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店里一排排的鲜花相互叠积着,满满的清香温热地扑来。那些花朵如同隐藏着的热情,但又都无比沉静,在这样素雅的情境里,几乎让人醉倒。单一海基本叫不上那些花的名字,它们都陌生地站在花架上,喷吐着芬芳。这时单一海看到有一束斜插在水里的素洁的花朵,伸展着宽厚的叶质,在地上一角里独自摇曳。单一海缄默不语,他隐约觉出此花肯定不适于某种心境,甚至无法作为礼品与祝福送出去,所以,它是孤独的。单一海凝神片刻,眼睛移开,指定一束玫瑰。他从中拿了一枝,那枝玫瑰含着半个苞芽,内中似乎蕴含着某种露珠似的心境,它欲开未开的样子真动人,也最让人怜爱。他心中浮动片刻的遐想,同时下意识地惋惜,为什么只有玫瑰才可以是爱情呢?
邹辛用眼睛触触单一海递来的那束花,让它依在胸前,红紫的花朵点缀着她。单一海听到她有些不自在地说:“谢谢。”走出那个花店许久,单一海仿佛无意地说道:“我都快不想送给你这朵玫瑰了!”
“为什么?”邹辛诧异。“因为你居然说谢谢我。你的礼貌让我很陌生。当然,必要的时候也应该是一种非常好的武器。嗨,你捧着玫瑰的姿势真动人,我还是头一回送玫瑰给你。当然,也是我第一次送花给女孩子。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人们要用玫瑰表达爱情。”
邹辛忽然转过头:“其实,你根本就不相信这束玫瑰,你信的是它?”“什么?”“那束白色的花……刚才你的目光一直放在它上面。当然它很独特,也很孤独,更重要的是它在花中有着另外的一种韵味。”“它是有不合群甚至感伤的韵味,我真想用它来代表我,可我却不知道它叫什么。”
“白莆菊……”邹辛的脸色瞬间低沉,“它的独特是因为它最暗淡,在这个城市,这花只代表一种意味,那就是感伤和离别。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成了一种借口,分手的借口。男孩子要与女孩子分手时,才会送它!”
单一海吃惊地盯住她,内心涌满许多复杂的情感:“我觉出悲哀了。没想到花会在某些时候成为一种道具。人类其实很残忍,把许多美好的东西化成一些残酷的意境,这种意境其实打碎了多少真实的心情。相信我即使给你那束花,那我也是真诚的。”
“其实,人无法躲过的只是一些下意识的东西。知道吗?当你注意那束花的时候,我就有些心惊。”
单一海沉默片刻:“你今天的情绪怎么总这样感伤。看什么都灰灰的,透着股忧郁,似乎有什么极深的心事,这种感伤不该属于你。”
“它当然属于我。”邹辛飞快地瞥他一眼,“可惜,它只能让我一个人承受。”“为什么?”单一海狐疑地耸耸肩。“别问了好吗?”她停在一家商厦门前,“我现在不再去想那件事了,我只想,今天我与你在一起,我的心是快乐的。”说完,轻轻挽起一海的胳膊,随着人流涌进大厦。
单一海的胳膊被她紧紧地挽着,似乎邹辛在竭力让自己遗忘什么。单一海内心再次涌过不祥的阴影。她今天怎么这么感伤?
人流浪头般不断地扑涌着,单一海内心埋藏着某种巨大的疑问,他的心在这种疑问的轻抚中深深地沉默了。邹辛已挤到化妆品柜台前,她似乎被那些口红给吸引了,脸上露出开心的笑颜。她用力旋开一支玫瑰红的口红,在上面点了一下,擦在自己的嘴唇上,然后问单一海:“漂亮不?”
单一海被她的小女人样给弄得心头一动一动的,女人似乎在化妆品前才更像个女人哪!他一边想,一边殷勤地为她挑选,邹辛最终选了一支暗色的玫瑰红。她当即就掏出小镜子,在唇上面涂了一圈。她的唇立即充满了诱人的质感。这时,单一海发现,她的脸上素净着,只是涂了红唇,显出种别致的美,甚至性感。他目光有些呆滞,低声赞美:“你的唇好性感。”
邹辛娇羞地一笑,把钱塞给他:“那就买这支,你去付账吧!”单一海略觉意外:“我有钱,只要你喜欢,我给你买就是。”
邹辛却低下头:“我不能花你的钱,这是我用的,怎么可以花你的钱呢!”单一海被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女孩子似乎天生应该让男人给自己买东西。而他早就把这一切当成了自己的特权。他心中暗叹:在钱的问题上区分得如此干净的恋人,还能叫恋人吗?可当你要给自己所爱的人付钱时,她却不要,至少也该算一种尴尬吧!
单一海摸出支烟,想抽,犹豫了一下,又用手取下,一把揉碎。那烟在他的宽掌中,轻轻呻吟着,满掌都是芬芳的烟草味。邹辛付完账,回来时面目奇异地平静着,似乎对这样做并没有什么不安。她一把扯住单一海:“别待了,二楼上新进了一批时装,听说是从韩国进的,去看看吧?”
单一海无语地随她上电梯,商场内的一切都弥漫着一种豪华得近乎于俗奢的感觉,到处都令他不习惯或者陌生。他自己对这儿的一切竟有种深深的不安和慌乱,甚至已不习惯于这样在人丛中挤挤挨挨着走,蓦地,他发现,这儿的一切距他太远了,他下意识地想起那片戈壁,那儿又太开阔了,阔大得连人与人之间的想念也有几十、上百公里,这种拥挤简直只是梦中才会有的情景啊!他暗叹。同时心内产生一种深深的落寞。是生活距他太远了,还是生活疏忽了他?
邹辛捅捅他,似乎奇怪地询问:“你怎么了,恍恍惚惚的。”单一海惊醒般地抬起头,他们已到了间精品屋。摆放着的各种服装在柔光的照射下,散发出某种绒绒的光泽。“没什么,哦,你看中哪套衣服了?”他把目光从邹辛身上移开,故意去看那些服装。
“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邹辛离开他,径自去架子上翻看,偶尔触摸一下。这时,单一海看见一套略微黑红的套装,感觉邹辛穿上也许会不错,就招呼她过来。邹辛远远地瞄了一眼:“太老了,那是三十岁以上的职业女装,你怎么选那样的款式?”
单一海愣住了,他看着邹辛的着装,不由得有些发呆。唉,挑选服装比训练一个士兵还费劲,尤其是给女孩子选衣服。这时单一海觉出旁边有双目光罩住他不放,他不自然地回过头,那是一束男人的目光。他长得不很精神,头发深深地向后梳着,着一套合体的西装,这么热的天,他居然穿着笔挺的西装。单一海转回头,发现那束目光仍盯视着他。他有些不自在了,重又回过头。那男人的唇角露出一丝微笑。渐渐地,他明白了,他在笑自己的军装。他这才发现自己这一身军装在这样的场合,真是太不合时宜了,甚至有种寒酸的感觉。单一海略微局促地扭扭身子,倏地,把腰挺直了。军装就军装吧!妈的,退后十多年你也许还穿过黄布军装呢。那会儿军装也是时装。
那男人一直跟着他们,走过了好几家精品屋。单一海感觉他一直在注视,或者说在偷窥自己。他有些不舒服了,在跨进又一间房子时,故意候在门后,等那人进来,他平静地凝视他。那人显然没料到似的,略显尴尬地搓搓手,继而冷静地说:“你好吗?”
这小子居然问候自己。可我并不认识他呀!他刚要开口,却听见身后传出一声略显喜悦的问候:“怎么是你,你也来买东西呀?”
那男子稍一怔,把头转向单一海:“怎么,逛商场呀,这就是你的那个‘绿马王子’?”
单一海冷静地打量他:“我是单一海,你是……”“哦,我一位……朋友。”邹辛忽然截断他的话,“来,给我参谋参谋,我刚好看中一件连衣裙,南韩真丝的,你看怎么样。”那男子无意似的瞟了单一海一眼,用手触触那裙子:“料子不错,这件衣服的款式正好适合你,瞧,你的皮肤正好与衣服的颜色相配,只是便宜了些。”单一海伸眼望去。1230元,自己一个月的工资,他居然还说便宜?
邹辛笑笑,不语。“刚好你的‘绿马王子’可以付账啦。哦,我还有件事,告辞啦。”走出门边几步,他又回来,对邹辛说,“今晚我等你……们。”邹辛点点头,目送他离去。那边服务小姐已把裙子包好,递过来。单一海把那件衣服掂掂:“小姐,这衣服太贵了吧!”邹辛似乎尴尬地拉拉他,低语:“别老土了,这店不还价。”说完,摸出一个包要去付账。
单一海坚持地拦住她:“这衣服算我送给你的,好吗?”邹辛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点了下头。单一海快步付完账,内心竟有许多新异的感觉。这个陌生男人,邹辛竟如此信任他。他说的这件裙子,单一海看上去总觉得别别扭扭的。自己难道越来越不懂生活了?难道……他有种深深的疏离感,提着那件裙子:“回吧,我不太习惯这种商场味,我宁可待在房间里,哪怕无人处也行。”
“唉,一种正常的‘偏远孤独症’。许多长年在边防上待惯了的人,都不太习惯这种生活。其实,他们是害怕。自己在偏远的地儿待了那么多年,一切都平静得令人心安理得。一到了真实的生活中,却发现自己什么也不是或者是觉出了一种距离。原先的价值观一下偏离了方向,心理上一时调整不过来也是正常的。”邹辛理解地随他下楼,右手似乎无意间伸进他的口袋,单一海感觉口袋中多了一卷东西。
单一海似被触动:“其实,我内心中渴望这种生活比渴望战争的情感更浓烈。可却发现,生活有时比战争更复杂,也更难对付。唉,军人哪!我不会是那种只会在沙盘上演示战争的人吧?”
邹辛低头,脸上又蒙上了层阴郁,带他走出商厦,忽然指定海边上那排防波长堤:“你看到没有,失去战争的军人更像是这个时代的一道防波大堤,那些巨浪也许永远不会来,所以它们就永远在那里沉默着,甚至只成了人们消闲之后的一道装饰。”
“你是说我们也是装饰?”单一海自嘲地耸耸肩,“如果是装饰也就罢了。可惜的是有时你连这也不是,可有谁知道这些沉默的石头也是一个个与他们一样的人呢。”
邹辛低眉,看着波浪哗哗拍击大堤,似乎陷入孤独和沉思中,背影也有一种意境般的动人。单一海有些气馁地从口袋中摸出那卷纸来,竟然是几张百元大钞。他一瞬间枯萎般的呆了:“这是为什么?”
邹辛用目光回答他:“那是刚买衣服的钱!”“我说过要送给你的嘛!你……不喜欢我?”“不,你不要把金钱与感情联系起来。你不明白……”“我太明白了,一个女孩子居然拒绝男朋友给买的东西,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邹辛平静地依偎过来:“按平常的理解,是情感上出现危机的信号。可一海,我不希望你把我与他们等同起来。你知道,我有自己的工作,工资比你还多。更重要的,我是一个独立的人,喜欢用自己的钱,我不想因为钱而成为谁的附属品。”
单一海吃惊地望定她:“连我也是如此?”“是的,也许我的感情属于你,但我却属于自己。我不想在未结婚前,花你一分钱。这样,也许我会更轻松些,更能让自己清楚地认清自己的感情,你理解吗?”
单一海呆了好久,才重重地点了下头:“可能我并不太理解你。”“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哪。”邹辛轻轻地点点头,“不理解才有寻找的激情,如果我们一下都看透了对方,多可怕。其实,你是我认识的朋友中最有魅力的一个。他们也许有各方面的长处,但跟你的长处一比,一下就抵消了。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单一海心头波浪般翻涌,脸色却异常平静:“什么?”
“不想告诉你,一旦说出来也就没有多少意思了,可我还想告诉你一点,你有时显得像父亲!”
“父亲?”“今天早晨,我那个电话你知道是谁来的吗?”
单一海不语,期待她说下去,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自己。“是我的朋友,别紧张,是个一般的男友。你不在的时候我常与他在一起。
他很爱我,可我不爱他。只是喜欢与他在一起说话罢了,有时其实我也很寂寞的。”
“是那个帮你选衣服的男人?”单一海平静地问。
“嗯,他是个合资公司的职员。他追了我两年,早晨他在电话中哭诉了至少有二十分钟。”
“后来来看我,也是他早就告诉了你的,是吗?”“他一直想知道你的样子……早晨我的情绪不好。我一直害怕你来问我,因为当时我还没想好如何回答你。从你的表情上,看出来你早就预感到了什么,可你就是坚持着不说,这一点上你像我父亲,很像。”
“他看到了我,只会增加他追你的决心!他没失望,反而变得无所惧怕了。他今晚邀请我去纯粹是故作潇洒嘛!哎,今晚去干吗?”
“他要在家开Party !你去不去?”“去,当然去。我只在书上看过,还真没见识过呢!”单一海摊摊手。
单一海从容地吃完饭,在客厅等候邹辛。邹辛正在细心地描绘着那并不复杂的面部。他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一口。
许久,邹辛从里屋出来,单一海的眼睛立刻直了。她已穿上了上午刚买的那件裙子,足底一双似草编的休闲鞋,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脸上淡有淡无地施着薄妆。在客厅的柔光下,她简直如同一个全身喷着香气的洋娃娃,比洋娃娃又多几分成熟。他禁不住地低呼:“你今天都快让我认不出来了,辛子,我发现你的容貌几乎是随着天时在变化,到了晚上比白天更有韵味。简直……都舍不得让你出门了!”
“得了吧!又来肉麻,你一肉麻我就觉得你是在挖苦我。”邹辛看着他,“你怎么还是这身军装?这是去参加Party,可不是去打仗。哎,我刚才送给你的那套西装呢,快换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