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事不必提了,我现在总还存在万一的希冀,他能在乱军中逃命出来。万一这种希望得不着,我有些话切实嘱咐你。
第一,你要十分镇静,不可因刺激太剧,致伤自己的身体。因为一年以来,我对于你的身体,始终没有放心,直到你到阿图利后,姐姐来信,我才算没有什么挂虑。现在又要挂虑起来了,你不要令万里外的老父为着你寝食不宁,这是第一层。徽音遭此惨痛,唯一的伴侣,唯一的安慰,就只靠你。你要自己镇静着,才能安慰她,这是第二层。
第二,这种消息,谅来瞒不过徽音。她万一不幸,消息若确,我也无法用别的话解劝她,但你可以传我的话告诉她:我和林叔叔的关系,徽音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她和思庄一样地看待。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意她领受我这种十二分的同情,度过她目前的苦境。她要鼓起勇气,发挥她的天才,完成她的学问,将来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有点贡献,才不愧为林叔叔的好孩子。这些话你要尽你的力量来开解她。
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你们都知道我是感情最强烈的人,但经过若干时候之后,总能拿出理性来镇住他,所以我不致受感情牵动,糟蹋我的身子,妨害我的事业。这一点你们虽然不容易学到,但不可不努力学学。
徽音留学总要以和你同时归国为度。学费不成问题,只算我多一个女儿在外留学便了,你们更不必因此着急。
爹爹 十二月二十七日
附2:一九二六年一月五日 梁启超致梁思成家书
思成:
我初二进城,因林家事奔走三天,至今尚未返清华。前星期因有营口安电,我们安慰一会儿。初二晨,得续电又复绝望。昨晚彼中脱难之人,到京面述情形,希望全绝,今日已发丧了。
遭难情形,我也不忍详报,只报告两句话:(一)系中流弹而死,死时当无大痛苦。(二)遗骸已被焚烧,无从运回了。我们这几天奔走后事,昨日上午我在王熙农家连四位姑太太都见着了,今日到雪池见着两位姨太太。
现在林家只有现钱三百余元,营口公司被张作霖监视中。实则此公司即能保全,前途办法亦甚困难。字画一时不能脱手,亲友赙奠数恐亦甚微。目前家境已难支持,此后儿女教育费更不知从何说起。现在唯一的办法,仅有一条路,即国际联盟会长一职,每月可有两千元收入。我昨日下午和汪年伯商量,请他接手,而将所入仍归林家,汪年伯慷慨答应了。现在与政府交涉,请其立即发表。此事若办到,而能继续一两年,则稍为积储,可以充将来家计之一部分。
我们拟联合几位朋友,连同他家兄弟亲戚,组织一个抚养遗族评议会,托林醒楼及王熙农、卓君庸三人专司执行。因为他们家里问题很复杂,兄弟亲戚们或有见得到,而不便主张者,则朋友们代为主张。这些事过几天我打算约齐各人,当着两位姨太太面前宣布办法,分担责成。但现在唯一希望,在联盟会事成功,若不成,我们也束手无策了。
徽音的娘,除自己悲痛外,最挂念的是徽音要急杀。我告诉她,我已经有很长的信给你们了。徽音好孩子,谅来还能信我的话。我问她还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徽音没有?她说:“没有,只有盼望徽音安命,自己保养身体,此时不必回国。”
我的话前两封信都已说过了,现在也没有别的话说,只要你认真解慰便好了。徽音学费现在还有多少,还能支持几个月,可立刻告我,我日内当极力设法,筹多少寄来。我现在虽然也很困难,只好对付一天是一天,倘若家里那几种股票还有利息可分,今年总可勉强支持,明年再说明年的话。
天下大乱之时,今天谁也料不到明天的事,只好随遇而安罢了。你们现在着急也无益,只有努力把自己学问学够了回来,创造世界才是。
一九二六年一月五日晚 爹爹
所欲创造,所欲珍存
紫燕超跃,骨腾神骏。气詟三川,威凌八阵。
月精按辔,天驷横行。孤矢载戢,氛埃廓清。
这是曾伴随唐太宗李世民立下赫赫战功的骏马,“飒露紫”与“拳毛”。在唐太宗死后,它们同“特勒骠”、“什伐赤”、“白蹄乌”、“青骓”一起,被雕作了栩栩如生的青石浮雕石刻,安放在昭陵祭坛之侧,史称“昭陵六骏”。
如今,它们正被安静地陈放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博物馆之中。
第一次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思成便给父亲去了信。很快,在父亲的回信中,这两样石刻的珍贵性便得到了确认:
“昭陵石马怎么会已经流到美国去,真令我大惊!那几匹马是有名的美术品,都有名字,是唐太宗赐的名。我所知道的,现在还存四匹——我们家里藏有拓片,但太大,无从裱,无从挂,所以你们没有看见。怎么美国人会把它搬走了!若在别国,新闻报纸不知若何鼓噪;在我们国里,连我恁么一个人,若非接你信,还连影子都不晓得呢……可叹,可叹!”
每每再次路过此处,思成与徽音都会停驻其前,在这浑厚雄壮的浮雕前静静地凝望一会儿。
飒露紫垂首偎人,眼神低沉。它的胸口插着一把利箭,那是它最终死亡的缘由,也是它全力护主的证据。
如今,它在盗运的过程中被敲成了好几块,颇有些勉强地拼凑着,摆放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博物馆里,供许许多多并不认识它的异国人观赏。身体上每一条不光洁的裂痕,都仿佛一线深不见底的峡谷,吸去了这匹绝世骏马曾经所有的骄傲与昂扬。
一个国家的历史,一个民族的艺术,竟要沦落到狼狈丢失而不自知,被无声无息地保存在别国的博物馆里——这是怎么样的窘迫与悲哀!
在建筑史Alfred教授的课堂上,思成深深地被建筑史这门学问所吸引。教授亲切地询问他中国建筑史的情况,思成也只好如实回答——据自己所知,中国的建筑史还没有文字的成果,中国人从来就不认为建筑是一门艺术,更没有给它应得的重视。
而这一空缺,也已经日益被思成重视起来。
在宾大建筑系求学期间,思成看到了许多西方国家对于古代建筑文物都有着妥善的保护,并设立了专门机构来进行长期而系统的研究。反观祖国,仅有的几部研究中国古代建筑的著作都是由外国人撰写的,许多珍贵的古器也散落在外国的博物馆之中——这种残缺实在是一种民族的耻辱与不幸。
思成经常在博物馆徘徊,注视着那些流落异邦的汉唐冥器,心中波涌起伏,不能自已。
刚刚来到美国学习建筑之时,他还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日后做一名建筑师和建筑史学家的使命;而当大洋彼岸的祖国正在艰难地步入近代化过程中的时候,在他目睹了西方的建筑学与完善的建筑史学之后,他的心中渐渐开始有了明朗的方向。
而徽音,依然紧紧地和思成站在一起。这不仅仅是出于爱意的赞赏,更是发自内心与他不谋而合的选择。
在对于祖国传统文化的珍视、对于造型艺术的兴趣上,他们从来就高度一致。
此时的中国,刚刚结束了军阀混战的黑暗时期,又进入了新的混乱时局。大小战争时有发生,全国上下都弥漫着硝烟与迷茫。
梁启超在给孩子们的信中,疾呼“大有国民破产的倾向”。此时,国内的梁启超也经历了一段难过的时期——成年的孩子们都在国外念书,家中的幼子思同又因患肺炎而夭折了。但梁启超依然积极而乐观地频频向大洋彼岸的儿女们传递着消息信件,同他们讲祖国的局势,并给予他们温和而关切的建议。
得知思成与徽音决心致力于中国建筑史的研究后,梁启超还为这两个年轻人寄来了国内新发现的古籍《营造法式》的重印本。这是宋徽宗时的工部侍郎李诫所作,完成于大约一一○○年,是北宋京城宫殿建筑的营造手册。
梁启超仔细地阅读了全书,并附上了自己的评论:“一千年前有此杰作,可为吾族文化之光宠也已。”
父亲温暖的关怀与支持,更加坚定了思成与徽音献身于祖国建筑史研究的决心。
他们依然优秀地完成着自己的课业,很快,徽音便担任了建筑设计的业余助教——之后她甚至担任了建筑设计的业余教师。
转眼便到了毕业的前夕,思成与徽音都为毕业后的去向犹豫不决,难以抉择。最终,他们依然采纳了父亲的意见。
“思成再留美一年,然后归来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