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侯林氏在旧年曾是福建望族,至徽音祖父林孝恂那一代却已告式微,沦为布衣。林孝恂便是在这里出生、长大、发愤,于光绪二十一年与梁启超的老师康有为同科进士,位列翰林之选。后林孝恂出任浙江海宁县令,方举家迁至浙江。
一同迁去的,还有徽音的父亲——当时已经成年的林长民。
后来,林长民也曾回到福建,并在这里有过相当多的活动。至一九○九年自早稻田留学归国后,他不久便出任福建省咨议局书记长、福建法政学堂教习及教务长。一九一一年,便是林长民作为福建省的代表,参加了南京各省都督府代表联合会。
在此期间,徽音与全家则始终居于杭州。后来,他们又随着林长民的公务迁至天津、北京……直到林长民逝世后,正赶上多事之秋,京城局势风云莫测,全家便又迁回了福建。
现在徽音所要前往的,便是父亲亲手创办并曾担任校长的学校——私立福建法政专门学校,她将这里定为自己抵达福州后的第一站。在那里,学校的全体师生们,也早已引颈期盼着创校校长之女的到来。
“学校里的诸位一大早就为你准备好了欢迎礼,此时估计都要等急了。见面完了咱们就去吃饭,让你尝尝家乡的美食。”
笑着开口的是一位眉目可亲的中年人——他便是徽音久未谋面的叔父,林长民之弟林天民。林长民不幸去世后,便是他将哥哥的两位夫人和子女们都接到了福州照料。
同自己的哥哥一样,林天民也曾经留学日本,学的是电气工程。同时,他在建筑设计方面也有着浓厚的兴趣,这更让叔侄二人亲切了许多。此次福州之行,徽音就将暂住在叔父新港的家中。
徽音坐在叔父的身旁笑着连连应允,手中轻轻摇着被叔父塞到怀里的一把扇子,脸上洋溢着温馨的幸福。
在父亲创立的校园里,徽音受到了友好而热烈的欢迎。她同大家亲密地相聚在一起,愉快地遍览了教学区与校舍。
这座曾让父亲倾注心血的校园,处处都有着似曾相识的痕迹。
葳蕤的草木、繁盛的夏花,都仿佛绽放着最真诚的笑容;小楼,长廊,人群……这未曾谋面却一见如故的一切,无不让徽音感到温暖而亲切。
见面之后,学校的同仁们还准备了丰盛的晚宴。
“这便是鼎鼎有名的佛跳墙。”叔父亲自为徽音从坛子里盛了满满一碗,放到她的面前。鲜美浓郁的香味扑鼻而来,令人不禁垂涎欲滴。
徽音拍手笑道:“以前听爸爸念叨过——‘坛起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如今可算是尝到了!”
八月的福州,绚烂得似一树繁花。
阳光被茂密的榕树抹去了暴烈,只垂下轻薄温软的光纱。
徽音与大家一同站在私立福建法政专门学校的大门口,叔父林天民就在她的身后。她着一身素白的旗袍,微笑着站在人群中间,清丽如芙蓉出水。
这是徽音在福州的第一张照片。
在那落叶般的夕阳下面,慈爱的祖父曾日复一日地诵念着手中的圣贤书——那时,他还是个聪颖勤奋的少年。
在那吟唱般优美的微风里,清雅的父亲度过了他并不富裕却依然快乐的孩提时光,长成了一位有为的青年。
如今,徽音来到这里,追溯一段自己未曾经历过的历史。
这里的一切都那样陌生,多的是她从未见过的花树,从未品过的菜肴。
然而,从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这一切却又都如此的亲切。任何一无所知的过去,都可以在这里被温暖地讲述;任何未曾亲见的故事,都可以在这里被诵念着传承。
徽音知道,这是来自血液深处的共鸣,时刻提醒着她——脚下的这片土地,便是自己生命最初的源头。
在叔父的家里,徽音又见到了自己亲爱的弟弟妹妹们。许久不见,他们都已长大了许多,有的甚至已经比徽音高了。叔父家的堂弟妹们也都亲热地围着这漂亮的堂姐,只一会儿工夫,徽音便俨然成了个顶受欢迎的孩子王。
二娘程姨坐在他们的身边,亲热地同徽音拉着家常。这位曾经无比新潮的“上海小姐”如今也已褪去了一身的艳丽,成了一位温和而平凡的妇人。
“你娘知道你要来,今天一定要去那边的房子里取你爹爹的东西——她说你一定想看,便急急忙忙地去了,过会儿应该就会回来。”程姨拉着她的手说。
徽音知道,她口中“那边的房子”指的是父亲在福州自己设计的那座日式平房。
“接下来在福州,你们还要去哪里呀?”程姨又问。
“大约要去乌石山第一中学和仓前山英华中学,做两次演讲。”徽音答。
程姨连连点头,又直夸赞徽音的美丽与聪慧。
就在此时,大门口传来些人声——母亲回来了。
她穿着一身十分平展的深色衣服,家里的年轻人帮她拿着一只木箱。
她仿佛一瞬间就看到了她的徽音,深邃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滚动着无限的欣喜。
与母亲分别也已许多年了,眼前的她比徽音想象中还要苍老许多——有些灰白的鬓角紧贴着布满细纹的面颊;身量是依旧的瘦,又因衰老的到来而略有些佝偻。可即便如此,那双小脚依然仿佛无法驾驭这身体的重量,走起路来似乎步步费力。
“妈……”
徽音站起身来,拉起了母亲的手。
“这些都是你小时候的照片……这是你爹爹留下的书信和字画……”
在徽音的房中,母亲颤巍巍地站着,不断将大木箱中的东西一摞摞地拿出来,小心地摆在桌子上。
“妈,你先坐一会儿,别累着。”看着母亲的样子,徽音涌起一阵心酸,“或者你坐下,我自己拿……”
“那怎么行!”母亲赶忙将她摁回椅子上,“平日里都是我收拾着,你又不知道怎么归的类……再说了,这有什么累的,你那么久没见你爹,我把这些都拿出来,看了你肯定高兴……”
母亲絮絮地说着,徽音也只好乖乖听她的吩咐。
很快,眼前的桌子就被陈旧的纸张、相片堆满。
“就是这些了。”母亲小心地将它们向桌子里挪了挪,生怕掉到地上。
看着眼前这充满童年记忆的旧物,徽音一时有些迷茫。
那些熟悉又遥远的字迹,仿佛一下子将她带回了过去的时光,可苍老的母亲就站在那,提醒着她这现实的岁月。
“徽音……”母亲有些小声地开口。
“怎么了,妈妈?”她问。
母亲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说:“那你自己静静看一会儿,我待在这怕烦着你,何况我也看不懂字,与你说不上话……我先出去,给你准备些糕点。”
不等徽音开口,她便快步走出了门去,又小心地为徽音闭上了房门。
看着母亲在自己面前那处处小心谨慎的样子,徽音的心里难过得无以复加。
她怎会不理解眼前的母亲?
自妹妹夭折后,曾经温柔的母亲一度性情大变,让徽音又惊又惧。童年的岁月里,徽音仿佛不间断地被母亲怨怪、责难着,那些无助的委屈曾让她过早地失去了孩童天真的资格。
对于敏感而早熟的小徽音来说,来自母亲的不喜与漠视——曾是她生活中所能感知到的最大痛苦。
她努力地长大,直到遇见思成,认真地相爱、勇敢地结合,以自由和正确中至平衡的姿态向自己的幸福不断迈进。
她读那么多的书,看那么多的屋舍。她精通文学、建筑、舞台剧,熟于绘画、音乐、设计……一切自由而美的艺术。
而在这所有用力的成长中,她也早已本能地疏远了母亲,深深地依赖忙碌却亲切的父亲。
如今母亲一人与她曾经憎恶的程姨和程姨的儿女们一起生活,自然是每天都快乐不到哪里去。好不容易见了女儿,她自然欣喜万分,于是便处处小心,只怕又惹恼了一向与自己并不亲近的徽音。
徽音觉得胸口似乎堵着些什么,有种说不出又压不下的难过。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只有先翻看起桌子上父亲的旧物来。
每一片纸张都被小心地平放着,没有一丝的褶皱。如今它们都安静地躺在徽音的眼前,像是一张张无限期的车票,等候着带她前往过去的岁月。
徽音轻轻地打开离她最近的那一沓,是父亲生前的信件。
他的字飘逸而俊秀,一颗颗圆润如珠玑,无怪乎还曾被赠了个“时花美女”的雅号。
但再好的书法,此刻徽音也是无心欣赏的了。
当这些熟悉的笔迹在她面前又被铺展开来的时候,她只觉得一股暖流自心口瞬间涌上了眼底。
那温暖,来自最亲爱的父亲。
徽儿:
知悉得汝两信,我心甚喜。儿读书进益,又驯良,知道理,我尤爱汝。闻娘娘往嘉兴,现已归否?趾趾闻甚可爱,尚有闹癖气否?望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