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思成学业,我有点意见。思成所学太专门了,我愿意你趁毕业后一两年,分出点光阴多学些常识,尤其是文学或人文科学中之某部门,稍为多用点功夫。我怕你因所学太专门之故,把生活也弄成近于单调——太单调的生活,容易厌倦,厌倦即为苦恼,乃至堕落之根源。
“我是学问趣味方面极多的人,我之所以不能专积有成者在此,然而我的生活内容,异常丰富,能够永久保持不厌不倦的精神,亦未始不在此。我每历若干时候,趣味转过新方面,便觉得像换个新生命,如朝旭升天,如新荷出水,我自觉这种生活是极可爱的,极有价值的。我虽不愿你们学我那泛滥无归的短处,但最少也想你们参采我那烂漫向荣的长处。”
临近毕业的记忆充斥着繁忙与奔波。但这对年轻而优秀的恋人,依然再一次出色地安排好了自己的前程。
最终,思成成功申请了毕业后前往哈佛大学人文学院学习——这可以让他更加全面地掌握外国学者的研究成果,为未来在此领域的研究打下基础。
而他的徽音,则选择了距离哈佛大学近两百公里的耶鲁大学艺术学院,师从当时赫赫有名的戏剧舞台大师贝克教授学习舞台布景艺术。在这个领域进行学习的,徽音是中国第一人。
宾大的生活快到尾声之时,思成与徽音已经开始怀念与思恋这里的一切。
蓝色的天空与河流,碧绿的青草与森林,宽敞的街道与农田,优雅的建筑与雕塑……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并不那么特别,唯独它们都是以宾州特有的结构美妙地组合在一起。
记得刚刚来到费城的时候,思成、徽音同陈植一齐注视着宾州的箴言——道德、自由、独立。
这也正是这些漂洋过海的中国青年所要追求的崇高理想。
而经历过这样多的泪水与欢笑,在这璀璨的三年大学生涯中,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在这里度过了怎样重要的时光。
那些曾经见证了我们悲伤的、给予过我们痛苦的,让我们在长夜与白日里彷徨迷惘的一切,都将成为逝去的纪念。
冰清依然要继续自己在德雷塞尔大学的学业,而陈植将转入宾大建筑研究学院深造。
“千万不必太过伤心,以后回国了,一定还会常常照面。”陈植笑嘻嘻地说着,摆手叫徽音莫要耽于离别的哀伤。
而冰清,是真的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
“毕业之后,我会依旧在费城生活吧。只是你……怕是不会有机会再回来了。”她拉着徽音的手,脸上满是不舍的泪痕。
“你已打定了主意,再也不回去了吗?”徽音亦眼眶泛红。
冰清轻轻地摇摇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那个十二岁的纤细忧郁的女孩已经消失,变作了一位优雅独立的少女。
“徽音,你是该明白的。在那么久的时间里,我想要回去,都不能够回去。如今政局变了,我却也变了。我总是要回来费城的,这里才是我未来安身立命之所在。
“至于那里,我实在太过想念……所以与其匆匆一瞥,还不如不见。”
她停了片刻,又握紧了徽音的手。
“我多希望,你能同我一起留在美国……可我知道你不会。我甚至不需要开口问你为什么。”
徽音拥抱住她:“是的。我心里同你一样,发疯地思念着中国。不论它变成了什么样子,它依然是我的祖国——失去爹爹,已让我痛不欲生;失去故土,又让我如何承受?我将回到那里,并且不再离开。”
冰清将下巴抵在她的肩头,流泪不语。
她尚记得跟随父亲逃到日本的那一年,是如何思恋家乡到痛哭失声。那曾经记忆中有着种种不完美的北京城,却成了此时她梦中最期待出现的天堂。
同四叔刚到费城安家时,辗转流离的一家人终于有了稳定的住所与收入。曾经惶惶的生活渐渐变得平稳,甚至趋向于愉快与自在。
然而,某次整理书房之时,她看到四叔在许多纸上一遍遍地写着:别境虽乐土,不如早还乡。
在中国的历史上,曾经有过太多次战火纷飞、硝烟弥漫,太多次疮痍满目、民不聊生。
然而,每每到了逼近绝望的关口,总会又出现些蓬勃的信念——那往往要用至少一代人的勇敢与不幸去交换。但终究,那一段段灰暗的历史,都会被英雄们的鲜血冲出光明。
在古老与现代的历史交接处,中国正拖着它的疲惫与雍容艰难地前进着。身后那灿烂光辉的文化曾经让它自豪不已,却从某个尴尬的时刻开始,似乎成为了一种包袱。
许许多多的年轻人踏出了国门,去看外面的世界,去学习先进的力量。
相比于祖国的混乱局势,外邦的生活总是显得自在而安稳。
然而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回去——带着他们所有的本领与才干,迫不及待地要拯救与建设自己的祖国——战火与硝烟中的祖国。
正是植根于民族精神中的不屈信念,一次次成为了存亡关头点亮希望的火种。
毕业之前,徽音接受了一次《蒙塔纳报》的采访,题为《中国女孩致力拯救祖国艺术》。
“我曾跟着父亲走遍了欧洲,在旅途中,我第一次产生了学习建筑的梦想。现代西方的古典建筑启发了我,使我充满了要带一些回国去的欲望。我们迫切需要一种能使建筑物数百年不朽的良好建筑理论。
“等回到中国,我要带回什么是东西方碰撞的真正含义。令人沮丧的是,在所谓的‘和世界接轨’的口号下,我们国家独特的原创艺术正在被践踏。应该有一场运动,去向中国人展示西方人在艺术、文学、音乐、戏剧上的成就,但绝不是要以此去取代我们自己的东西。”
在采访的最后,她真诚地说:“在中国,一个女孩子的价值至多体现在她的家庭中。我崇敬这里的民主精神。”
一九二七年二月,思成与徽音分别取得了宾大建筑系与美术系的学士学位。
所有教师与同学都赞叹着这位中国女孩的美丽与聪慧——徽音用三年的时间出色地完成了四年的美术系课业,并且修学了大部分建筑系的课程,甚至担任了建筑系的业余教师。
同班的美国同学提起徽音,满满都是钦佩:
“她坐在靠近窗户、能够俯视校园中一条小径的椅子上,俯身向一张绘图桌。她那清瘦的身影匍匐在那巨大的建筑习题上,当它同其他三十到四十张习题一起挂在巨大的判分室的墙上时,将会获得很高的奖赏。这样说并非捕风捉影,因为她的作业总是得到最高的分数或偶尔得第二。她不苟言笑,幽默而谦逊,从不把自己的成就挂在嘴边。”
也许只有思成才会知道——这样一个传奇一般优秀、美丽的女孩,同时也是多么的可爱与温柔。
美丽的徽音穿着学士服,学士帽齐整地戴在她柔软的短发上。
她的手中拿着宾大的学位证书,在相机前留下了灿烂的微笑。毕业典礼上,许多年轻的学生都被离别的气氛感染,落下了温热的泪水。徽音与思成肩并肩站立着,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多庆幸,有你陪我一同走过人生中重要的时刻。永远不需要告别,永远不会分离。
“徽音……”思成温和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等完成接下来一年的学业,我们就结婚吧。”
徽音仿佛被夺去了所有的意识一样,在他的面前微微呆住。
她虽然从一开始就本能地知道,自己同思成将走向婚姻,但被思成亲口说出的那一刻,依然仿佛无措地遇见了巨大的暖流。
思成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仿佛准备好了似的,又难得地说出了一大段话来:
“徽音,不论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不论我的周围是什么样子,只要同你在一起,我便会觉得——这样的时光,真想不出有什么不好。
“我知道,历史中多的是比这和平的年代,世界上不知有多少比中国繁华的乐土。而我也如同祖祖辈辈们那样,在这不安的岁月里,用整个灵魂忧心着我们的民族,深爱着我们的祖国。然而,我却从来没有因这不足够好的现状而丧失过希望。
“徽音,因为还有你——至少还有你,始终在身边,与我一同前行。”
她注视着眼前的思成,没有说话,眼睛里却闪烁着晶莹。
正是这个已经长大了的男孩,让她在伦敦初尝到思恋的滋味,在北京度过了最甜蜜的时光。
也正是这个总比她成熟一点点的男孩,与她共同奋斗,对她处处关心,照顾她经历病痛,陪伴她度过不幸。
他们分享了所有的愉快、悲伤,越过了一切的争吵、分离。
如今他们依然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并且正坚定地向一样的方向走下去。
她微微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落下轻柔的回答,甜蜜过世间所有的蜜糖与亲吻。
“我愿意。”
在手牵着手的未来,仿佛可以看到朝思暮想的北京城。
看到那五百年的城墙,还有城墙下的护城河。
红叶像火,把影子浸在湖心;白云仿佛一缕烟,飘上了城墙的顶端。
古墓沉肃,听得见悼念者与逝去者的长歌——
在最深、最浓的黑夜,蔓草里开出了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