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纳达之夜
白日的暖渐渐低下头去,将欲诉还休的炎热藏在日落渐浓的颜色里。
现在是傍晚五点,新婚的梁氏夫妇才刚刚到达这座位于西班牙安达卢西亚自治区的石榴城——格兰纳达。
这座城市是格拉纳达省的省会,位于内华达山的山麓,达若河和赫尼尔河汇合处。而它美丽的名字——“格兰纳达”,正是西班牙语中“石榴”之意。由于历史上此处统治者的身份曾多次更迭,格兰纳达的城市建筑文化都呈现出一种穆斯林、基督教与犹太教的奇妙融合。如今,这也为这座西班牙山城赋予了一种不可复制的独特魅力。
在这之中最值得称道的,便是位于格兰纳达郊外的阿尔罕布拉宫。这座著名的中世纪摩尔人皇宫是西班牙古迹中的精华,向来有“宫殿之城”和“世界奇迹”之美称。它始建于十三世纪阿赫马尔王及其继承人统治期间,于一四九二年摩尔人被逐出西班牙后开始荒废。直至一八二八年,在斐迪南七世的资助下,经建筑师何塞·孔特雷拉斯与其子、孙三代精心而漫长的修缮与复建,这座极富独特性与震撼力之美的宫殿才得以恢复其原有风貌。
匆忙将行李放在下榻的旅馆之后,思成与徽音已经错过了此处最后一班前往郊区的旅游班车。
他们立即雇了一辆马车,向阿尔罕布拉宫飞驰而去。
“非常抱歉,美丽的小姐,二十分钟前我们已经闭宫了。”
面对两位风尘仆仆的东方年轻人,阿尔罕布拉宫的守门人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徽音听了,一双美丽的眼睛里不禁流露出遗憾的忧伤。
“可以拜托您通融一下吗?”思成拉着她的手,真诚地上前对守门人说,“我们从事的就是建筑学专业,为了瞻仰阿尔罕布拉宫的奇迹之美特意辗转来到这里。事实上——我们刚刚新婚不久,寻访欧洲古建筑群就是我们蜜月旅行的内容。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西班牙了,如果您能够打开门让我们看看,我同我的妻子都将十分感激。”
面对他一长串热忱的恳求,守门人却一言不发,甚至不再看他们,而是转身收拾起了自己的小木桌。
徽音悄悄在思成耳畔嘀咕:“你觉得,这位守门人真的听懂了你的话吗?”
思成无辜地撇了撇嘴角:“也许是他嫌我们太啰唆,懒得再与我们废话。”
徽音咬了咬嘴唇,坚定道:“不管怎么样,我们一定要坚持到他感动为止——明天就要走了,假如错过了这次,我将会在以后的岁月里无数次为曾经过阿尔罕布拉宫门而未入感到沮丧。”
思成点点头,目光表示着同样坚定的赞同。
“走吧,勇敢的孩子们。”守门人转过身来,晃了晃手上的钥匙,“我陪你们一起进去,这儿我再熟悉不过。姑且当作你们远道而来的新婚欢迎礼吧。”
徽音与思成都被惊住了。但随即,他们立马相拥着欢呼起来,为遇到这善良的守门人而激动万分。
阿尔罕布拉宫在阿拉伯语中意为“红堡”,因其所在的山丘土壤与城堡主体均为红色而得名。刚一穿过那红白石块相间着的古朴大门,徽音与思成便被宫内壮丽的情景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此行之前,徽音与思成就早已经在书本上多次见到阿尔罕布拉宫的照片,也深入了解了此处的建筑历史风格,足可谓有备而来;然而,真正身临其境之时,眼前的景象依然超越了所有可被描绘的想象。
在刚刚降落不久的黄昏笼罩下,一座宏伟的宫殿在山丘上铺展开来。它无声无息,却似一条沉静的巨龙,无处不散发出逼人的王者之气与难以言状的神秘感,令所有观者都不自觉地成了它统治下的臣子,为它无比的壮丽而深深震撼,同时又深深着迷。
阿尔罕布拉宫的内部壮丽而恢宏,光、影、水、雕、绘都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聚集成了一座奢华的建筑奇迹。它主要由“桃金娘院”、“狮子院”、“达拉哈院”及“雷哈院”四大内院与环绕其周边的建筑群所组成。在这之中,又属“桃金娘院”与“狮子院”向来最富盛名。
在热情的守门人的带领下,徽音与思成在空无一人的阿尔罕布拉宫中畅快地观赏着,时时惊叹着摩尔人的智慧与创造力。
每一处拱门、墙壁上,都雕琢着复杂而规整的图案或是阿拉伯文字书写的《古兰经》,甚至时有精密的层次掩映。这些精致的图腾有的代表植物、动物,有的则代表信仰、权力。在这些装饰中,采用的基本是五种颜色——代表和平的蓝,代表爱情的红,代表财富的金,代表天空的白,以及代表权力的深绿。
被雕琢着精美图案的一百二十四支大理石圆柱包围的狮子院里,十二头狮子正围绕着白色大理石的基座喷泉。在池子的四个方向上引出了四条小渠,据守门人说它们分别代表着《古兰经》中极乐园里的四条河流——水河、乳河、酒河和蜜河。在《古兰经》中,“乐园”有一百个等级,每两等级之间的距离都如同霄壤之遥。而最高级的“极乐园”中,潺潺涌出的便是这四条河流。在那之上,便是真主无上的宝座。
从建筑风格上来看,狮子院可谓是一座经典的阿拉伯式庭院。在这里,可以看到与中世纪的修道院相似的回廊,它们统统都以黄金比例精细分割,辅以石拱门、石柱上绝美的雕刻。为了使较为纤细的柱身完美支撑,许多地方都将四根立柱共同组合在一起——这样,又使得整座庭院增添了更为细腻、完美的层次。
“让我不得不想起清朝。”看着那让人目不暇接的雕刻图案,思成拽了拽身边徽音的袖口。
一向痴迷于图案设计的徽音,此刻已经被眼前种种几乎精致得使人眩晕的装饰吸引了十二万分的注意力。她带着难过回答了思成,目光仍依依不舍地停留在华丽的顶壁上:“……让我不得不想起曾经的圆明园。”
“这里,就是桃金娘院了。”善良的守门人将思成与徽音带至一处华美的中庭,“池塘对面就是科马列斯宫。那是苏丹会见大臣们的地方。”
在大理石列柱围合而成的中央,是一座矩形的水池。漂亮的中央喷泉立于其中,宛如一位倾吐着无尽哀怨的少女。
水光闪烁,立柱纤巧的投影在水面上飘荡着,似乎马上就要与天上的星辰相遇。在这静谧而清澈的池水里,徽音看到了自己与思成的投影——他们仿佛正置身于一座缥缈的圣地。
“请问,这圆柱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思成抚摸着闪着微光的圆形立柱,好奇地询问着带领他们的守门人。
“是将珍珠、大理石磨成极细的粉末,再混入泥土,然后堆砌起来,慢慢雕琢。”
思成与徽音听了,心头都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愫,久久说不出话来。他们肃然地抚摸着那荧荧的纤巧立柱,无声地致敬着遥远时代里那些辛劳的工匠。
眼前这座美轮美奂的宫殿,永远地印证了摩尔人在建筑工艺上登峰造极的辉煌。这里的每一条回廊、每一柱雕栋,都是如此的无可挑剔。
当你注视、抚摸着眼前这一切的时候,仿佛便可以看到数百年前那个俯身雕刻的工匠——他精心地完成着每一个最细小的部分,近乎虔诚地雕刻着手中的石块,正如深情地注视着情人的眼睛。
而最终,这些原本冰凉的大理石,也终于为生命短暂的创造者们保存了永不磨灭的绚烂与辉煌。
徽音与思成站在苏丹花园中,注视着阿尔罕布拉宫的全貌。回想那跌宕的历史,这里种种不可置信的美都被涂上了一层回光返照般的忧伤。
所有极致的装饰与精密的层次都仿佛消隐在了月色之下,甚至整座壮丽的阿尔罕布拉宫,都仿佛一座晶莹的海市蜃楼,随时可能伴随光与影的角度变换而消失不见。
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丽——它们由不可思议的专注、认真创造,展现出不可思议的精致、绚丽。
可如今看来,却只觉得柔靡而忧郁,极致而虚无,亲切而彷徨。
皓月升天,徽音与思成同善良的守门人告别,准备乘马车回到格兰纳达的住处。
在回首处最绚丽的一抹夕阳里,他们依依不舍地为这座奇迹般的宫殿投注了最后的崇敬与赞叹。
徽音同思成牵着手离开,他们的眼睛里都盈满了哀伤。也许是为了这华丽而无主的阿尔罕布拉宫,也许是为了中华大地上早已无处可觅的阿房宫、铜雀台,也许是为了战火硝烟里的祖国,也许是为了他们踌躇无依的建筑梦想。
在马车上,徽音沉默地靠着思成的肩膀。
在那迅速起伏着的马蹄声中,她想起了中国历史上那个叫作南唐的时代。
在那里,曾有一位被称为李后主的诗人,在大厦将倾之际绝望而悲伤地咏唱。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
垂泪对宫娥。
所有最无声的悲剧,无论发生在哪个国家或民族,最终都只能归咎于历史与时间。
在格兰纳达旅舍的庭院里,徽音与思成一起坐在台阶上,注视着朗澈无尘的夜空。那里没有悔偷灵药的嫦娥,没有殷勤捣药的玉兔,只有一颗颗固执而坚强的星辰。
西班牙已经是他们欧洲蜜月之旅的最后一站了。在此之前,他们去过了英国、瑞典、挪威、德国、瑞士、意大利……
现在,也是该回家的时候了。
“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机会踏上欧洲大陆。”徽音在月光下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
“一定会的。就算没有来这里,我们也一定是在去别处的路上。”思成微笑着将她的手放在手心,目光清澈而透亮。
“这次回家,我们也有重要的工作要一起做。爸爸之前一直在帮我们努力获得清华的教席,但上次来信又说似乎有个东北大学的职位更佳,还在取舍之中。”
徽音回过头来对着思成笑道:“我们几天就换一个国家,已经许久没能接到家里的信了。说不定爸爸早就已经做出了决定,只是我们还未能知晓。”
她脸上的明媚一闪而过,很快又怅然。
“家里……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副样子呢。我们急着要回去保卫,只盼望已经没被伤害太多了才好。”
思成叹了口气:“从爸爸信中来看,当是已经乱成一气了。具体情形,也只有等我们回去才可知。”
徽音点了点头:“嗯。你也不要一味担心起来,等我们回了北京,想来一定还是归乡的愉快胜过一切。”
“那是自然,”他攥紧了她的手,“无论在哪里,有你在,我永远是愉快胜过一切。”
夜色渐渐深了,年轻的思成与徽音也回到了房间,准备蜜月中最后一夜的安眠。
徽音从房间里雕着花的小窗看出去,恋恋不舍地用目光抚摸着美丽的格兰纳达。远处的阿尔罕布拉宫带着一轮灿烂的金黄,已经快要融入这浓墨般的夜色。
明天,他们就要离开西班牙,同欧洲正式告别了。这一路上所有的欢笑,都带着新婚的甜蜜;而那些快乐的瞬间,也都已经被保存在了思成的相机里,足以在以后的日子里被反复重现。
徽音将窗子关起来,告别了穿堂的风。回过头来的时候,思成正在认真地收拾这一路上的衣装行李。
突然发现,已经一起走了那么长的路。
至今,阿尔罕布拉宫依然安静地矗立在格兰纳达的山间,追悼着那段沉重而庄严的岁月。
当所有鲜艳的权力与统治都终究臣服于永恒的时间,只有苍白而静默的建筑成了这一切最忠诚的纪念。
每一次曾幻想着永远却最终化为泡影的历史悲剧,如今都成了被风霜宽恕的城楼与殿基。
它们躲在每一条回廊的地板下哭泣,藏在每一栋雕梁的刻痕里叹息。这声响有时是不可信的静默,比三月的风还要微弱难查,只有被虔诚的指尖抚摸的时候,才能感觉到那汹涌难耐的澎湃。
它们诉说着、呼啸着乃至于歌唱着时间上所有漫不可信的变迁——由温雅庄严的文化,到血流成河的战争。
清荫是去年
“真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大雨。”芙瑞莉卡从噼啪作响的小窗外看出去,喃喃自语。
一场华丽的大雨正在窗外旋转着它飞速的舞步。
像在追赶着时间的速度似的,无数晶莹的雨滴情不自禁地跃向邮轮下起伏的海水。它们都轻快得似一个个音符——随着身体被拉成了漫天透明的银线,最终共同以一首轻歌的姿态投入江河。
“用你们的话来说,这样便算得上是‘猫与狗’的灾难日了吧?①”坐在芙瑞莉卡对面的林徽音笑着说。
芙瑞莉卡也笑起来:“不敢相信,我们即将在漫天的小猫小狗中奔跑着赶上去往北京的列车。”
“大约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停靠了。”梁思成站起身来,准备将行李架上的行李一一取下。一位高大的金发青年起身帮助了他——这便是芙瑞莉卡的丈夫查尔斯。
脚注:① 英文中以“rain cats and dogs”来表示“大雨倾盆”。关于这一短语的来源存在着不同的说法,但在一七三八年,这一用法就已经在英国讽刺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的作品中出现。
欧洲的蜜月旅行还未能如期结束,梁启超便发电报催促孩子们为东北大学的任教工作尽早做好准备,这也使得思成与徽音不得不匆匆提前归国。
他们按照计划好的那样,选择了较为实惠的陆上交通:先乘列车至西伯利亚,经过鄂木斯克、托木斯克、伊尔库茨克、贝加尔……一直到达中国边境,转乘开往哈尔滨、沈阳的列车;之后便自沈阳出发往大连,而后乘轮船到大沽,也就是他们如今将要停靠的地方。在这里,他们将要坐上开往北京的列车,到达那座魂牵梦绕的城市——那儿有思成与徽音最甜蜜的回忆,也有最温暖的家。
而眼前这对年轻的美国夫妇,则是思成与徽音在这场漫长的旅途中结识的新朋友。
在初夏的莫斯科,查尔斯与芙瑞莉卡搭上了一班开往西伯利亚的列车。他们是从美国来的,刚刚完成在俄罗斯的游览,正想要由西伯利亚前往神秘而美丽的中国。他们座位对面,正坐着刚离开美国不久的梁氏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