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习惯性地插进裤兜,碰到里面的纸团,他漫不经心地笑起来。
“学长,我喜欢你。中午在图书馆顶楼最后一间房间见面,不然我会把这件事告诉学姐。尤簌簌。”
笨蛋,这根本不是她的风格嘛。造假也造得稍微像样一点才好啊。
不知不觉再次回头看着门,仿佛想透过它看到门里面的状况。
她……现在感觉一定是很幸福的吧。以为自己在做梦,很美的美梦,可以向喜欢的人告白那是多么快乐的事他知道。当然她很快就会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搞的鬼。可是在那之前,他希望她可以更多一点沉浸在那种幸福里,多一点,再多一点。
不能为她做什么,那么就把刚才的一切当作一个梦送给她吧。他真的有很努力哦,甚至还有些入戏太深,有没有谁要颁个小金人给他啊。
时间似乎差不多了,赖凉野脱下白色外套,翻一面,重新穿上,衣服的另一面是闷骚的粉红,这才是他的Style嘛。
走到拐角乘电梯的地方的时候,不出意外,播音室的门前已经聚集了好些人,发现他从楼道里面出来后,转过头来看看他,又看看空无一人的播音室,不住指点着交头接耳。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电梯门口被堵住了,不以为意地越过播音室往楼梯间走去,刚下一楼,就在拐角的地方看见了蓝欣。
装看不见地要直接绕过她而行,却被她拦下。
“我要亲口告诉纪香芷那个秘密。”她从下看着他,几乎有些咬牙切齿。
“秘密?刚刚不是已经变成新闻了么?还得感谢你这广播站主持人提供的广播道具呢,把那个东西弄到那间破屋子费了你不少力气吧,怎么样?我的演出令你满意吗?”
“我会说出真相的!”
“你说说,别人就信?”你以为你******啊,“现在大家都知道我和尤簌簌在一起,你不要白费力气了。”
“她会信的。”
“她不会,没人会信。”看着她茫然的眼神,他正要开口解释,身后突然炸开一声响。
“是你这小子吧,好好的学校广播器材变成你们这些家伙谈情说爱的工具,简直是成何体统!跟我到教务处去一趟吧。”随时随地潜伏在学生周围,为了祖国小苗苗身心健康成长不遗余力发光发热的欧阳老师神出鬼没般出现在赖凉野的身后。
“被我喜欢上的人,你觉得会有人相信她可能喜欢上别人吗?”被德育老师揪着耳朵却还回头来和蓝欣说话的男生,一如往日的懒散,眉角微挑,动人如斯。
兜风的时候遇见尤簌簌,提着两瓶酒和一些水果。她没有看见他,于是把车停在附近,转头去追她。
看见是他,簌簌有一霎那的怔愣,可是很快自然起来,两人并肩往前走,随意聊着天。
“你想进话剧社?下次要排戏可以先说一声,我会配合得更好哦。”她突然开口。
“……昨天的事,你知道了?”
她微笑着点头。
“是谁告诉你的吧,有没有说我的声音在广播里听起来很棒?”他鬼马地一笑。
她笑看着他,沉默片刻,然后点头:“有,还说你可以去考配音系,以后中国动画界的怪物声优就会有一颗新星冉冉升起了。”
他果然没有笑,哎,真的不想再做冷笑话女王了啦。
他安静地看着她,然后很认真地:“声音,不好听吗?”那么,她会不会并没有以为他是……那个谁。
她没有回答,而是径自往前走着,嘴角带着淡淡的笑。
目的地是墓园。她和他在墓园门前说再见,她的背影在渐渐降临的暮色里一如既往地轻松悠闲,看不到任何那个梦留下来的痕迹和影响。
她真的一点没有生气,没有觉得被欺骗和耍弄吗?
已经是深秋,夜色来得越来越早,簌簌走出墓园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天空是秋天独有的高爽的气息。
走出几米,她突然停下脚步,看向墓园外小径旁长椅上的男生。路灯下,他手揣在大衣口袋里,因为冷,肩膀微缩,神情一贯的漫漫洒洒,察觉到她的存在,抬起眼对过来时漂亮的眸子却不自觉地晶亮一闪。
他在等她吗?这么久,这么凉。
“怎么还没走?”她冲他笑。
“一个人夜归很危险的,没办法,天生丽质难自弃嘛。”他一本正经地耸耸肩。
“要我送你?”
“宾果!你真善解人意。”他也笑起来。
结果,当然是,他送她。
依然是,他和她,肩并肩,慢慢往回走。
“为什么不骑车?”那样多快,就不用浪费他的时间了。
“……车送修车行了,而且走走路有益养身。”
……他在掰。
刚刚路过卤味店的时候,她明明看见他的小野狼立在人家店门前吹夜风。摩托车会自己走路哦……算了,就当它会走路吧,有益养身不是。
和他告别后,她转身朝楼上走,走到一半回头看的时候,他还站在那里,月光下的他身上带着清冷的气质,眼神却炽炽如灼。
接下来,意识是这样的,心却是那样的。她管不住自己的脚向他的方向奔去。
她向他跑来,他几乎以为那是个梦。直到她青草般的气息慢慢将他笼罩,他才微挑起眉,笑着:“你真的想送我回家?我虽然天生丽质,同样也天生神力,放心,不会被辣手摧花。”
她却没有笑,反而很认真地看着他,慢慢地,一字一句:“我知道赖凉野是赖凉野。”
他的笑容渐渐凝敛。
“虽然声音很像,可是一个人的味道,感觉,气息不会相同,所以,我知道你是谁,当时就知道,赖凉野是赖凉野,不是南学长。”
没有等他回应,她已经转身,重新往楼上走去。
赖凉野没有动作,脸微沉,看不清表情,站在那里,和随着天气而日渐式微的爬墙植物一般,静谧无声……今天是星期六,有补课的小孩来,所以要早点出去丢垃圾,买菜,搞定琐事。簌簌起得很早,出门的时候太阳都没出来。
有很大雾气,空气很凉。走出楼道,簌簌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没来得及重新呼出去,就被突如其来的事件打乱了气息节奏。
从背后来的拥抱让她一瞬间有些失措,因为看到熟悉的衣服颜色,才慢慢平定下来。
他的身上带着露水的味道,大衣接触到颈子上的部分也是冷冷的。
他……一夜都没有离开吗?
来不及说话,他已经牵起她的手来。他的手冰凉,她忍不住用指尖慢慢地搓着。
他微微用力地抽出来,摊开她的左手,手指帮她一根一根捋直,然后执起右手,握拢,再慢慢地掰开两根,一根,一根:“十年,二十年。”
然后,左手和右手相触:“懂吗?”
他未来的二十年和楼南过去的五年。尤簌簌,你懂吗?
她没有回答,两人也再没说话,安静地任清风来去。
深秋,藤本月季早已开过,如今只有杂乱的藤蔓在墙上无力地攀附,可是,是哪里来的香,这么香,甜甜的,带着幸福的味道。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毛毛细雨,伴随着一场场秋雨的到来,气温越发寒凉下来。
门被推开,脚步声贯穿房间,直到窗子哗地被打开,风倏地漫卷,灌进来一室清新,男生一直都没有抬起头来。
脚步声……是高跟鞋,不是拖鞋。
“现在如果你回来,我还愿意和你在一起。”蓝欣的声音散在秋风里幽幽的。
他很久没有说话,仿佛已经睡着。
蓝欣倏地转过身来,语气禁不住有些拔高:“她那样的垃圾一样的女生,到底有什么值得你这样的?赖凉野,你眼睛睁大一点,好好看看,谁才最适合和你在一起!”
男生垂下的眼睫懒散地启开:“口口声声说她是垃圾,你就那么讨厌她吗?”
“是!我讨厌她!恨不得她在我眼前彻底消失!”
“因为我?可是你上一次骂她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吧。”不算上电梯里那一回的话。
女生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克制情绪,然后才慢慢开口。
“当然也因为你,不过一开始不是。”她停顿片刻,“……其实她是我的表姐。她的爸爸是尤家长子,从小被严格教养,据说很优秀,深得我外公外婆的喜爱,本来他就是尤氏集团下一任继承人无疑了,可是他却发神经爱上了一个幼儿园老师,还带到家里要外公同意他们的婚事。最后却被外公激烈反对和阻挠,甚至动用家族的关系链对那个老师在政府工作的爸爸施压。可是我的……舅舅的性格和外公一样固执,也许还更胜一筹,所以,他们私奔了。外公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放过他们,可是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一气之下,外公登报和他脱离了父子关系。”
“后来外公唯一的女儿,就是我妈妈仓促结婚,那当然是一场利益婚姻,爸爸一点也不爱她,他另有所爱,只是缺点勇气不敢像我舅舅那样罢了。我妈不幸福极了,而外公外婆他们又一直都把儿子的叛逆带来的伤害不自觉地发泄在我妈身上,不久她就患上了躁郁症,从八岁开始我就没再和她一起吃过饭,一起逛过街,也说不上几句话,因为她的情绪总是突然失控,然后就开始摔东西打人,我甚至不敢和她单独在一起。而我的爸爸,也许为了麻痹自己,也许为了报复感情上的不得意,总是用工作来挡开我和妈妈。”
语气隐隐有些哽咽,她再次深吸一口气:“这一切都是我那个可恶的舅舅造成的,如果不是他,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切,不会有这么孤独又这么扭曲的我了!所以,我恨他,恨他的不负责任!恨他的自私自利!可是他已经死了,所以轮到他的女儿被我憎恶!总得有人为这些痛苦买单对不对!”
她在笑,可是眼底却冷冷如刃:“也是老天有眼,他死了,他老婆也死了,他把女儿丢在外公家门口,却不知道外公已经彻底对他寒心,怎么还可能为他抚养孩子。她流浪,进福利院,一个人像臭虫一样地生活,你说她不是垃圾是什么?”
“不过这不是我今天要和你说的重点。”她突然加深了笑意。
男生已经站起来,和她面对面,有些寒意伴着秋风从脚底升起。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说来好笑,她的爸爸是殉情的,现在什么年代了。而那个女人,她是病死的,你知道是什么病吗?”她的眼波突然一闪,声音低微可是清楚,像是在说一个笑话一般,“心脏病,而且是遗传的哦。”
那股寒冷一把攫住心脏,喘不过气来,下一秒钟疼痛蔓延四肢百骸。
那天早晨以后,簌簌似乎就开始躲他,连图书馆里这个单属于她的秘密基地也再没有来过。他以为那是因为她还是心有眷恋,放不下楼南,放不下那五年时光。所以他不去刻意找她,因为他知道被不喜欢的人纠缠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可是却会在午休时间到这里来坐坐,希望可以在那扇门后看见那个蜷在沙发上的影子。
他以为是那样的,可事实却是这样的。可是如果可以选择,他倒希望是因为她心里还住着另外的人,总好过这样,好过现在这样。
他一开始是直直地盯着她,眼神几乎是用力的。在她说完后,他的脸却在一瞬间显得有些怔忡,仿佛身在梦里刚刚被叫醒,还来不及回过神。他脸微侧,不再看她,反而看着窗外在雨中翻飞的落叶,一片,一片,再一片……他突然转身,静止的空气猛地流动起来,蓝欣在他抵达门口之前抢先按下了门锁,死死抵在那里,什么也不说,只是狠狠地盯着他。
“你让开。”他的声音很淡,有些沙哑,仿佛逼得很紧的一根线在缓缓摩擦。
“你怎么还不明白!她是有病的!而我抛弃尊严把我最不堪最痛苦的一面摆在你的面前,难道你都一点点感觉都没有吗?”她歇斯底里,大大的杏核眼里溢满泪光。
“让开。”他微垂下的眼睛看不清眼神,只是一再固执地重复自己的要求,声音低微。
“赖凉野……”她噎住,偏头,横着衣袖狠狠擦掉眼角的热辣,再转回头来,仰头灼灼地看着他,“你给我醒醒……”
她突然顿住,双眼瞬也不瞬地看着眼前的男生。
他的眼睛很好看,人们常说的丹凤桃花,加上他最喜欢懒懒地斜睨着人看,总是让人觉得那里藏有万千光芒,若干风华。可是这一刻,在那里面她却看见了点点星光。
那是……隐忍的泪水。
一直以为他不过是对尤簌簌好奇,对她奇怪的言行感觉新鲜,或者再多,一点点的喜欢,可是……他那么懒散的人,似乎什么都是可有可无,这样也罢,那样也好,没什么大不了。这样的他却在她面前,流露脆弱无助,像小小孩子一样。
为了尤簌簌。
心里所有的固执顷刻似洪峰中脆弱的堤坝轰然倒塌。
她缓缓垂下肩膀,无力地倚在门上,再慢慢地移动脚步靠在一边的墙上。
下一秒,他已经攥开门把,风一般地奔了出去,在那之前,他似乎说了什么。
是……对不起。很轻,可是她听到了,这是他第二次跟她说这句话,在感情世界里,如果不是爱,似乎也只剩这三个字了。可是有什么用,就算说一千遍它也只是三千个字,也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代表。
眼底酸胀欲裂,她伸出手慢慢捂住双眼,让眼泪静静地静静流出来。
雨很小,如锋如针。冬天是真的要来了吧,真的很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