖凉野忍不住又斜睨她,送她一白眼。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不管她愿不愿意,不管她退不退缩,结果都只会有一个。
他慢慢地攀上池岸,和她面对面,仿佛磁石两极一样,他俯下身,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鼻息可闻,她睁大了眼,看着近在眼前的鼻尖,再抬头看看他的眼睛,目光突然一滞。
那样的眼神。她慢慢地阖上眼帘。
她不深可是翘翘的睫毛不住闪动,她也会紧张的么?
心底不住地软下去,在她红粉的嘴前微微一停,然后慢慢改道,在她颊上印上轻轻的,轻轻的一吻。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背朝她,走了好几步了。正提起脚来准备跟上时,他却又转回身来,轻抿起嘴角,眼底映着池水的光闪亮亮。
然后,他向她伸出手来。
即使不是相爱的人也可以亲吻,可是如果你愿意伸出手和对方相牵的话,那个人一定是被你放在心上的人。
他正在向她伸出手来。
微微怔住片刻,视线慢慢模糊起来。
她的脚步突然加快,追上前,把手递过去,两手相牵。
她是悠游的云,他是不羁的风,自在可是寂寞地存在着。直到遇见了彼此才开始重新描绘生命的意义。
然后,手牵手,向着幸福的方向,一起走,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