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持盈跟着肖溦步已经三日了,却丝毫没有回县衙的打算。次日清晨起个大早,她习惯性的跟在肖溦步身后,来到光明寺小街的算命摊前,没等二人扯开嗓子吆喝,就看见一群腰挎大刀的官差排成两列,将路上行人赶至一旁,打头敲着铜锣的一个,在手中的锣“哐当”响起之后,朝着虚空扬声喊道:
“县令出巡,静街!”
铜锣还在振动,那人又猛敲了一下,再次重复:“县令出巡,静街!尔等回避!”
道上的人们慌忙避至左右,弯腰敛衽,低垂着头不敢直视一县大员出行的队伍。肖溦步看得好笑,也学着众人的模样,装出谦恭的样子。
隔壁摆摊的三姑六婆凑到一块,交头接耳议论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究竟是甚么风把这位豪族县令从府牙里吹出来了?”
“谁知道呢,方才听人说大人是去寺里为亡父亡母祈祷冥寿。”
“不是发生了甚么大事罢?我争么觉得气氛不对劲……”
肖溦步听到这句不由得紧张起来,要知道昨日莫言暴亡的消息被王振下令封锁,城里人至今还不清楚香积山里发生的具体事情,此刻众人揣测王振出行目的,难免会有所联想,一旦暴露,所有的努力全部化为泡影。她正要出言岔开话题,三姑六婆们突地眼睛放光,满脸兴奋,同声说道:
“不管争么说,重要的是——见着王县令的面!”
持盈听着有趣,她悄悄拉了拉算命术士的衣袖,小声问:“你看周围百姓的欢喜样子,我振哥哥很受榕川百姓爱戴,是么?”
肖溦步哑然失笑,看着王家小姐很是期待的目光,她无声叹了口气,昧心答了个“是”字,而后她突然撒开腿跑到寺院围墙边,低声喊道:“其实大家只是八卦、狗仔而已,爱戴过个鬼呀,他又不是包青天!”
喊话完毕,她一身轻松地回到摊位旁,而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县令大人亦骑着白马,款款而来。
王振一身浅绿色官服,黑幞头,乌皮履,气宇轩昂出现在众人视线里,顿时引来一阵啧啧称赞声:
“果然是世家风范,看那气势,与庶族相比,就是天大的不同。”
肖溦步踮着脚尖望过去,看了半天,也没发现白痴县令跟平时有什么不同,不过真拿“雷死人”那种暴发户比较,王振其人还是很占优势的。
“可不是,人家诗书礼仪世家,普通庶族哪里比得上?就是大人家里的婢女,恐怕都是文雅有礼的。”
持盈听着喜滋滋地笑了起来。肖溦步察觉小姑娘暗自得意的心思,坏心眼的打击道:“放心,各位婶婶、叔伯们说的一切都跟你不沾边。”
王家小姐气鼓鼓地哼了一声,也不搭理对方的嘲讽,她把注意放在鸣锣开道,朝着寺院山门前进的队伍上,生怕错失在旁观看兄长英姿的宝贵机会。
“说来有些奇怪,”隔壁大婶观看许久,忽然发了话,她困惑地皱起眉,喃喃自语道,“我争的好似在哪里见过王县令的样子。”听其如此一说,旁边几个同时露出迷惑的表情,思索须臾后齐声应和,都说“似乎见过”。
肖溦步再坐不住了,她“哈、哈”干笑两声,跳出来说道:“我也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位大人,可惜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哈哈哈……”
三姑六婆将视线投诸开口说话的算命术士身上,审视的一瞥之后,众人恍悟似的拍手,道:“我说争么想不起来,经常来找溦步的那个王二麻子,长得就跟明府大人有七、八分像!”
肖溦步的努力打了水漂,她暗暗懊悔恨不得咬下自己多事的舌头,竭力压下被人揭穿的慌乱,她勉强堆起一抹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们都说那是住在我家隔壁的隔壁,左拐三大街,右手第五户倒夜香的王二麻子了,怎么会是高贵威严,出身名门的县令大人呢?”她一口气说出那一溜不着边际的废话,脸不红心不跳,表情淡定又说,“再说了,我肖溦步能傍上县令这样有钱有地有身份的大官,还在这里摆什么摊算什么命嘛,早去县衙吃香喝辣了,哪会在这里找罪受?”
一面说着,肖溦步伸手往眼角一抹,颇为心酸地想:她才是那个被县令傍上的可怜人啊……
也不知道是被她倾力演出说动,还是骑着白马的王振马上就要来到面前,三姑六婆一下对“王二麻子”的身份失去了兴趣,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向出现躁动的街道尽头,隐隐可以瞧见县令的黑色幞头。
王振远远就发现了路旁唧唧喳喳说话的肖溦步与幺妹持盈的身影,他嘴角浮现一抹浅笑,与抬头看他的肖溦步对视一眼,便飞快移开了视线,围观的众人谁也没有发现县令大人与算命术士这短暂的目光交流,然而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瞥,肖溦步原先的疑问通通打消了,她隐约明白了对方大张旗鼓来光明寺礼佛的原因:要想找到掳掠青年女子的贼人,当然只能往有和尚的和尚庙里找了。
“芝麻不算太蠢嘛。”骗钱术士微微笑了起来,喃喃自语。正说着,看见前导的官差们封锁了光明寺所有出入口,一面肃清了里面进香的百姓,众人虽觉得眼前的情况有些莫名其妙,然而谁也没有深想其中的缘由,至多觉得豪族县令排场大些罢了。
“官场应酬的东西,你老哥懂得比我们多,至于他在光明寺是严刑逼供扒皮拆骨,还是循循善诱唐僧方式,那是他的事了,来,没有热闹看我们就开工,趁着大批香客出来,做生意要紧。”肖溦步将持盈拉回摊位前,她双脚略微分开,叉腰站好步子,做好大声吆喝叫卖护符的准备。
王家小姐撅着嘴,抱怨道:“振哥哥叫你照顾我的起居,并非许你使唤我!”
肖溦步一副随君喜欢的样子,两手一摊说道:“大小姐你要不喜欢,那就回去啰,不过一会妥大少也来看摊,家里半个人也没有,大小姐你随便哈。”
持盈闻言恨恨跺了跺脚,百般不愿留在光明寺前街混了大半日。
午后气温转低,太阳昏黄昏黄的像是有雨。肖溦步不等太阳下山,便匆匆收拾摊位,带着两个吵翻天的孩子回了家。还未进门,她就闪现不祥的预感,根据她数月积累的经验来看,这个诡异的感觉只能是……
果不其然,身旁的持盈挣脱她的手,扑进屋内端坐着的微服打扮的男子怀中,一面撒娇道:“振哥哥今日好威风呢,可惜大姐姐未见着!”
“马屁精。”肖溦步撇撇嘴,咕哝了一句,换来王家小姐一记白眼,她也不以为意,跟案桌旁坐着的“麻烦大叔”打了招呼,肖溦步看向王振,问道:“你不是穿着官服拜佛去了吗?怎么又跑来我这穷乡僻壤微服私访了?”
“为免引人注意,具服来时便已换下,我家大人此次正是为了那件事而来。”“大叔”小心翼翼掩住假发,一双眼睛警惕地注视着笑意盈盈的王家小姐,一面指了指放在桌面的一个布包,一面为上宪解释道。
肖溦步见对方这么快进入正题,倏地认真了表情,不再玩笑,她问:“莫言的检验有什么结论?还是他杀吧,不然你也不会这么隆重的往光明寺跑了。”
王振将幺妹撵出门去,才点头认同对方的说法:“无错,仵作检验亦言非理而死的机率较大,可这样也就承认了官差中确有贼人的内应……”榕川县令黯淡了神色,隐隐有些自责。
气氛蓦然变得沉重,三人沉默下来。“怎么样,你去光明寺有什么收获?”仿佛为了排解抑郁,肖溦步飞快发问。
“并无甚么收获,”王振皱了皱眉,进一步说道,“大士那里,受戒的比丘全数查了剃牒,全寺上下,并无一个私剃的野僧,亦无犯有前科的盗贼等人入戒。又查得晚间比丘们需要打坐修行,戒律僧更会唱名清点,故而不会有擅自出寺而不被发现的可能。”
“也就是说光明寺排除嫌疑,这附近还有和尚庙吗?再远一些呢?”肖溦步单手支着脑袋,追问道。
“再有便是首县金水的西来佛寺了。”王振侧身看了看县丞麻璠,像是征求对方的意见。
“大叔”赞同上宪的说法,同时补充道:“至于其它,诸如山林里私自剃度的野和尚,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官府见到一次是严惩一次。”
“私剃犯法吗?”肖溦步回忆律法中的这条,不禁缩了缩肩膀,低喃出声。
王振想起昨日没有当场捉拿凶犯,心里一阵悔恨,忽想到今日得到的消息,他忙说:“糟糕的是不知甚么缘故,出巡途经涞州,为少阳院征集美女的属人听闻衣柜储女的稀罕事,打着皇太子的名义,直言要带莫言回京给少阳院见见。人昨日仙去了,我上哪里找人?可恨昨日若不是担心那个内应通风报信,本令早就调兵搜山了!”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正所谓:放长线,钓大鱼,心急不得。”麻璠出言猛劝,顿了顿,他脸上露出为难表情,咕哝道,“至于少阳院那边,真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棘手非常,不过总有办法的……”
麻璠动了动嘴,他的“总有办法”,一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肖溦步对二人谈话里的皇太子没有具体的概念,只得跟着木然点了点头,建议道:“还是我扮成农妇什么的作诱饵,引那些秃驴出来。”
肖溦步话音刚落,案桌对面同时响起二人的话语:“不可(大好)!”再看二人的面目表情:断然拒绝的县令王振眉头紧锁,一脸严肃,丝毫没有商量余地;顶着厚重假发的“秃子大叔”双眼露出欣喜,似乎一开始预料到算命术士会有这样的决定,他早就做好了高兴接受的准备。
“麻大人难道忘了,昨日肖溦步一直在场,那内应如何不记下她的长相?现下她贸然前去,贼人拿不到不打紧,若是因此危机性命,这可如何是好?我们如何跟人交代?”
“大叔”想想亦觉得上宪说得在理,他慌忙收回前话,对着算命术士不停道歉。
肖溦步好笑二人的紧张,正要大咧咧说出自己的想法,格门突然被人拉开,仔细一看,原来是回来探视母亲的林妙莲与被赶出去的王家小姐持盈。屋内商谈要事的三人大惊,嗫嚅着想要掩饰刚才的话题,却听见妙莲抢先开了口:
“明府大人,赞府大人,妙莲有一事相求,还请大人们成全。”
三人又是一愣,实在琢磨不透对方冲进来的目的。妙莲不等县令、县丞答应,径直又说:“妙莲莽撞,请二位大人准许妙莲扮作死去的莫娘子往见少阳院属人,贼人得知莫娘子未死,定然会在路上拦劫,到时明府大人设兵伏击,便可将贼人一举拿下。”
“妙莲,你疯了,作诱饵很危险的,更何况是认得秃驴长相的莫言!”肖溦步直言,并不赞成对方的计策。
“肖姐姐,你去亦是危险,而妙莲也非甚么勇敢之人,应承下这件事,全因私心所致。”三人困惑不已,无言以对,等着林妙莲继续说道,“实际上,妙莲有个不情之请:等着这个掳劫女子的案件结束后,妙莲想以莫言的身份拜见皇太子殿下。”
三人面面相觑,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惟一可以确定的是林妙莲已经偷听多时。肖溦步瞪了持盈一眼,责怪其不懂通知屋内商议要事的三人。谁知王家小姐反瞪了回来,稚气地宣布:“哼!莹儿也要一块去捉贼,莹儿不管,若是你们不许,莹儿便大叫,大嚷!”
“芝麻,你妹妹是捡来的吧,要不你就是捡来的,压根就是完全相反的性子嘛,哪里像兄妹了?我还没检举揭发呢,今天啊,整条街的人都来找我赔钱!你的宝贝妹妹,蹂躏了整条街啊整条街,不用怀疑,过两天账单会寄到你手里,你就老老实实照付吧,或者我退货,把这个恶鬼退回去!”
王振好一番安慰,才把肖溦步倏忽爆发的怨气压了下去。众人又望向林妙莲,听着王振语重心长说道:“林娘子,本令实在不解你为何要冒认莫娘子身份,需知这可是重罪啊,加之你又是流徙的家眷,按律是永世不许回京的,再者,见到少阳院又争样,不见得就能达成心愿。”
“妙莲明白,但家父的冤屈,或许今生只有这个机会了,妙莲知晓此是重罪,请求大人相助亦是强人所难,然而……”妙莲隐约忆起父亲泣血而亡的惨痛经历,不禁哽咽了声音,停顿许久,她俯身在地,乞求道,“还请大人成全,若是功成之前不幸被人识出,妙莲定然坚称一切全是自己的计谋,与二位大人无关。”
王振、麻璠默然不语,伪造身份一事牵连甚广,他们也不敢轻易答应。肖溦步低头思索良久,她忽的转向王振所在,道:“我也拜托你,虽然我不懂什么为父伸冤,更不知道这种搭进自己一生的事情值不值得,但是妙莲不这样做,似乎会后悔一辈子,所以……”
她看着王振不再言语。榕川县令感受到室内齐齐盯视着他的视线,无声等待他决定的目光,从老到少,他无法,只得点头作了让步,淡淡解释道:“听好,我并非想要成全林娘子,一切只因我们也需要一个莫言向少阳院交差,又无适当人选,这才暂时同意林娘子的建议……”
“知道啦,知道啦,你是不徇私舞弊的包青天,人民的好公仆。”肖溦步打断王振的装样,笑嘻嘻打趣道。
于是,商量结果最终决定林妙莲乔装莫言,肖溦步扮作中年侍妇,并以王持盈的加入作掩护。这下,有私心的得到旁人成全,想赚钱的也心满意足了,就是凑热闹的贵家小姐也被安抚了,可榕川的县令却忧心忡忡地看着这诡异的三人组合,心里不停唉声叹气,前景并不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