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正处在长个子的年纪,上中学时,看完李景波主演的电影《新局长到来之前》,印象最深的竟是:那位总务科长把自己锁在办公室中,摇头晃脑,连咬带扯,大啃一只猪蹄儿!
他啃的真香!坐在影院里,我似乎感觉到他牙齿咀嚼的快感和猪蹄浓重的香味儿;肚子里那条馋虫也不迟钝,几乎窜动起来,闹的我心神不安,当时惟一的愿望是,我也能双手攥住一只大猪蹄儿,纵情地啃上一口。
没想到,那条可怜的馋虫,为了猪蹄儿,竟等了几十年。
那时的孩子,没有充当家中“小皇帝”的福气,谁也不敢毫无顾忌地向父母索取—家里给什么穿什么,给什么吃什么。我们的乐趣在课堂,在操场,在公园,在城外的草地上、树林里。
家里没有吃猪蹄儿的习惯,我也就没有大啃猪蹄儿的口福,可是,对它的欲望却与日俱增。每天傍晚在操场上打完篮球,饥肠辘辘地骑车回家,有时就会想起李景波,想起他手中的那只大猪蹄儿。那时,肚子里的馋虫就开始慢慢蠕动,于是心中就涌起渴望、涌起贪婪。
不久,“大跃进”开始了。几亿人意气风发地折腾起来,气势着实磅礴,当然,后果也异常惨重。在三年困难时期里,饥饿的感觉总是袭击着我,连做梦也离不开吃的。不过,那时常常梦见的是大学食堂里的棒糁粥,罐头肉粥,馒头和窝头。奇怪的是,在那几年中,我竟然忘记了李景波,忘记了他手中的大猪蹄儿。
看来,“馋”,是吃的一种境界,是饱汉对美食的向往。一个处于饥饿状态的人,是没有资格“馋”什么的,填饱肚子高于一切。那填充物哪怕是野菜,是米糠,是树叶儿。
我再次想起猪蹄儿,已是“文革”前夕。
那年夏天,妻突然小产,同院的大妈大嫂们异口同声地吩咐我:去买些猪蹄儿熬汤,那是最好的补养。
我当即奉为圣旨。可那时物资匮乏,市场上供应的仅仅是能保障人们生存的必须品,在我的印象中,猪蹄儿早已从老百姓的生活中消失了,我记忆中的那只,还在李景波手里攥着呢,让我到哪儿去买?
那天下午,我去了当时北京最大的副食品商场—东单菜市场,找到卖肉的地方,只见两张又长又宽的木案上可怜巴巴地摆着几块不大的肥肉、瘦肉,还有少半盆绞好的肉末儿,惟独不见猪蹄儿。我并不失望,院里的大嫂们早已告诉我,有猪蹄儿也不会在前边卖的。
两张大木案后面,是用浅蓝色木板墙围起的工作间,从飘动的白门帘宽大的空隙,可以窥见里面木杠上悬挂着的整扇整扇的猪肉—我的希望在那里。可能是由于为了妻的健康吧,我竟勇气十足,旁若无人地从两个大木案中间穿过,掀起门帘,走了进去。
一位系着黑色橡胶围裙的师傅操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正在剔肉。四十多岁,高高的个子,光闪闪的一张方脸。他看我一眼,问我找谁。我忙把我的难处告诉他,并请求他的帮助。
他一本正经的问我:
“有证明吗?”
“有医院开的假条儿,”我说,“我没带着。”
他又看了我一眼,不,是盯了我一眼,大概认为我没有说谎,便冲着门帘外面高喊一声—一个年轻人应声走了进来。
“把那些拐棒儿给他。”
年轻人从一张木桌底下拎出一只竹筐,将一堆二寸多长的猪腿倒在秤盘里。我一看,大为疑惑:
“这不是猪蹄儿呀!”
“猪蹄儿都卖给饭馆,你能买着拐棒儿就不错了。”那位师傅告诉我,“熬汤一样。”
我一想,也是。猪腿这部分的前边不就是猪蹄儿吗!如果师傅操作时切得长一些,它也就是猪蹄儿的一部分人了。于是,连忙道谢。
回到院里,大妈大嫂看了都说好,都说能买着拐棒儿不容易。
那次,沾妻的光,吃了好几个拐棒儿,但稍一琢磨,无论如何还不能说拐棒儿就是猪蹄儿,至少,我想象中的啃猪蹄儿的感觉不是这样的—上学时的渴念,依然没能了却。
在餐桌上见到猪蹄儿。已是20世纪80年代初。
忘记了是参加什么会议,晚餐时,它作为一道冷盘,被剁成了小块儿,摆在餐桌的转盘上。在我眼中,那破碎的形象就已经败坏了整个猪蹄儿豪放粗犷的魅力—它不该是这个吃法。
还没等它转到我面前,败兴的事就发生了。坐在我对面的一位老教授,忽然怪哼一声,双手捂住腮帮子像老僧入定似的一动不动,只是镜片后面的目光充满惊惧和羞惭。我们连忙探问,老先生仍是不言不语。良久,他才难堪把将一块儿猪蹄儿吐在小碟里,同时还吐出了断成两截儿的假牙。老先生立即起身,打道回府,声称去重新镶牙。为期一周的会议,刚刚报到,他就被迫告退,实在有些狼狈。
当时我有一只牙已经松动,见此情景,立即引为前车之鉴。那盘猪蹄儿,虽然多次转到我面前,我却意志坚定,毅然决然地弹压肚子里那条躁动不安的馋虫。
在那以后的若干年中,市场上的各种食品越来越丰盛,前些年难得一见的猪蹄儿,不仅陈列在大大小小商场的玻璃框中,小贩们还架起大锅,把它摆在一条条小街上。可是不知为什么,当年那条为猪蹄儿激动不已的馋虫,虽然多次闻到猪蹄儿的香味儿,却心平气和,不为我所动了。
前些天,吃晚饭时,不知话题是怎么开始的,就和妻谈起了猪蹄儿,谈起40年前看完《新局长到来之前》对猪蹄儿持续多年的刻骨铭心的渴望。妻听了觉得好笑,说,猪蹄儿是什么好东西!明天给你买俩。我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
第二天,妻真的把猪蹄儿买回来了。
两个都有半尺多长,肉很肥厚,棕红色,泛着亮亮的油光,还散发着浓浓的诱人的香味儿。
我不由得想起电影里李景波啃猪蹄儿时的果决与威猛,也许,当年,我并不是贪馋猪蹄儿的美味,而是心仪他那充满原始活力的吃相。
毕竟,我有自知之明,不敢“老夫聊发少年狂”。当我的牙齿接触到猪蹄儿那层厚皮时,觉得既坚且韧,就像煮过的牛皮似的。顿时,我明白了,电影里那位总务科长啃猪蹄儿时,为什么要哽着脖子连咬带扯像一头野兽进餐似的。
我想起了假牙断成两截儿的那位狼狈的老教授,那是一个警告。
我知道,我的牙齿,已经无力和既坚且韧的猪蹄儿做激烈的拼斗了。
我笑了,有些无奈,有些酸辛。我将猪蹄撂回盘子里。
在猪蹄儿随处可见的今天,我正告自己:别再想它—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