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多次经过我上小学和中学的母校门前,有时回想起当年徒步上学的情景,难免有些莫名其妙的感慨。
用今天的眼光估量,从我家到学校不算远,也不算近,大概有三四站车的距离,恐怕没有人步行了,哪怕是中学生。可当时,上学路程比我远一倍的同学也大有人在,他们也是徒步的。
不论豪雨如注的酷夏,还是风雪交加的严冬。暑假里,即便出阜成门去护城河里戏水,或者出新街口豁口逮蛐蛐,也走去走回,不知道乘车。
上初中二年级后,班上有三四个同学骑自行车去上学了,骑的都是家里的旧车。旧车,也令我们羡慕不已。他们把车座拔的很高,座子下面露出半尺长而亮的铁管,骑在车上,俯下身子,很有些赛车运动员的风采。在当时的中学生中,这是一种时髦,有时下学正碰上他们从车棚里推车出来,我们便一拥而上,每个人都要骑两圈,过过瘾,才放他们回家。
现在回想起来,初中生活中最大令我心醉的一件事,便是骑自行车去香山了。
那年春天,我们几个同学约好骑车去春游,父亲有自行车,可是那天他要值班,我懊丧极了,幸亏一位同学代我借了一辆女车。现在我已经记不清当年我们行驶的路线,去了哪些景点,但骑在车上那种飘飘然的感觉,却能回想起一些。
那是我第一次骑车走这么远的路程,好像我不是骑在车上,而是坐着《天方夜谭》中的飞毯,轻柔地在空气中滑行,护城河边的草地一闪而过,远处的菜园子闪闪发光,路两边粗壮高大的白杨树飒飒响着,像一条阴凉翠绿的隧道。和风轻轻吹,布谷鸟在麦田上空清脆地叫,西山柔和的身影远远地起伏——那似乎是一种召唤,一种诱惑,我不停地踏着脚蹬子,从这机械动作中,体味到无穷的乐趣,我愿意就这样骑着,一直骑到山上去,显然,那次春游,是骑车,给我带来了最大的乐趣。
上高中时,父亲把他那辆飞利浦给了我,父亲当然是对我寄予厚望,让我节省时间,用功读书。殊不知,插上了飞利浦的翅膀,我玩得更欢了,星期天到学校打篮球,去美术馆看展览,去北京图书馆看40年代的旧杂志,假期去颐和园,去八大处—不论去哪儿,都不再视为畏途了。
飞利浦与英国的凤头儿、三枪、荷兰的羚羊齐名,都是当时世界上自行车名牌,骑起来相当轻快。那时北京大街上,人少,汽车少,自行车也少,街道空阔而安静,无论在哪儿都可以全速行驶。记得有一次在南池子,一个青年工人见我骑得快,便同我比赛,我们由南向北,一直骑到北海大桥上,他都无法追上我,只得认输。现在想起当时从耳边啸叫而过的风声,拐弯时身体的过度倾斜,真有些后怕呢!
这辆飞利浦伴随我多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时,车把已经焊过,车圈也被闸皮磨穿几个窟窿,我却不能丢掉,因为那时自行车是凭票供应的。
那年,单位里一位同事在抓阄时吉星高照,车票归了他,他买了一辆“永久”。
羡慕之余,我也可怜他,因为我不知道他是买了一辆代步的自行车,还是买回了一个小祖宗。那辆“永久”,永远是漆黑锃亮的,崭崭新新的—刮风天不骑,下雨天不骑,路程稍远也不骑。风和日丽时骑出来,也小心翼翼的。他曾一本正经地告诉我:“加速,要慢慢加,猛一蹬,链子就抻了。还要注意路上的碎玻璃,煤渣儿也得注意,不小心,车带就扎个窟窿!”那神情,不是在议论自行车,而是在议论军国大事。
羡慕也罢,怜悯也罢,都于我无补。车票每年发一次,我们单位人少,每次只有一张,何年何月才能轮到我?
飞利浦实在是老而又老,连凑合也不行了。妻出主意,不如先买辆旧车,有能骑的车我就心满意足,何伦新旧!
我够幸运的,在缸瓦市自行车委托行里,整整齐齐的码着一排新车,车尘也遮掩不住拖泥板的黑亮,大梁上的包装纸还没有撕去;“凤凰”,牌子也可以信赖。一大厅,因为是双大梁,模样欠佳,才处理的,比原价便宜二三十元,要车票吗?不要。我挑了一辆便走。
这辆模样欠佳的凤凰,为我立下了汗马功劳,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五七干校,百八十里地,骑的都是它。那几年,在永定河的大沙滩上,每隔一个月,我才能从车棚里推出它一次,它满身沙尘,像个土猴儿,但当我触摸它时,我的心已急剧地跳动起来—它就要陪同我走过一片片沙土地,走过苇塘边泥泞的小道,穿过两个小村庄,然后骑上通往北京城的大马路。把我带到我渴念的女儿身边了,在那个年代里,对我来说,还能有比这更重要更美好的事情吗?
如今,自行车再也不是北京工薪阶层关注的话题了,也极少有人对它怀着迫切的渴望—拥有一辆自行车,已经是件轻而易举的事。许多小学生、中学生也许还没有萌生要自行车的欲望,他们的父母、爷爷、姥姥、叔叔、姑姑就会把一辆崭新的山地车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们了。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