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西服单一海刚试过,那料子又垂又挺,可一披在他身上,却似乎与他的身体分开似的,吊挂在那儿。单一海怎么瞧也不舒服,连走路也僵僵硬硬的。他索性一把扯下,一换上军装,全身又都恢复过来,透出一股精神气儿。
“我刚试过。那西装怎么跟布片儿似的,与我的身体粘不到一起,还是穿这身军装舒服。”
邹辛说:“那是我专门给你订购的,正好适合你这种体型呀,怎么会不适合呢?”
单一海无言地起身,飞快地把那身西装换上,站在客厅的中央,让邹辛看。
那样子仿佛一个生产队长穿了件中山装。“西装并不是所有人都适合穿的。不过,我也挺悲哀,当了这么多年兵,连便装也不会穿了,似乎离开了军装,连件合身的衣服也不会找到了。”
邹辛深深地看他一眼:“你真是个天生当兵的。唉,你还是穿上你那身军装吧!”单一海从她话中听出许多无奈和失望,但他不语。这种东西应该有,如果没有,那倒显得有些不正常了。两人相继下楼,一路上,竟都沉默了。
他们到达时已是晚上九点左右,那家伙住得挺远,可也真别致。他家的房子悬在海滩边儿上的一座土山上,独门独院,全由石头垒就。
邹辛按响门铃,轻声向他介绍:“这是他们家的老房子,父母都在加拿大,家里就他一个人住这么大一幢房子,这房子几乎有上百年了呢。”
单一海摸摸石头上的青苔,那些石头在月色中闪烁着冷光,月亮低在楼头。只有楼上低缓的若有若无的音乐,擦洗着深深的夜色。
片刻,门自动开了,并无人出迎。邹辛熟练地踏进门,在树丛间几乎看不见的小径上来回曲绕,似乎对这儿很熟。
他们刚走近楼前,门后的灯悄然亮起,灯光中早就站定了一个人。单一海认出那正是中午来看他的那个男人,他的头发向后梳着,身上随便穿件白衬衣,感觉又干净又绅士。
“怎么到现在才来,大家都以为你不来了呢。呵,还有个小跟班呢,你的绿马王子今天可真敢穿,我就佩服这样的大兵。来,咱们上楼。”他侧立一边,双臂相拥,话语热情,脸上却丝毫没有表情。
邹辛笑笑,那一笑似乎已经打过了招呼。两人亲热地向楼上走。单一海忽然觉出,自己像个多余的人。
客厅里的灯全部熄灭,隐约有几束淡淡的烛光,在角落里四处摇曳。一曲低抑而又舒缓的萨克斯仿佛从四面流过来似的,令人心动。他凝神倾听,居然是那支著名的《归家》,他循着乐声,坐在邹辛的身边。
邹辛一直与那个男人私语,单一海不知道他的姓名,现在更不想知道了。有时候少知道一些东西,也许可以少受一份打扰,何况……他抑制自己往下想,抬眼扫视屋内,目光很快便适应了这种灯光的幽暗。他看到,在暗色中围拥着七八对男女,他们都醉了似的相互挤拥着,仿佛一个人。单一海头次经历这种阵势,内心中涌动许多狂躁,额上的汗液迅速挤出。他觉得胸闷不已,取下帽子,松开扣子。
邹辛似乎无意中递过一方手帕,身子却仍与那个男子凑在一起,喁喁低语,仿佛有说不尽的话。邹辛跟自己在一起时,可不是这样啊!他接过来,抹去汗液,把手帕放进了自己口袋里,点燃一支烟,把头扭向那群在舞池中挤拥着不动的暗影。
这时,那曲《归家》已轻轻消失,新的舞曲又流出来,灯却被那个男子按亮了。一瞬间,单一海看到那些紧拥在一起的人立即分开了。这只是一间略大些的客厅。桌子上面摆满各种酒类。片刻,灯又熄灭,人们重又相拥到了一起。
单一海虽沉默着,却感到暗处射来的目光。就气质而言,他是今晚这些人中最佳的。可后来,他觉出来了,他们看他,并不是他的沉默,是因为他的军装。意识到这一点,他有些下意识地缩缩身子,他再次觉出不协调,甚至寒酸来。这身军装此时竟是如此的尴尬。这时,邹辛被一个男人邀走,邹辛用目光瞥了他一下,便消失在了暗中。那男人站起来,递给单一海一杯酒。
“单先生,别客气,来我这儿的都是些朋友,你可以放开去跳舞。”“哦,谢谢。我休息一会……”
“单先生在部队常跳舞吗?”
“偶尔跳跳。”他递给那男人一支烟,“也就会些国标吧!新疆舞也会一点儿。”
“没想到啊,军队上也这么开放吗?”“当然不是,那儿不会有这么暗的光,而且也不允许跳这种舞,这种舞似乎这儿也不让跳吧?”“现在谁还跳那种舞,只是消遣而已吧!何况现在谁还管谁?”那男人忽然咯咯地狂笑不止。单一海有些恼怒地盯视他:“你笑什么?”“哎哟,我真服了邹辛。不过也算她有眼力,还可以找到你这么个古典的男人。”
单一海轻啜一口酒,那酒的味道有种异味,他含住,半天才咽下去,心内仿佛被触碰似的不适。
“怎么,喝不惯这酒吧!”那男人有些抑郁地看他,“这是纯法国杜松子酒,一瓶要一百多美元哪!”
“还行,这酒的纯度不够,有种樟脑味,似乎打开过,可能存放的地方不够好吧!”
这回轮到那人吃惊了:“你也懂这酒?许多人都喝不惯呢。”“慢慢就惯了。人哪,什么都该尝一尝。不习惯的尝过就可以永远不再去动它;习惯了,可以让它成为自己的一种习惯。”“讲得好,可单先生似乎对今天的这一切并不习惯,按你的说法,也该尝尝哪,尝过后可能你就会习惯了。”他压抑着笑意,刻薄地说。“是吗?不过,有的东西我永远也不会变,永远也不。”单一海有种狠狠的坚决,他这会儿似已习惯了那种昏暗,刚才的话又让他恢复了自信。妈的,我是老土,就给你老土个样儿出来瞧瞧。
那男人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掩饰什么,搂着边儿上的一个姑娘就摇晃起来了。单一海用余光寻找邹辛,发现她也那样半依半靠着,但似乎竭力克制着什么而保持着隐约的距离。单一海觉出一种深深的孤独,内心泛出一种强烈的悔意,今晚真不该来,这里似乎并不属于自己。
这时,邹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过来拉起单一海。单一海有些不自然地说:“你跳吧!我有些……不舒服!”
“你怎么了?”邹辛靠近他坐下。“没什么,只是有些不太适应这种黑暗。”单一海点起一支烟,感觉自己这样,邹辛也没法跳下去,而且会破坏她的情绪,她似乎兴致蛮高的。他站起来,“我去阳台上坐坐,一会儿就好!”
“用不用我陪你去?”邹辛似乎担心地问。“不用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说完,快步离开邹辛。那面阳台真大,爬满各种绿色蔓状植物。透过夜色,他认不清楚它们,手搭在绿叶上,他的心可以听到它们在不安地颤抖。这时他听见对面哗哗的涌浪声,凝神瞥去,只见水浪在月波中翻腾着鱼肚白色,它们暗暗地涌溅着种细微的呻吟。单一海没想到,在这儿还可以望见海。他的眼睛在暗中抚摸着想象中的大海,独自沉浸其中,内心也仿佛被洞开似的,传达出某种意境。不过,这种意境却让他不宁,不知道是自己变了,还是周围的世界变了,一切变得好像哪儿出了差错,又找不到原因。这种现象最可怕了,因为对对方的不安,甚至无法看清,反而使两人都在某些问题上回避着。而这种回避,其实只是暂时的隐藏而已。而隐藏愈深,暴露出来时也愈会像匕首一样,扎伤对方……身后骤然响起激烈的摇滚乐曲,那急匆匆的重鼓震得他的内心哗哗摇颤。蓦地,他从音乐中听到了荒野沙暴的节奏。戈壁的风暴也是这种旋律啊!他仿佛发现什么似的转身冲进客厅,客厅里被暴烈的节奏淹没着,能够依稀辨清的只是人们疯狂跳跃和抖动的肢体。那些来回闪动的人形如同一些风中抖落的红柳的残枝。他被音乐抚摸着,内心似乎找到了某种依靠似的,一下子安宁了。他拿起一杯酒,坐在沙发上,闭目,深深地呼吸着那些暴烈的韵味。此时的风暴是一些音符的风暴,这种风暴一下子让单一海呼吸到了那种以前厌恶到极致的干燥和无奈。连他也奇怪,自己竟一下子陷入进去,并且就寻找到了那些暴风留给自己的美感。他发觉,自己其实一直在心底里下意识地爱着它们。发现这一点时,他的手几乎有些抖颤,戈壁一下子变得幽远而清晰……“怎么,单先生,你好像对这种乐曲很感兴趣。这种节奏刺伤了你,你似乎挺伤感?”
身后音乐的风暴悄然退去,房内亮起柔和的灯,流水似的音乐哗哗轻淌。这种骤然来临的清晰的平静,反倒没让单一海觉出异样。因为风暴过后,戈壁也是如此的清幽和平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