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婉嫁入王府的那天是三月初五,正是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的时节。
新房外院子里那棵玉八达花开得正好,空气里浮动着暗暗浓浓的杏花香。
盖头下,触目一片红艳,远处桌上的龙凤喜烛透过来的光柔和潋滟。
窗户没有关严,早已被风吹开。
橘湘被二姐清彤要去料理生产,清婉并没有带丫头过来。只是有点意外,这边也还没有给她派下丫鬟。
窗户没人去关,清婉倒也并不在意,只是一颗心好像那被风吹得颤动的烛火一般,波动不已。
萧王,龙夙夜,至今以后,便是她的夫君了。
她的,夫君啊。
后来龙夙夜是被小厮拥着搀进来的。众人退下后,连清婉自己揭了盖头,给醉酒的新郎脱去外衣,端水擦脸。
看着已沉睡的男子的脸,清婉的笑意,像暗夜的花香流溢,掩也掩不住。
他永远不会知道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嫁过来的。
不是父母之命,不是媒妁之言,不是命由天定,那些都和她不相干。
她是因为爱他,才顺从父亲的要求嫁给他。
虽然他未必信,因为在这之前,他们并没有相见过。
可是他不知道,两年前的冬天,她早已见过他。
在京城南面最繁华的广武街上,他勒马而立,给卖炭的车队让出道路。
那一刻,他神情静切,光华含敛,目光却动人得像自九天纷落而下的雪朵。
那时连清婉站在街道的这一边,撑着油伞,寒冬的雪花落脚在伞面,簌簌嗒嗒,好像一曲优美的小调。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未嫁已倾城。
他不知道也没有关系,以后有悠悠长长的岁月,总有一天,她能让他了解……王府北边有一处荒废院落,传闻是萧王生母生前曾居住过的处所。
熟悉王府的时候连清婉来过,不忍看它破败萧索,就不时来打理一下。也不另外差人,就自己一个人,来种些花草果蔬。
这阵种下的昙花到了花期,她晚上就不时过来看一看。
这夜看了昙花,她意兴犹浓,便坐在荷塘边吹风。最后索性除了鞋袜,将双脚浸到水里。
去年种下的莲也已经疏疏落落长起来,莲叶已田田,想来过不了多久莲花也要打苞了。
到那时,若是能和他一起来观赏莲花的话,该有多好。
可是成亲已一年又半载,他对她,还是客气的多,亲近的少,疏离冷淡,待她不像夫妻,倒像是初来乍到的客人。
相敬如宾,其实是个酸楚的词吧。
耳边突然有响动,她侧头,竟是龙夙夜,他已走近跟前。
她已三日没有见过他。
近年黄河河水泛滥,每年汛期一到,河道两岸无不哀鸿遍野。
当今皇上沉迷宴饮游乐,唯一的治国心思也只在远征邻国扩张版图之上,其他的要务便落在了龙夙夜身上。
眼看汛期在即,他几乎已经住在工部。
回了家,他不去休息,怎么竟往这里来?还被他看见这幅模样。
连清婉站起来,去捡鞋来穿,有一点慌张,一只鞋没拿稳,顺势滑进水里,颤悠悠地越飘越远,眼看是够不着了。
多么狼狈。连清婉抿着唇,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剗袜站在地上,一时有些无措。
他向她走来,她有些惊讶,下一秒却被他稳稳打横抱在怀里。
在户外,她还从未离他这样近过。月光下,他面目美好,俊逸温雅,她望得几乎呆过去。
他垂头看她一眼,撞破她眼底的情思,她面颊一热,羞赧地将脸埋在他的颈侧。
龙夙夜倒是笑了。今日是心思有些纷乱,才来这母亲曾经住过的地方,想找一些儿时的记忆,镇一镇躁乱的情绪。
却没想到,碰见她坐在水边,幽幽叹气。
对她的印象,其实是模糊的。像是任何一个嫁做人妇的女子,三从四德,温淡柔顺,千人一面。
而她,也没有令人过目不忘的资质,并不像吕阳王另外两个女儿,她的姐姐们那样,艳光四射名动京城。
除了一头泼墨黑发和白皙幼滑的肌肤,她并没有特别出众的地方。
可是刚刚月光下的她,让他有些莫名动容。她在他面前,总是言笑晏晏,举止得体,那么刚才,是什么让她心生叹息?
他停下的时候,连清婉抬头,已经到了她住的晓来阁。他总是公事繁忙,所以并不和她住一处。每月也只有固定几天,和她同寝共枕。
“放我下来吧。”她不愿他再耽搁在她这里,他明日还要早起,需要休息。
他垂眼看她:“就如此不欢迎为夫吗?”
“不是……”她着急解释,突然领悟他话里的意思,脸庞飞起两朵云霞,声音陡地变得微弱,“可是今天不是……”
“不是什么?”他竟然意带捉弄。
不是约定的日子啊,而且她也没有像往日一样,沐浴燃香。
她还没有回答,龙夙夜刚踏进院门,就有戍卫打扮的人从屋内迎上来。
他看似已等了一阵,眼下给龙夙夜和连清婉打千行礼后,便附到龙夙夜的耳边,一句话让龙夙夜脸色顿时沉凝。
已有眼尖灵慧的小丫头给连清婉取来两只绣鞋换上,他放下她,没有再停留,转身便离去。
连清婉目送他的背影淹没在夜色里,才回头往屋里走。
七辰楼外,拼死突出重围的黑衣人已经伤痕累累,身上的痛却不及心中的惊骇。
原来,萧王和连郡王缔结姻亲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
而连郡王手上握有的东西,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所以,七辰楼的暗室才如此机关遍布,更有重兵把守吗?他生平唯一一次轻敌,想不到就这样命悬一线。
不行,他必须撑到回宫,这些事情他无论如何都要告诉皇上,虽然他登基后,所作所为屡屡让人失望,可是他毕竟皇上。
忠君报国,是他的天命。
提着一口气,纵身跃上屋顶,刚站稳身形,冰凉的剑刃就已掠到他的颈子边。
月色下,面前的人一袭白衫,眼睛妖魅迤逦,泛着嗜血的光彩。
竟是他!这些事也有他的一笔……
可惜黑衣人已来不及再思考,白衫人剑柄一抽,剑刃渴饮鲜血,热血喷涌如注……龙夙夜赶到时,玄泊正在擦拭他剑上残留的鲜血。
“夙夜,皇上已经对你和郡王生疑,我们得走下一步才行。”
下一步?
从两年前开始谋划,一步步走到今天,龙夙夜第一次有了犹豫。
月色下,那双清澈温婉,柔情万千的眼睛……
“夙夜?”
龙夙夜最终点了点头。
以后,她会恨他么?
连清婉醒来时,一时只觉头晕眼花。费力睁开眼,眼前隐约有两个人影,一人在给另一人下跪,听起来像是在告饶。
以为是梦,却突然听见好熟悉的声音:“去把吕阳王请来。”
是夙夜,他请爹来干什么?
强撑起精神,眼前的景象终于渐渐清晰。
那跪在龙夙夜面前连连求饶的人是谁?她的房间怎么会出现陌生男子?而且还那样衣衫不整。
她实在费解,撑起身来,罩得严实的被子从肩头滑落,她才发现自己的中衣不翼而飞,现在只着了一件雪色抹胸。
“出去!”龙夙夜对跪在地上的男子沉声喝道,外面正有人要进来,也被他语气中鲜有的沉冷吓得不敢造次。
还有些晕眩的连清婉才发现自己行为的不合时宜,急忙拥紧被子,遮掩曝露的肌肤。
她看着龙夙夜,他目光不似平日的疏淡,多了一点其他的东西。只是没有等她看明白,他已经转身离开。
那封休书递过来时,连清婉没有接,还是代替吕阳王过来的连清彤叹息一声,差人接过。
满满一张纸,她也只觑见几个字。
此后各自婚嫁,再不相干。
她神情变得有些木然,仿佛不能理解。
那个无端端出现在她房里的男子,男子言之凿凿地为和她的私通忏悔求饶,她都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而龙夙夜,竟信了他。
她去看他,他却转开视线,挥一挥手,神情倦惫:“你走吧,这里已容不下你。”
“我没有做过。”她难得还能保持声音的清晰沉着。只是他已不再看她,仿佛真的已容不得她在他面前再多待一刻钟。
连清彤把她拉走,出了大厅门,连清婉突然站住。连清彤看她,苍白的脸上只剩眼睛还有些光彩。
“三妹,若是难过,我们回家再说。可不许在这里哭闹。”爹为了这档事已经气得不得了,以后和萧王府,怕是普通的往来也要断绝了。三妹若是还像寻常人家的女子痛哭纠缠,闹开来,吕阳王府的人日后还有何颜面?
连清婉摇头。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王府的北面。
是池中的莲花开了吧,她已经闻到那淡雅清香。
只是,她没办法看到了,连他,以后怕是也没法见到了。
这样一想,一直钝痛的心骤然被狠狠扎了一下。
眼泪毫无征兆地滚滚落下。
初夏的京城夜晚,火树银花,张灯结彩,彻夜不眠。
尤其是金陵河两岸,星如雨,花千树,一夜鱼龙舞。
而那河中,更有众多雕船画舫,载满了美人花酒,供达官贵胄宴饮取乐。
那最大的一艘,正顺流而下。船上香风成阵,丝竹乱耳,没人注意一个清瘦的男子,悄悄从一只小竹筏跳上画船。
画船足有三层,若平铺开来,大小比得上一个府邸。
男子似在找着什么,东张西望,步履匆匆。
画船的过道纵横交通,若是没有人带,很容易就会迷路。
男子很显然是丢失了方向,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三楼上。
走廊上来往倚靠的花娘多得让人咋舌,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颜色不凡。好在男子是见惯了美人的,并不为其所动,依然不时四下张望着。
流水无情,落花却有意。有花娘见男子虽是眉眼清淡,气质却春花般脱俗柔雅,就凑了过来。近了一瞧,更有些不得了,这小青年细皮嫩肉得简直不像话。
花娘忍不住拉住了男子,娇媚而笑:“爷,您可真俊。”
男子微微吃了一惊,却是同样回了花娘柔柔一笑:“你也很美。”
花娘闻言,银铃似的笑开,趁势靠得更近些:“那我们可不就是那天生一对?”
“不敢不敢。”男子明显有些闪躲,抽回手想赶紧离开,转身急了点,竟被自己的脚绊倒在原地。
花娘也吃惊,忙乱间伸手拽了一把,却不曾想抓到的是男子头上戴的方巾。
这下花娘简直是惊呆了。那个从地上爬起来的男子竟然在她眼皮子底下,变成了一个姑娘。
满头青丝少了方巾的束扎,散了一肩,墨黑而水润。
见女扮男装被拆穿,连清婉多少有些窘迫,伸手去讨方巾:“姐姐,还我吧。”
哪知方巾没要回来,更有两个花娘被这一幕吸引过来。
“姑娘,男子到画船是寻欢作乐,你到这里干什么?”
她们问得真诚,连清婉也答得干脆:“找人。”
“谁?”这船上除了花娘小倌,就是找乐子的臭男人了。
却听她答道:“心上人。”
难道,是来寻夫捉奸的?倒有点意思。
“来抓现行吗?”
连清婉摇头:“我只是……很想他,就到这里来见见他。”
这姑娘比她们风尘中的女子对待感情还要坦白清楚,便格外有些喜欢:“他在哪里?我们带你去找他。”
连清婉目光中浮现几许失落:“我不知道。”她只是听说今晚他会陪皇上到这船上来,并不晓得更多。
见她的情状,几人已经能猜出来,大概又是个妾有意郎无情的故事。
拿方巾的花娘干脆扯了她的手,媚眼如丝:“那样不解风情的男子不如不要去想了,姐姐们带你去见识一下什么叫做柔情似水。”船上除了花娘,还有小倌,当然做的也是男子生意,不过哄哄这失意的姑娘还是可以的。
连清婉听这话,有些吓到,赶紧拉着走廊边的栏杆,再不肯多走一步。
这僵持的当下,从走廊不远处的转弯,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影,是摇曳生姿的鸨母。
不知怎的,脸色有些难看:“不做生意闲磕的什么牙?还不赶紧给我过来招呼爷们!”
她们往鸨母身后一看,在那灯笼刻意点得朦胧暧昧的拐角处,竟站了一行人。
紧接着便听见有人击掌而笑的声音:“三哥你果然好眼力好记性,竟真认得小夜的媳妇儿。”
龙端傲瞥了一眼看好戏的弟弟龙玄泊,心中却颇为得意。当日龙夙夜和连家缔结姻亲的时候,他心中多有怀疑,于是这连家连带连清婉的种种,他都派人查了不少,自然是认得出的。
只是有一点倒是出乎他的想象,这活生生的连清婉比画像上的似乎要有趣得多。
后宫佳丽众多,竟没一个像她这样直白真挚地和他道过思念和喜欢。
连清婉看着他们已走过来,这边廊上的灯笼挤挤挨挨,照得四下光明堂皇,她终于看见为首的龙端傲身后的那个人。
她感觉呼吸有些凝滞,眼中一时也只有他,旁的都看不见。
所以龙端傲直叫了她两三声,她才回过神。
“连小郡主,今晚和我们共度中秋佳节吧,如何?”
眼前这人是皇上,她不能拒绝。只是夙夜会喜欢她在这样的地方出现在他面前吗?
可是他也说过,此后各自婚嫁,各不相干。
她回头,对着龙端傲敛衽如礼:“是。”
酒过三巡,座中人多已酒酣耳热。王公贵胄放浪形骸起来,和酒徒色鬼也相差无几。
哀丝豪竹,衣袂翻飞,觥筹交错,美女如云。
连清婉终于觉得不能忍耐,寻了个借口出外透气。
站在外沿走廊上深吸两口气,河风终于驱走了一些不适。
“既然不喜欢,怎么不干脆回去?”身后凭空传来问句,是龙夙夜。
她回头,微微地笑,声音软而低:“我想见你,想呆在你身边。”哪怕多一刻也好。
龙夙夜一愣,呼吸有片刻的停顿。
然后,没有任何过渡地,他扣住她的后脑,直直吻住她的唇。
迫切而用力,他从未这样亲吻过她,她觉得唇舌都几乎要燃烧化开。
当他终于放开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倚在他的身上,完全失去气力,除了双手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他抚了抚她的唇,眼底似有笑意。
然后他放开她,和她一起进去。
她走在前面,刚打开门就被身后的人推了一下,那一下并不重,只是她腿脚尚有些发软,便踉跄地往前载倒。
又被身后的人一把扶住。
龙端傲注意到这边,此时问道:“连小郡主,没事吧?”
正在喝酒的龙玄泊扯了扯嘴角。
哼,连小郡主。不叫侄媳,不论长幼,怕是主意打到了她身上吧。果真是荒淫无道!
好在她已和他们没有关系,反正从开始她也只是一颗棋子,无关痛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