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就看见思成温和的侧脸。
“……今天又收到爸爸的信,他同我说起最近北京的石榴花,又让我嘱咐你,你爸爸近日繁忙,故而通信少些,你不要失落。”
他牵着她的手,一路轻轻说着。手心被他握着的地方沁出了一层薄汗,微风吹过,有种清晰的幸福感。
她站在他的身边,无比乖巧地点着头。
只要感觉着你的温暖,就远离了一切的恐惧。只要牵着手,就不怕去任何方向的远方。
只有你,可以带我逃离黑暗,找到光明。
而所有的故事、所有的传奇、所有的璀璨……都被摆在了我看不见的地方。
它们纵使拥有着最永恒的光辉,也永远比不上你看着我的时候——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心动。
流弹
想念的最奇妙之处,便在于它总可以为当下的生活增添许许多多的细节。
一张照片、一首诗,甚至一朵玫瑰、一个雨天,都可能让你在平淡的日子里,因突然的思念而感动起来。
而这感动,就如同一阵最和煦的微风。它并不打算去更改任何事物的轨迹,却已经在最轻柔的抚摸里,将你的所有烦忧都变作了温暖。
每当十分想念家乡的时候,仿佛被某种默契引导着,思成总能恰好收到父亲的来信。
素白的信纸上,满是熟悉而亲切的字迹。梁启超写给孩子们的信总是语言平实,娓娓道来。注视着那些漂亮的汉字,耳畔就仿佛又响起了父亲那温和而慈爱的声音。
这一次,他回应了思成上一封来信中,关于绘画课业太过繁多的抱怨:
你觉得自己的天才不能负你的理想,又觉得这几年专做呆板功夫,生怕会变成画匠。你有这种感觉,便是你的学问在这时期将发生进步的特征,我听见倒喜欢极了。孟子说:“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凡学校所教与所学,总不外规矩方面的事,若巧则要离了学校方能发现。
况且凡一位大文学家、大美术家之成就,常常还要许多环境与附带学问的帮助。中国先辈屡说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将来你学成之后,常常找机会转变自己的环境,扩大自己的眼界同胸怀,到那时候天才或许会爆发出来,今尚非其时也。
至于将来能否大成,大成到什么程度,当然还是以天才为之分限。我生平最服膺曾文正两句话:“莫问收获,但问耕耘。”尽自己能力做去,做到哪里是哪里,如此则可以无人而不自得,而于社会亦总有多少贡献。
像现在这样,轻轻将信纸铺展在面前,仿佛就可以看到父亲伏案书写的身影。他时而停下来,用笔蘸蘸墨汁,另一只手便习惯性地捋捋自己有些灰白的胡须。而自他笔下流淌出的句子,则依然如同他的为人一般——亲切而善良,乐观而高尚。
思成将父亲的信拿给徽音看:“前阵子要重新设计一座凯旋门的作业,当真令我焦头烂额,在给爸爸的信里就不禁抱怨了几句。”
徽音接过来,有些羡慕地说:“我有好一阵子没收到这样长的信了。也不知道家里最近怎么样……爸爸总是太忙,来信也越来越少。”
思成抚慰她:“林叔身体一向不错,想来就是工作太过繁杂,抽不出空来罢了。他心里自然是十分关切你,恨不能天天同你说话呢。”
徽音点点头,心里却依然怅然若失,放心不下。
而此时的林长民,已经被卷入了一场政治斗争的洪流之中。
奉直战争后,在黎元洪的推荐下,奉军将领郭松龄再三请林长民出关,辅佐自己推翻张作霖,重整奉军。林长民感激郭松龄的知遇之恩,以为自己始终未能实现的宪政理想终于有了重见天日的机会,便仓促做了郭松龄的高级幕僚,一同离京起事。
然而,这次起事非但不是林长民政治理想实现的契机,更将他直接推向了死亡。
郭松龄事败之后,带着林长民匆匆逃逸。在辽中境内,奉军王永清部的骑兵便追了上来。
林长民下车躲避,不幸被流弹击中,当场身亡。
在四十九年的生命中,他始终致力于宪政,怀抱着无上真诚的宪制理想。他一生中所经历的一切动荡、波折、流离,都是为了这一政治理想的实现。他处于权力运行的机构之中,亲眼见证了那段风云莫测的时代,所有最根本、最真实的变迁,却依然以一个文人的愚诚,昂首踏入了政治的洪流。
在他身后,许多人都连连喟叹——若没有身涉政治,他一定会成为一位妙笔生花、流传千古的作家,或者百年之后,墨迹尤香的书法家。
可是,在那样风雨如晦的中国,他怎么可能不去为崇高的光明而奋斗?假如没有这份爱国的赤诚、追求理想的热切,他也便不再是林长民。
他曾对徽音说:“政治家须有容人的雅量,中国前途不可知,尤须联络异己,为沟通将来政治之助。”
比起他的弟弟——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觉民,林长民始终想要以更加根本的方法改变制度,从而拯救中国。
然而他终是败了。
可就算重来一次,他也没有选择。
林长民逝世的消息在报纸上登出,上门吊唁者数百人。对于他的死去,时人褒贬不一,许多人都认为他在政治上失了节,就连他的老师林白水都哀叹道:“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唯独他毕生的知音——梁启超的挽联,最是道出了他的无奈:
天所废,孰能兴,十年补葺艰难,直愚公移山而已;
均是死,容何择,一朝感激义气,竟舍身饲虎为之。
正如林觉民在《与妻书》中说的:“吾诚愿与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势观之,天灾可以死,盗贼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污吏虐民可以死。吾辈处今日之中国,国中无地无时不可以死。”
不幸的,是那整个时代。
正同思成在宾大学习的徽音,还忙于美术系与建筑系的繁忙课业,对于父亲的死亡毫不知情。
而此时的梁启超,已在悲恸中修书一封,送去了大洋彼岸思成的身边——
“今天报纸上传出可怕的消息,我不忍告诉你,又不能不告诉你,你要十二分镇定着,看这封信和报纸…………”
徽音也终于知晓了父亲的死。
起初,关于林长民的下落还并不确信,大家都抱着十二万分的期望等待着或许会有好的消息——但终究只知道,他是确信死了,且身体已被焚烧。
在等待确信的过程中,徽音日夜焦急痛哭,屡屡要亲自回国,都被思成死死劝住。他已经收到梁启超的嘱咐,让徽音千万冷静,莫要因为悲伤而致伤自己。
当死亡的消息真切地传来,已经再没有一丝希望的时候,徽音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悲伤得病倒了。
她不顾自己的身体,要回国奔丧。最终还是梁启超给思成写信,将母亲对自己种种不放心,要自己千万照顾好自己的话带给她,并告诉她万万不要回来,如今国内局势混乱,交通都各种不便,她才难过地打消了回国的念头。
可是,即便是身在遥远的宾夕法尼亚,父亲死亡带来的哀愁也一样笼罩了徽音的整个生活。
打从记事起,父亲对于徽音来说就是最最幸福的存在。他始终尽自己的全力保护着她,用最温和而正确的方式培育着她。在父亲始终慈爱的呵护下,徽音才长成为美好而正直的人。
徽音常常觉得,父亲永远是她最好的知己。林长民也同样以对待知己的方式,始终尊重着自己的女儿,并为她的日益优秀而自豪不已。
动身前往美国之前,父亲因公事在身,没能同自己告别。如今这场离别,竟就这样突兀地成了永远。
徽音虚弱地躺在床上,茶饭不思,日复一日周身被悲伤萦绕。
眼看着她慢慢清瘦下去,思成只有每天坚持喂她一些粥汤,担心地希望她能够快点好起来。
而在这段悲伤的日子里,徽音总是想起童年。
一个人的深夜里,她静静地注视着窗外。
窗外能有什么呢?一样的月光,一样的飞鸟,一样的清寒绕过树叶与枝干。
她还记得小时候,爹爹在金银花下面高兴地抱着她转圈;还记得每当太阳落了,爹爹快要回家之前,她都把桂花绿豆糕一遍遍小心地摆成漂亮的图案;还记得第一次因为写字漂亮而得到爹爹的夸赞,被奖励了一支笔杆圆圆的小毛笔。
仿佛闭上眼睛,就可以回到那些爹爹去了日本早稻田的夜晚。她在月光下认真地写着《徽儿记》,穿着和服的宫装娃娃被摆在书桌最靠窗的一角,同徽音一起乖乖地等着爹爹回来。
那样孤单的等待里,她总会觉得寂寞、悲伤,又时而会隐隐担心爹爹再也不回来。那曾经是她最害怕想起的不快乐的片段。
可到了现在——她宁愿每天生活在那种不快乐的等待里,度过无尽的长夜。因为那样的话,至少知道爹爹总会回来。
而这样突然的……死,又算什么呢?
在徽音懂事之后,最深刻的一次感觉到“死”的意义,并非来自她所目睹的死亡本身,而是来自怀念。
那是还在天津的时候,家里已经动荡着搬迁了好几个地方,祖父年事已高,便病重离开了人世。祖父过世之时,由于年龄尚小,徽音虽然悲恸,但面对“死”仍有些困顿;直到之后的某一天,她去爹爹的书房里找书,无意间看到一副放在角落的对联。
她随意地打开一看,两行飘逸而亲切的字落入眼帘——
书幌露寒青简湿,
墨花润香紫毫圆。
那是祖父生前所作的楹联。
徽音捧在手中,泪盈于睫。
仿佛是突然真切地意识到了祖父的离去意味着什么一般,她在那之后悲伤了许久。
如今,爹爹也走了。来不及说一声再见。
在徽音悲恸着的时候,思成也经历了一段十分难过的时期。他对于徽音的身体与精神都万分担忧,同时也因林叔叔的死去而悲伤。
如今,第一次看到徽音同林叔叔在一起的样子还近在眼前——她的爹爹轻轻抚着她的手背,她将脸凑在爹爹的肩边。
而自他第一次见到林叔叔,便觉亲切和蔼;后来他与徽音相识、相恋,林叔叔更是对他关爱有加,时常活泼地同他们一起谈天。
记得在北京时,二人刚刚建立恋爱关系的第一年,徽音身体不好,在家养病,思成有些意外地收到林叔叔寄来的小信:
思成足下,你到家想都好,徽病情已略轻减。徽命令我详细写信给你,这爸爸真是书记翩翩也,比你的爸爸如何?
他拿着这封有趣的信给最年长的弟弟思永看,思永笑道:“我们的爸爸已是个十分可爱的父亲,凭这封信看,嫂子的爸爸也当真毫不逊色!”
在思成的心中,徽音就是自己将要携手度过一生的爱人;而林叔叔,则同自己的爸爸梁启超一样,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在这段时期,梁启超对两个孩子十分担心,频频来信宽慰,并嘱咐思成将徽音继续学业所需的费用告诉自己。此时,梁家的经济状况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但他依然第一时间站了出来,让徽音千万不要担心金钱上的问题,嘱咐孩子们大胆地完成学业。
越洋而来的每一封长信里,都感觉得到梁启超呼之欲出的关切与焦急。那已经不仅仅是出于长辈的关心,而更像是以一个父亲最宽厚、温暖的慈爱,保护着受伤的儿女。
他嘱咐思成千万要将自己和徽音都照顾好:“徽音遭此惨痛,唯一的伴侣,唯一的安慰,就只靠你。”
“她要鼓起勇气,发挥她的天才,完成她的学问,将来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有点贡献,才不愧为林叔叔的好孩子。”
“我和林叔叔的关系,徽音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她和思庄一样地看待。”
梁叔叔频频挂念,思成在身边心痛安慰,姐姐思顺、妹妹思庄、弟弟思永也都纷纷担心地询问着徽音的情况,一遍遍嘱咐她照顾好身体。
这个真诚而善良的大家庭,在此时带给了徽音最巨大的温暖。
慢慢地,她终于努力振作起来。她给梁叔叔写信,托问母亲和家中的一切情况;关心思成的身体,并着手完成已经堆积繁多的作业。
在同学们看来,徽音又回到了过去那副美丽精致的样子,只是更加纤弱了些;她依旧勤奋而聪慧,也依旧活泼开朗。
而只有思成察觉得到,眼前的徽音什么都没有变——只是更容易悲伤了。
《镜花缘》编排完成,当天上午的演出十分顺利,徽音、思成、冰清、陈植等人都一同开心地庆祝着,一直欢笑到日落。
而当她回到宿舍,慢慢地脱下鞋子。Elizabeth回家了,小小的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
窗外,云朵和夕阳正相拥着,染出缱绻的橙黄,但渐渐要被风吹得离散了。
她坐在椅子上,慢慢蜷缩起来,站立许久过后有些疼痛的双膝被自己拥在了怀里。
她突然觉得很想哭。虽然这屋子并不大,却仍旧显得无比空旷而沉寂。这让她觉得强烈的孤单,并且一刻都不敢再待下去。
失去父亲,对于徽音而言,带来的也许不仅仅是悲恸。
那枚击中林长民的流弹,也一样弄伤了徽音的心。
附1: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梁启超致梁思成
家书
思成:
今天报纸上传出可怕的消息,我不忍告诉你,又不能不告诉你,你要十二分镇定着,看这封信和报纸。
我们总还希望这消息是不正确的,我见报后,立刻叫王姨入京,到林家探听,且切实安慰徽音的娘,过一两点她回来,或者有别的较好消息也不定。
林叔叔这一年来的行动,实亦有些反常。向来很信我的话,不知何故,一年来我屡次忠告,他都不采纳。我真是一年到头替他捏着一把汗,最后这一着真是更出我意外。他事前若和我商量,我定要尽我的力量扣马而谏,无论如何决不让他往这条路上走。他一声不响,直到走了过后第二日,我才在报纸上知道,第三日才有人传一句口信给我,说他此行是以进为退,请我放心。其实我听见这消息,真是十倍百倍地替他提心吊胆,如何放心得下。当时我写信给你和徽音,报告他平安出京,一面我盼望在报纸上得着他脱离虎口的消息,但此虎口之下不易脱离,是看得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