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我国的文艺理论建设正以它的全方位跃进的方式,步入了一个令人瞩目的时代。这可以说是一个多题目、多学科并进的时代。由此,我相信,在文艺理论这个广阔领域里,艺术感觉理论至少有它的一席之地。对于这个问题的认识无疑应当以当代文学创作的活跃为参照系。一大批优秀作品的诞生过程也许可以说明,它们的创造者在观察生活中,正是饱汲了对于外在世界生活现象的感觉,并且倾注了对这些感觉的思考和把握。因此,我既丝毫不认为作家的艺术感觉可以不以观察生活为基础而进入冥冥状态之中,也丝毫不认为对于艺术感觉的探讨将是对我的精力的无端浪费。我十分乐于玩索这个饶有趣味的题目,尽管它对我来说尤为艰难。
对于艺术感觉的描述本来就是困难的,而要对它作出一定的研究——即不仅描述而且论证,则更显出其难度。我已经预料到,作家的创作实践无疑足以承受艺术感觉的理论分量,但我却可能因为缺乏必要的理论准备而将陷入种种的局促和凝滞。这将给我造成某种精神负担。然而,理论的良心和学术的勇气,却如此郑重地提醒我不能迟疑下去,并且,必须把步子迈得坚决一些。
艺术感觉对于艺术的创造者和欣赏者都是必要的。艺术创造在于对外在世界生活现象的感觉,艺术欣赏在于对作品所提供的生活世界的感觉,它们都是在艺术感觉这一基点上显示出特定的艺术能力。当然,我们并不企图把艺术当做纯粹的“感官艺术”,我们只是从感官感觉出发,去探寻艺术创造过程中的一种特殊的心理历程。我想,以逼仄和浮滑的态度去对待艺术创作中的审美行为和心理历程,将导致人类的不自知,并且相应降低人的精神品位。文艺理论研究的开放性表明,人们将可能对每一种创作心理现象作出精细的解剖,从中发现那些常常被我们所忽略了的“规律”和本体构成。由于实验条件的限制和现有心理学资料的不完备,这些对于艺术心理学的微观探讨可能会出现种种偏颇甚至失误。但我却从哥德尔的不完备性定理中得到了某种安慰。这个定理告诉人们,任何一个理论结构无论多么重要多么严格,都不能达到真正的十全十美。出于既有的理论准备和特定的理论视点,并且相应于个人的研究能力,我将本书所讨论的艺术感觉的范围局限于对作家的感觉世界的考察——而对艺术欣赏(接受)者和批评者的感觉世界的考察,只能留待今后了。
自从文艺理论研究从刻板的研究教条中解放出来之后,几乎每一个具有艺术良知和理论能力的人,都觉得自己有资格从任何一个微观方向或角度对文艺理论重新进行审视。正是如此,大多数人已经不再轻易地将艺术感觉视为先验唯心主义或主观唯心主义,而力求多角度、多方向地作出论证。但我依然觉察到,相对于纷纷攘攘的艺术理论研究成果,对于艺术感觉的研究却未免粗浅。这种现象不得不使我企图开辟另一个研究方向:将艺术感觉作为一种特定的“感应”方式,并且将它的结构和功能纳入形成艺术感觉过程的“选择”和“建构”的图式之中。
这个研究方向包含着艺术感觉本体结构及其与作家的其他创作心理现象(如感情世界、经验世界、记忆世界)的关系的阐释,包含着艺术感觉的功能测定(作家对于感觉的把握的功能测定和艺术观察、艺术发现、审美体验中的知觉功能测定)。在我看来,过去对于艺术感觉的研究之所以流于粗疏和简率,原因恐怕在于忽略了对艺术感觉的本体结构及其意义的细致考察。虽然,作家的感觉方式并不如此明显地显示出我们所描述和论证的艺术感觉程序和层次,但我相信,任何一位作家的感觉方式都将具有结构方面和功能方面的本体意义。当然,我在这里所做的,将仅仅是理论意义上对于创作心理过程的部分拆卸;实际上,作家的感觉过程和感觉方式往往是不容易追溯的。我只是从许多作家的创作谈或回忆录所提供的片断材料中,捕捉到一些心理现象,并企图运用现代心理学的研究成果去做出相应的解释。因此,对于作家的感觉世界的把握,仍然是一个十分诱人的课题。
当然,对于任何一个课题的研究,既可以用形而下的实证,也可以用形而上的思辨。艺术感觉这个问题本身,不仅负荷了作家们大量的创作实践,而且承载了理论家们一定的理性分量。它并非那种应运而生并且带有过分强烈的政治、伦理色彩的时髦命题,因而它具有独特的哲学反思意味,以及为作家们特定的创作心理现象所涵盖。基于对象的这种特征,我企图择定一种且实证且思辨的讨论方式。也许可以这么说,当在做实证时,我站在此岸世界上;而当在进行思辨时,我则站在彼岸世界上。这实际上是学习马克思研究“资本”和“价值”的方法。马克思的独到之处,是他立足于此岸世界,展开对现存秩序的批判,然后在“价值”这个似乎非常神秘的彼岸世界领域里揭示出基本规律,并准确地预期垄断的到来。我期望,实证和思辨二者的结合,将可能使论述相得益彰。我丝毫不反对理论家和作家们所做过的大量的实证研究,因为我从他们那里获取了相当丰富的创作心理材料;我也丝毫不反对当代一些青年理论家提出的中国文学理论需要形而上思辨的“猖獗”,因为我的研究看来需要这种呼吁的支持。
我以为,尽管我所采取的是实证和思辨相结合的讨论方式,但我的理论落脚点仍然是文学创作现象本体的存在,也就是说,在方法的意义上,我将始终以文学创作现象的存在为逻辑起点。我所注目并且致力的,是文学创作心理过程的内在客观性;我力求不以任何形式的自恋心理而导致理论变成某种情绪反应。我相信,这才是研究者应有的理论品格。因此,我预料到,我在审视作家的创作心理现象时,可能会有一种进入思考的“停顿”。这实际上是一种特殊的“停顿”,它就出现在浮士德高喊“停一停吧,你真美丽”的那一瞬间。对于我们的研究来说,这种“停顿”时常发生在理论的跃迁过程中。“停顿”一旦发生,理论就超越了研究主体的自恋心理,超越了世俗的自我,跃迁为理论的本来意义。它所达到的,将是与现象的本体存在相吻合而不带有任何形式的屏蔽的理论透明度。
我祈求这样的透明度。尽管,在这里仅仅是祈求而已。
我希望读者能从上述中,约略看出我写作本书的意图,构思与讨论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