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对年轻人很快就用英语交谈了起来,接着他们便发现彼此有那么多的话题——从北京聊到绮色佳,从建筑聊到音乐,这场旅途终于不再显得那样枯燥与无聊。
如今,他们已经成了亲切的朋友。
大雨的黄昏,四个年轻人未做停留,就登上了自天津开往北京的列车。
与他们此刻急迫的心情形成了讽刺性的对比——这辆车开得实在是太慢太慢了。有时候,徽音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从容地观看一会儿窗外几只昆虫的聚会过程。
并且,纵然车顶上爬满了免费的“旅行者”们,瓢泼的大雨依然从破旧的车厢里不断漏下来。
徽音用列车上的报纸为大家做了四顶尖尖的纸帽子。他们环视着彼此,在一团糟的车厢里发出轻快的欢笑声。
“就像是扑克牌上的国王!”他们这样形容彼此的尊容。
没用多久,雨水便淋湿了“方块K”——思成的帽子,一条透亮的水滴顺着他的额头一直流到了鼻尖。
就这样,他们终于到达了北京。
到达了杂乱而拥嚷,充斥着人力车夫与乞丐叫喊声的北京。
徽音与思成热情地邀请查尔斯夫妇去家中做客,然而他们还是坚持认为先去一间旅馆下榻比较妥当。最终,四个年轻人约定了一天后的清晨再次碰面,由思成与徽音充当导游,一同游览美丽的北京。
现在,终于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此时,面对眼前的北京,思成与徽音的心中同样充满了震惊与失望。这不可置信的悲伤几乎要将他们一路怀抱着的归乡之喜冲刷殆尽。
如今这混乱而狼狈的城市,和他们记忆中那座充满文化气息的古都有着太过巨大的偏差。从眼前这满城无序的慌乱里,就可以轻易想见秩序维护者的仓皇与漠视。
此时,想要找到任何一种办法来对这混乱和变化中的祖国给予实质性的影响,似乎都是特别困难的,甚至或许是不可能的。
而思成与徽音,还能够将他们所学习的建筑、戏剧的艺术贡献出来吗?
“思成……”在一个空气污浊的转角,徽音感到有些眩晕,她抓住了爱人的双手。
思成正有些愠怒地紧拧着眉头。他的脸上浮现着几乎从未见过的阴云,那样密布,简直有快要盖住所有晴空的可能。
徽音并没有询问,她知道思成此时在气恼着些什么——对于古代的公共建筑、桥梁、城墙,任何人施与的破坏或任其损坏,都让他深恶痛绝。
而此时的北京,这般让他深恶痛绝的景象实在太多了。
“……徽,我们的口号,依然是坚持、坚持。”他仿佛努力展缓了自己的愤怒,握紧了徽音的双手。
自从婚后,“徽”便是思成对徽音亲切的称呼。
徽音紧紧地盯着丈夫有些痛苦却依然坚定的眼神,用温柔的回应抚慰他的心:“是的,思成。坚持,永远坚持。我们只有尽快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拼命去努力——把我们全部的技能和创造力都贡献给祖国。至于怀疑与悲观……”
思成抱紧了她,快速地说出了她剩下的话:“至于怀疑与悲观,则是这世上最没有用的东西。”
无论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祖国,他们依然义无反顾地归来了;归来,并且始终怀抱着田园诗一般纯真的憧憬。
“二哥回来啦!二嫂回来啦!”刚一踏进熟悉的家门,一个无比可爱的小男孩便大声叫喊着,扑进徽音的怀里。
“哈哈,老白鼻①,别挡着路。快来快来,让我好好看看!”梁启超赶忙出门迎接两个孩子,脸上早已笑得快要开了花。
脚注:① 梁启超将大女儿思顺称为“大baby”,二女儿思庄称为“小baby”,对于在身边的思礼最是宠爱,亲昵地称为“老白鼻(baby)”。
不用说,这个活泼的小男孩就是思成的弟弟,现年五岁的梁思礼。儿女们都在外求学时,小思礼成了梁启超最主要的快乐源泉,被他时常在给儿女们的信中提起,未曾谋面,大家就都早已熟悉了这个聪明可爱的“老白鼻”。
“爸爸……”思成有些激动地拥抱着苍老了好些的父亲。
“爸爸。”徽音拉着小思礼的手,在思成旁边跟着开口。
梁启超慈爱地拉着徽音的手:“好孩子,我的儿子和新女儿,可算是回来咯。”
面对这久违了的脉脉温暖,徽音鼻头一酸,只觉眼泪立马就要盈眶而出。
幸而这时思成二娘等人都一齐热情地簇拥过来,将他们迎进了客厅。
无论城市变作了什么样子,家——永远只会比回忆中更温暖。
全家主仆都陀螺般地旋转着,为这对归来的新人泡茶、备点心,只有梁启超陪着思成与徽音在客厅谈天。
“你们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头?思成这般憔悴,又黑又瘦——你看,头筋都快涨起来了,像什么话。这几日莫要多说,让老郭给你多烧几顿肉,养胖些再出门。”
思成一直答应着,眼睛里都是孩子般幸福的笑。
“爸爸——您的身体,医生怎么说的?”徽音始终记挂着梁启超之前在信中提到的病情,此时便耐不住发问。
“没事没事,早就好多了,你们不必担心。”梁启超大手一挥,俨然一家之主的风范。
“还是要时时注意,多做检查的好。”徽音叮嘱道。
“我都知道,我现在可好得很呢。你们回来了,我更是高兴得不行,浑身觉不出一点问题来。”梁启超笑着说,“倒是你们俩,身子一向就有些弱,这趟奔波回来,得好好休整一段时日。等你们在北京把大婚拜祖的礼节完成,就赶紧早早去做东北大学建筑系的筹备工作吧。”
早在思成与徽音回国之前,梁启超便已经为他们的工作问题做了打算。乱世之中,让两个孩子获得一份稳定的从教工作是他的心愿,可惜此时国内还没有几所大学拥有建筑系——为此他只好去拜托清华的校长,希望在清华增设建筑图案讲座,让思成任教。清华校长并未做下保证,梁启超便又为孩子考虑了退路:若是进不了清华,就让他暂且到上海大藏画家庞莱臣处做几个月的义务秘书。
直到东北大学正打算筹建建筑系,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前辈杨廷宝便推荐了学弟梁思成。此时,清华也答应为思成提供一个教建筑学以及绘画的职位;但权衡之下,梁启超还是为儿子选择了前景更好的东北大学。在思成回来之前,父亲已经帮他收下了聘书——在东北大学任教,月薪二百六十五元。在新教师中,这算是薪水最高的一级了。
“爸爸,去沈阳之前,我想抽空先回一趟福州老家,接我母亲一起北上。”徽音说。
梁启超点头道:“应该的。你母亲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以后你们应当好好照顾她。只是时间太急,不然思成也同你一起回去更好。”
徽音答道:“没事,我一人回去便很好。说起来,我还从未去过福州老家呢,也想趁此机会回去看看。”
正说着,小思礼快活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爸爸,爸爸!”
他跑到爸爸的面前,手里抱着一只懒洋洋的小花猫。
“爸爸,老郭真笨。”他睁着一双机灵的大眼睛,大声说。
“老郭好端端在那里烧菜,你又去烦人家做什么?”梁启超宠爱地笑着将小思礼抱在怀里,“你给二哥、二嫂说,老郭怎么啦?”
思礼转过头来对徽音与思成说:“二哥、二嫂,刚才我教老郭念诗,我教他‘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他不会念,念成‘乡音无改把猫摔’。”
他一面说着,一面当真将自己怀里的小花猫往地上一摔,直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这个小家伙啊,没学会多少唐诗还整天要教老郭念。我跟你们说,”梁启超开心地给思成与徽音讲道,“我那时候教他念:‘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又一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他总要一个人和他对酌,念到第三句便躺下,念到第四句便去抱一本书当琴弹。”
大家都被逗得乐不可支,小思礼倒是落落大方,坐了坐就又抱着小花猫去厨房烦老郭了。
一家人一起开开心心地吃了晚餐,便嘱咐思成与徽音早早休息。
落日的影子映上了窗户,折射出温润的弧线。外面的人声鼎沸渐渐小了下去,换以清新的虫鸣。
“走吧,想去哪里?”思成拉起了徽音的手,“可惜那辆被大家痛恨的摩托车早就不知哪里去了。”
他的眼睛里带着有些调皮的笑意,宛如一个孩童——上次看到这样轻松的思成,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还记得第一次发觉思成的幽默,似乎是他在北海边同徽音讲起自己调皮的童年,说着与小伙伴们一起潜泳去拽康有为胡子的有趣经历。
如今想来,那时候的微风,那时候的北京,都仿佛只是昨天的记忆。
可是时光啊,竟已经悄悄过去了那么多年。
“去北海吧!”徽音轻快地拉起了思成的手。
他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逃过了正在门前扫地的老郭的双眼,一溜烟跑到了梁宅大门之外的拐角,开心地喘着气,看着彼此笑得说不出话来,仿佛还是十六岁调皮的少年。
他们在月光下牵着手,快活地跑到了熟悉的街道上。
“喏,这就是你当年畏首畏尾,生怕被警卫抓住的事发地点。”徽音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那么想的?”思成有些得意地扬起脑袋,“其实我当时是在想——今天这里没太多游人吧?不然等下我跟徽音告白,被人看去白白笑话。”
“骗人!”徽音马上指出,“你才没有在那天给我告白。”
“你怎么知道我本来没打算的?”思成依然扬着脑袋,仿佛“最终也没好意思说出口”这件事也是天大的光荣一般。
他们绕到后面的小路上,隔岸看着暮色中的白塔。
“这里不是宾夕法尼亚,没有铁杉。”思成笑着说。
“也不是渥太华,没有成群的郁金香。”徽音笑着答。
“徽,”思成温柔地问她,“你想念那里吗?——美国、欧洲、加拿大,一切仿佛都要比这里灿烂的地方。”
徽音点了点头:“每一个曾经和你走过的地方,我都会想念。”
她顿了一下,拉住了他的手:“但是我知道,只有这里,是我们共同深爱的地方。”
一阵微风吹过,思成环抱住了徽音的肩膀。
她偎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目光渐渐变得沉静而感伤。
“思成,你看那白塔。它总是那么自在,永远那样静静地在那站着——还是坐着?带着有些不耐烦的脸。
“它不懂得什么是年轻,什么是成熟,什么是衰老。这些无聊的日月,它通通都不理解,它只是静止着不动,脚底下自有湖水、亭榭、松柏、杨柳、人。年轻、年长,都在这里忙着他们更换周始的纠纷。”
思成安静地听着,抱紧了怀里的徽音,温柔地握着她的手。
“无论年轻、年长……我都会在你身旁。”
徽音抬头看着他——自己的丈夫,不知为何心里一阵悸动,眼角便盛开了几朵温热的泪花。
谁敢相信呢?距离那时候在北海谈笑着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八年多。
伦敦归来的重聚,太庙树顶的浪漫,那场让思成在北京滞留的车祸,松坡图书馆的黄昏——一起经历过的那么多事情,一件件浮现在眼前。
而绮色佳的清晨,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里的飒露紫,无数个赶制设计作业的夜晚——这些,如今也已经是留在异国他乡的美好回忆了。
有的人相遇了,有的人又重聚了,有的人分离了,这之中甚至有的是永远。
而思成……
她看着眼前的思成,不知怎的就突发奇想起来,试图将所有甜蜜的回忆都放在一天的时光里面。
那样的话,应当是清晨六点,思成在糖葫芦小贩边活泼地冲她挥手;上午九点,思成爬到太庙的树上大喊她的名字;正午十二点,病了的思成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的柚子花;午后两点,思成在图书馆里为她画完了一张明天就要交的课程作业;下午四点,思成把她从伦敦带回的可可糖一惊一乍地抱在怀里;傍晚七点,思成送她回家,郑重其事地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
而当徽音这样认真地想着的时候,正是晚上九点。
思成吻了吻她的额头,说:“徽,我们回家吧。”
他的面颊上带着无尽的暖,让她流过泪的脸庞永远不会觉得冰冷。
——多么幸福的一天哪!
思成与徽音一起牵着手,慢慢地走回家去。他们谈论着沈阳的天气、打算入居的屋舍,甚至商量好了院子里要摆的花。
身后的北海微笑着望着他们,白塔沉默在月光下。
一切仿佛都同从前一个样。
只是当他们转过一个弯角,看到了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他们已经拉着手长大了。
这应当是一段年少的恋爱故事,最最平凡也最最美好的结局。
月是故乡明
二三十年前,每一个老派头旧家族的宅第里面,竟可以是一个缩小的社会;内中居住着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们错综的性格、兴趣和琐碎的活动,或属于固定的,或属于偶然的,常可以在同一个时间里,展演如一部戏剧。
我的老家,如同当时其他许多家庭一样,在现在看来,尽可以称它作一个旧家族。那个并不甚大的宅子里面,也自成一种社会缩影。
我同许多小孩子既在那中间长大,也就习惯于里面各种错综的安排和纠纷;像一条小鱼在海滩边生长,习惯于种种螺壳、蛤蜊、大鱼、小鱼,司空见惯,毫不以那种戏剧性的集聚为稀奇。
事隔多年,有时反复回味起来,当时的情景反倒十分迫近。
眼中的颜色浓淡鲜晦,不但记忆浮沉驰骋,情感竟亦在不知不觉中重新伸缩,仿佛有所活动。
——林徽因《模影零篇·吉公》
原载一九三五年八月十一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满城绿荫,暑不张盖。
福州素有“榕城”之美称,其渊源可追溯至北宋时期——时任太守的张伯玉倡导“编户植榕”,福州植榕的古风便自此流传。如今,几乎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挺立着一株株枝荣叶茂的榕树,四季常青,生机盎然。
即便在盛夏正中的八月,这雄伟而挺拔的榕树们,依然为整座福州城遮住了炎灼的烈日,撑起满城清凉。
徽音此前从未到过福建,而这里却是她真正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