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回国参加母校厦门大学九十华诞的纪念活动,又见到比我年轻的老朋友杨健民。人是会变的,但健民似乎什么也没有变,仍然是那样一见面就讲学术、讲书本、讲刊物,仍然是二十多年前那一副深度眼镜和那一种让人信赖的书生气。见面时,他提到海峡文艺出版社将再版他的《艺术感觉论》,请我作序。我想了想,便答应下来了。
所以答应作序,第一原因是《艺术感觉论》写得好,二十多年的岁月激流竟然没有冲走我对这部著作的好印象。第二原因是此书与我有关。一九八五年我担任文学研究所所长之后,想做点实事,就建立了一个新的研究室,命名为“新学科研究室”,由董乃斌担任室主任,由程麻担任副主任,并由我作为主编(董乃斌、程麻担任副主编)着手组织编辑一套“文艺新学科建设丛书”。丛书的内容一部分是翻译,一部分是研究专著。翻译方面有罗曼·英伽登的《对文学的艺术作品的认识》(陈燕谷译),杜夫海纳的《美学文艺学方法论》(朱立元等译),巴赫金的《文艺学中的形式方法》(邓勇等译),海德格尔的《诗歌、语言、思想》,洛特曼的《艺术本文的结构》,伊塞尔的《阅读行为》,威奇的《元小说》,玛莉·伊格尔顿的《女权主义文学理论》,舍斯塔可夫的《美学范畴论》。而学术专著则有杨春时的《艺术符号与解释》和《系统美学》,赵毅衡的《文学符号学》,程麻的《文学价值论》,陈植锷的《诗歌意向论》,畅广元的《主体论文艺学》等,还有一部就是杨健民的《艺术感觉论》。
这套丛书的名字特别用上“建设”二字,是为了与破坏性的文化性格相区别而突显建设性文化性格,在此宗旨下,我和董乃斌、程麻收到杨健民的《艺术感觉论》时,都感到惊喜,觉得这部专著非常符合我们的学术诉求,它有中心范畴,有学科形态,有概念系统,自成一座带有体系性的思维建筑。读了《艺术感觉论》初稿,我独自寻思,如果能再产生十部到二十部杨健民似的论著,我们的“新学科研究室”,就不怕人家说三道四,就真的能立足于学术之林了。
我让程麻向杨健民约稿,自然是对杨健民的学术水平和思维能力十分信赖,而这种信赖感最初是产生于读了他的论文《论艺术发现》。以往只知有科学发现,经健民点破,才意识到,文学艺术的创造也来源于“发现”。艺术发现不是来自理念,而是来自作家的感觉体验、感觉反射和意象直觉等等。尽管我对论中的“发现本质、规律”等说法有所保留,但还是被健民的新鲜论说所启迪。读了国内的无数文学论,多数是读了就忘,但读了杨健民的这篇论文,“艺术发现”便积淀在心中了。无论是写散文还是写论文,我都会想到,有发现才写,没有发现就不写。我曾劝告作家不要阅读国内的所谓“文学理论”,因为这些自己也昏昏然的理论八股只能扑灭作家的灵性悟性。但健民的理论不属于此列,它倒是会启发作家去体验,去感觉,去发现,去悟前人所未悟。
健民的《艺术感觉论》实际上是“艺术发现”的进一步提升和系统化。但是经过一番精心建构之后,此书却成了二十世纪下半叶少见的高质量的理论著作了。我真希望从事文学批评的人能读读这本书,读了之后,将会更明确,文学批评的关键就在于它一定要从“艺术感觉”出发,而不可从什么“标准”、“主义”即理念出发。倘若天生没有“艺术感觉”,最好早一点离开“文学批评”这一行。伟大的俄国文学批评家别林斯基不到四十岁就去世了。但他的文学批评却影响和造就了几代俄国作家,这其中的秘密就在于别林斯基天生有一种艺术感觉器,他凭艺术感觉从事批评,从未作过“标准”与“主义”的俘虏。杨健民的论著抓住了文学批评的要害。穴位点中了,整个理论系统也活了,这大约正是《艺术感觉论》值得再版的理由。
刚刚返回美国的落基山下,时差尚未克服,只能匆匆说些话,算是共鸣吧,与故乡的一颗质朴而有才华的心灵产生一点形而上的共鸣。
刘再复
二〇一一年七月九日
于美国Colora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