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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那一年,谢眼镜主动来村委会找朱文霞。

谢眼镜从招工离开严家台子到考大学的几年间,朱文霞他二人没有见过面;谢眼镜大学四年回煤矿,这期间他二人仍旧没有见过面。这一年,谢眼镜突然主动来见朱文霞,说起来意外,实际却是意料之中。

谢眼镜大学学的煤炭地质,毕业后分回来,在煤矿勘探队工作。这一年,谢眼镜跟着煤矿勘探队来严家台子,要在严家台子的四块土地——东岗地,西岗地,东湾地,西湾地上,各钻一眼井,探明严家台子地下的煤炭储量,以及煤层的大致走向。勘探队在严家台子的地盘上,终归要跟严家台子打交道,两人终归要碰面,谢眼镜主动来见朱文霞,比被动来见朱文霞有利,免得日后撞上了,尴尬。一恍七八年过去了,谢眼镜不是原先的谢眼镜,朱文霞也不是原先的朱文霞。简单地说,朱文霞现在的身份是严家台子的村支书,谢眼镜现在的身份是煤矿勘探队的技术员。当然,谢眼镜还是以一名下放知青的身份来看朱文霞的。相隔这么些年,物是人非,两人都感到十分隔阂跟别扭。两人相见的地方就在朱文霞的村委会办公室,这里是以前的知青点。谢眼镜惊异地发现,朱文霞坐着的地方,就是以前他住过的房间。这是四月里一个不热不冷的好天气,谢眼镜身穿一身蓝色帆布工作服,头戴一顶红色胶壳帽,脚穿一双大头翻毛皮鞋。尽管是这身打扮,谢眼镜也还是像个书生,尤其是一副小巧的眼镜架在脸上,谢眼镜显得更加文弱不堪。

几乎是第一眼,朱文霞就认出了谢眼镜,朱文霞说谢士俊,你没有变。

谢眼镜有些尴尬,“咳、咳”了两声说,朱文霞你也没有变。

他没说实话,朱文霞变化很大。朱文霞比原先大出一圈。在没有男人滋润的日子里,朱文霞风风火火,独来独去,变得愈来愈像一个男人。或者不全是因为这个,自从当上村支书以后,这个女人说话办事愈来愈像是一个男人了。朱文霞脚上穿一双棕色皮鞋,上身穿一件浅灰西装,里边衬一件枣红高领毛线衣。

这使朱文霞看上去有些生硬。

两人干坐着,各自喝着手中的茶,相互打量,相互猜测。朱文霞这些年的情况,谢眼镜从严家台子随便哪个村人的嘴里,也能了解个差不多。谢眼镜回煤矿这些年的情况,朱文霞从随便哪个下放知青的嘴里,也能大致听说个差不多。

谢眼镜招工回到矿上以后,在矿上工会写写画画,不久就让矿长的闺女看上了,再不久就结了婚。矿长的闺女脾气大,动不动就拧谢眼镜的耳朵。谢眼镜这时候,就会想起朱文霞。就那谢眼镜也没想离婚。谢眼镜想离婚是在考上大学之后,矿长的闺女因为一点小事撵到学校去,当众涮谢眼镜的耳光。谢眼镜忍无可忍,当场宣布离婚,结果让矿长闺女拧着耳朵,一路扯回去了。

因此谢眼镜怕老婆,在矿上很出名。

谢眼镜说,这两天没开钻,清闲,我过来看看你。

朱文霞说,要是说队上的情况,就别说了,前些天你们队上的领导来,已经说过了。

谢眼镜说,我听说殷家传在村里当会计。

朱文霞说,今早上去别的村办事去了,过一会他回来,我让他陪你吃晌午饭。

谢眼镜说,他回不回的,你陪就行。

朱文霞说,我不能陪你,我还要到乡里去开会。

谢眼镜说,那,你开你的会,我回钻探队。

说是说去开会,开会的人不挪步。说是说回钻探队,回钻探队的人不挪步。两人说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又喝起各自手中的茶。

谢眼镜说,严国勤的事情我听说了,没想到会出这么一件意外的事情。

朱文霞说,“严国勤的死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为了严家台子一千多群众”——这话不是我说的,是县里给严国勤下的结论。

谢眼镜想说什么,张一张嘴没说出来,又咽下去了。

朱文霞问,听说你结婚了。

谢眼镜说,结了。

朱文霞问,听说女的是矿上的打字员,长得排场。

谢眼镜说,排场。

朱文霞说,长得排场的女人,可得看紧点。

谢眼镜不说话。

朱文霞说,那好,你在这候着殷家传,我得去乡里开会了。

谢眼镜只得起身告辞。

朱文霞说,不忙时,过来玩。

谢眼镜说,不忙时,过来玩。

朱文霞没去乡里开会,她拐回了家里,一个人坐在当门,哭起来。

勘探队离严家台子很近,离煤矿也不算太远。钻机队人人骑着一辆脚踏车,来来回回,上班下班,很容易和严家台子的人碰面。奇怪的是,打那以后,朱文霞再没见着谢眼镜的面。

三个月后,谢眼镜调离钻机队,回矿上的技术科当科长。朱文霞听说后心里一惊,心想这谢眼镜调离钻机队,莫不是跟自己有关联吧?是自己让他觉得别扭啦?又一想,谢眼镜调离钻机队,去市里的矿上的技术科当科长,是升官,别的先别说,工资就比原先涨不少。再后来,朱文霞听人说,谢眼镜调离钻机队,跟他的漂亮老婆有关,他的漂亮老婆和又矿上的书记好上了,谢眼镜不放心,就又回了矿上。

朱文霞很替谢眼镜难过。

谢眼镜老婆也姓谢,名叫谢云。谢眼镜考上大学前,两人同在煤矿工会工作。谢眼镜写写画画搞宣传,谢云干打字员。谢云长得漂亮,走到哪里都像一朵五彩的云,加上她爹是矿长,走哪里都有一群年轻男人围着。谢眼镜当然不敢上前,谢眼镜在她跟前有自卑感。可谢云偏偏跟矿篮球队一个结过婚的小伙子粘乎,小伙子的老婆是个母夜叉,天天上矿上闹。俩人纠缠了很长时间,闹得满矿风雨,矿长的脸面都让他闺女丢尽了。谢眼镜在一边看热闹,看得很开心,可看着看着,不知为什么谢云就丢掉篮球队员,改追谢眼镜了。

谢眼镜吓一跳,不知问题出在哪儿了?

可容不得他多想,谢云的矿长爹就找他谈话了。谢云的矿长爹说,小谢你好好学,将来毕业回到矿上,前途无量。

前一天,谢眼镜刚刚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谢眼镜考上的是一所煤炭大学,在离此地不远的另一座城市,也是煤城。谢眼镜懵懵懂懂就结了婚,谁想结婚的第二天,因为一点点事,谢云就拧他的耳朵。

从那天起谢眼镜就想离婚。

大学四年,谢眼镜很少回矿上,他一回去,就有人在他身后指指戳戳。大学四年,闹离婚就闹了四年,却一直离不掉。大学毕业,谢眼镜回到煤矿,两口子不好不歹,凑合一块过。在这之前,谢云已经在她爹的安排下,离开了矿工会,调到矿党委办公室做了办公室副主任,做完这件事,老头子就退休了。办公室秘书是一个新分来的大学生,比她小。让谢眼镜再也想不到的是,谢云和这个比她小的大学生搞上了。

闲话传到谢眼镜的耳朵里,谢眼镜不相信,不过到了后来,也就慢慢相信了。谢眼镜深感自己受到侮辱,可又无可奈何。谢眼镜对这个老婆,深刻的感受就是无可奈何。他主动要求调离矿技术科,调到条件更艰苦的钻机队,这样,谢眼镜就跟着钻机队来到了严家台子。早班,中班,晚班,十天调换一次班。晚班是夜里十点接班,隔天早晨六点下班。接班是提前一个小时从家里走,下班是推迟一个小时回到家。谢眼镜一时一刻都不想在家里多待。这一天,谢眼镜上夜班,十点正点接班以后,听说第二天要去矿务局开一个会,做为工程技术人员的谢眼镜必须参加。谢眼镜折转头,想回家拿明天开会的资料,结果掏出钥匙后,怎么开门也打不开。

门从里头锁上了。

谢眼镜没吭声,跑下楼去,就近找了一间办公室,往家里打电话。这时候通讯还不发达,还没有手机,又过了很多年后,手机才传到中国来。电话响了很长时间,很长很长时间,没有人接。谢眼镜不放弃,持续不断地打下去,终于,谢云接电话了。

谢眼镜说谢云,你把门打开,你不打开,我喊人砸门了。

谢云不说话,透过听筒,能听见边上男人的喘气声。

谢眼镜说,谢云你听着,你跟前的男人别管是谁,都别想跑,他敢迈出我家门一步,我就让他身败名裂。

谢眼镜放下电话,几步就冲上楼去。他把钥匙往锁眼里一捅,门开了。谢眼镜推开门,一眼看见,矿上的杨书记,背转身站在窗口。

谢眼镜说,杨书记,坐下吧。

谢云不怕谢眼镜,迎着她男人的目光说,你也坐下。

谢眼镜说,我在钻机队天天坐,坐够啦。

杨书记转过身来,看着他问,那你想去哪里坐?

杨书记虽是书记,并不多老。他原是谢云老爹的秘书,和谢眼镜毕业于同一所大学,学的是机械采煤专业。杨书记虽是书记,长得也很排场。高高的身量,宽宽的肩膀,眉眼俊朗。这是谢眼镜第一次和他这样面对面,看着杨书记的一张俊脸,谢眼镜想,谢云恐怕早就和他搞上了。

谢眼镜说,我想回矿上的技术科。

杨书记微微有些吃惊,他说你不是从技术科出来的吗?

谢眼镜说,是,我是从技术科出来的,可我想回去了。回去也不想就这么回去,我想回去当科长。

杨书记听了,微微皱起了眉头。

谢云问,你不是不喜欢当官吗?

谢眼镜说,谢云你别说话,这里没你说的话。还有,师兄,你也别皱眉头。

杨书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说小谢,你想发挥你的专业优势,这我知道,可这件事得上党委会,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谢眼镜说,那就上党委会。

杨书记说,技术科长是技术干部,得大老板拿意见,我……

谢眼镜说,那我就管不着了。

杨书记嘴里的“大老板”是指矿长,在煤矿,矿长统称“大老板”。杨书记感到为难,他说:小谢……

谢眼镜说,别喊我小谢,喊我谢士俊,上会讨论的时候,别连我名字都不知道。

说完这话,谢眼镜就转身下楼去了。

一个星期以后,谢眼镜顺利调回技术科,当科长。

朱文霞对煤矿的分工不明细,她并不知道,谢眼镜的技术科,不管土地赔付这一摊子。矿上专门设有“协调办”,负责协调和周边单位的关系,这个周边单位,也包括周边乡镇的农民。“协调办”的一项重要工作内容,就是土地赔付。朱文霞到矿上的时候,刚好是早晨上班时间,矿上的男男女女穿得排排场场的,根本不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戴着矿工帽,穿着工作服。

矿上的小门卫拦住朱文霞,不让她进,先问她找谁,又叫她登记,登记好了,又叫她打电话联系。朱文霞在村里,孬好也负点责,就对矿上的小门卫说,我来是来和你领导谈工作的,你别当我农村妇女似的拦着。

矿上的小门卫说,我怎么不当你农村妇女似的拦着?我就当你农村妇女似的拦着。说着从屋里走出来,扎撒着两手,不让朱文霞进。

朱文霞说,咦?你这个小孩怎么不讲道理?我已经登记了,不是你让我登记的吗,怎么又不让我进?

矿上的小门卫说,别叫我小孩,我不是小孩。对!是我让你登记的,登记了我也不让你进!

两个人就吵起来了。上班的人一拨一拨往里走,路过门口,连停都不停一下。吵着吵着,谢眼镜就上班来了。

谢眼镜一早起来,洗脸刷牙之后,就去附近一条小街吃早点。照例是一碗牛肉粉丝汤,两个烧饼,吃出一头大汗。谢眼镜在家里,是没有早饭吃的,从结婚到现在,都是在外头吃早饭。谢眼镜的老婆谢云,一早起来就摆饰自己的那张脸,根本没时间给谢眼镜做饭,也根本没想过给谢眼镜做饭。这地方的人,清早起来的一顿饭,喜欢喝牛肉粉丝汤,又辣又咸,旁的地方的人喝不惯。

谢眼镜喝完牛肉粉丝汤,吃完两个烧饼,刚好到上班时间。自打当了科长以后,谢眼镜不用像过去似的,天天按时按点到办公室了,早一会儿也行,晚一会儿也行,没人管。正科长和副科长就是不一样,副科长就得天天按时按点上班。谢眼镜上边的分管矿长,也和他毕业于同一所学校,比他高几届。这个矿的大部分技术干部,都是毕业于同一所学校,不是高几届,就是晚几届。

别看不是毕业于中国矿大,可矿大的毕业生在他们这里,还没他们玩得转。

谢眼镜吃过早点路过门口,正好看见朱文霞和门卫吵架。他停住脚步说,这不是朱书记吗?你怎么不让朱书记进啊,咹?

矿上的小门卫一看,连忙换上笑脸。

谢眼镜把朱文霞带到他的办公室,又让办公室的小年轻上了茶,这才问她说,说吧,什么事?

朱文霞先不慌着说事,先把谢眼镜的办公室看了一遍。谢眼镜的办公室不怎么大,也不怎么排场。不过就是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床。能看出谢眼镜的这张床不是一个摆设,经常睡人的样子。朱文霞想外头的话果然不假,谢眼镜和他女人的关系不咋的,看样子他不怎么回家。

谢眼镜点起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一口吸去大半截。

朱文霞坐下来问,你吸烟啦?

谢眼镜过去不吸烟,嫌吸烟有烟味。

谢眼镜说,没事吸一颗,烟能解乏。你有什么事只管讲,别不好意思张口。

朱文霞说,我来找你就是要你帮我,没什么不好意思说。你矿上扒煤我俺庄的岗地扒塌了,你看看怎么赔钱吧。

谢眼镜问,啥时候的事?

朱文霞说,你这些公家的人,真是不知道老百姓的疾苦啊,前些天下大雨,天都下漏了,你不知道?

朱文霞就把岗地塌了,河堤塌个大口子,差点没把小学校的学生冲走,等等等等,说了一遍。谢眼镜听完之后,沉吟着说,这个事情,有点麻烦。

朱文霞一听急了,问怎么有点麻烦?噢,你把我的地扒塌了,就打算赖帐?

谢眼镜说,坐下坐下,别激动,听我慢慢给你说。我说有点麻烦,是说这个事不属于我管。要是属于我管,咋说都好说,不属于我管,就隔一层了。

朱文霞说,我也知道不属于你管,属谁管我不知道,属谁管我都找你,你可不能不管我。

朱文霞不知道,她说这话时,明显有点撒娇。朱文霞原本就不是一个爱撒娇的女人,死了男人以后,更是跟个男人似的,风来雨去,没一点女人的娇气,可今天不知为什么,见了谢眼镜,不知不觉说话的口气就变了。

谢眼镜说,好、好、好,我管我管,我这就带你去找“协调办”的张主任。

“协调办”和技术科不在一幢楼,“协调办”在党委办公楼的三楼,正好路过谢云的办公室。谢云的办公室冲着楼梯口。谢眼镜领着朱文霞走过去的时候,是想一步跨过去的,不想谢云正在门口站着,所以谢眼镜一从楼梯口上来,就被她看见了。

谢云说,哟,谢科长,这是谁啊?这么热乎?

谢眼镜有些尴尬,说,这、这……

朱文霞不知她是谢眼镜的老婆,站下来说,这是怎么说话呢,这位女同志?

谢眼镜更尴尬了,连忙介绍说:这、这是谢云,我爱人。

朱文霞说,噢,怪不得呢,原来是谢科长的老婆。说着就径直从她面前走过去了。

协调办的张主任看见谢眼镜进来,站起来说,欢迎欢迎,有何公干?

谢眼镜说,来来来,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严家台子的朱文霞朱书记,这位是我们矿的一方诸侯,协调办的张主任。

朱文霞大大方方伸出手去,和张主任握了握手。

张主任说,什么一方诸侯,谢科长才是一方诸侯。谢科长亲自陪着来的人,就是我的朋友,说吧,什么事?

朱文霞说,张主任这话,我特别愿意听。别管你是矿上,我是农村,我是农民,你是干部,大家都是邻居,都是朋友。

就这几句话,张主任就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不好缠了。他一边走到门边,伸出头去,喊对面办公室的人来上茶,一边谦虚地说,什么干部不干部的,要说干部,朱书记才是干部。一个村书记最少管着一两千人,我才管几个人啊?说着哈哈大笑。

朱文霞说,张主任这话,我特别愿意听。农村人不会说话,俺庄上人就不这么说我。俺庄上人说,什么狗屁书记,还不是农民一个!我这回过来之前,俺庄的人就都说了,好就好,不好就男女老少,一齐坐他矿门口去。反正老农民一个,警察来了咱也不怕,还能不让咱种地不成?你听听,这就是农村人说话,没有水平。

这几句话一说,张主任更加知道眼前这个女人难缠了。他说朱书记请喝茶,有什么事情,喝了茶你慢慢说。既是谢科长带着来,我一定买谢科长这个面子,有什么事情,咱们不好商量着办?

听他这样说,朱文霞也就不再夹枪带棒地说狠话了。她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边,最后说,张主任,你看事呢,就是这么个事,在咱农村是大事,在你手里是小菜一碟。我知道事情一会半会儿,也不能说办就办,你看这样好不好?我陪你一起,先到严家台子实地勘察勘察,然后咱们再坐下来具体谈,看怎么个赔法,赔多少。

这一番话,真正让谢眼镜对朱文霞刮目相看。在铁姑娘队时,朱文霞能干是能干,可也没这么口齿伶俐,思路清晰,说话一板一眼。他定定地看着朱文霞,恍惚又像是回到了从前,眼神不由得滞起来。

张主任说,谢科长,想什么呢?朱书记要我现在去,你看我手头上正有事,明天去好不好。

谢眼镜回过神来,忙说明天去就明天去,反正也不是一半天的事!

听他这一说,朱文霞也就不再坚持,和张主任约好明天到的时间,说好了到时候她到村口去接,这才握手告别。下楼的时候,看见谢眼镜的老婆又站在门口,看样子,是专门等谢眼镜下来。

果然,还离几个台阶,谢云就对谢眼镜说,谢士俊,你下班早点回家做饭!

谢眼镜不说话,几步迈过去,“登、登、登、登”地一路跑下楼。谢眼镜的老婆看谢眼镜不睬她,特别生气,追着他大声喊:谢士俊你聋了?你听到没有?

朱文霞跟上来说,谢士俊你老婆很张狂。

谢眼镜低着头走路,没吭声。

朱文霞说,你别不喜欢听这话,一个女人这么张狂,可不好。

谢眼镜岔开话头说,朱文霞,我跟你回严家台子吧,我先看看土地塌陷的情况,也好心中有数。

朱文霞愣住了,她没想到,谢眼镜会主动提出跟她回严家台子。她问那你的工作呢?不耽误吗?

谢眼镜说不耽误,你到大门口等我,我去交代交代就来。

看着谢眼镜进了他的楼,朱文霞就来到了大门口。大门口的小门卫看见她,讨好地笑笑说,事情办完了?

朱文霞也就不再计较,和他拉呱。

朱文霞问,有十八岁没有啊?

小门卫说,有,十八过两个月。

朱文霞问,年纪轻轻的干这个,那……是正式工?

小门卫叹一口气说,哪能是正式工?正式工还能干这个。俺大原先是这矿上的工人,正式工,前年矿底下出水,没跑出来。俺娘领着俺和俺妹来找,闹了好几个月,才把俺临时安排在这儿了。

朱文霞说,这也没啥不好的,比下井安全。拿多少钱一月啊?

小门卫说,少,管吃管住,四百块钱。

朱文霞说,少也不怕,管吃管住,就能省下来几个。别乱花钱,攒着,留娶媳妇。

小门卫不好意思地笑了,说俺娘在家,已经托人给俺说亲了。

朱文霞说,说了也好,早说早了心思。不过小兄弟,大姐有一句话,说了你可别不高兴。

小门卫说,大姐你说。

朱文霞说,往后看人,要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一般高,不能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不一样对待。咱是从农村出来的,才更得知道真诚待人,别自己把自己,看矮了。

小门卫的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说大姐我记下了。

谢眼镜不知啥时候出来的,这时插话说,这话是为你好,一般人不和你说这话。

小门卫说,是,除了家里俺娘,从没有人和俺说过这么些话。大姐你放心,你的话俺记下了。

煤矿离严家台子原就没有多少路,来时朱文霞是搭车,两块钱;回去谢眼镜骑上车子,带上她,不到晌午吃饭时候,就到了。坐在车后,路不好,颠,一路上俩人也没怎么说话。离村口还老远,朱文霞就跳下来,说,先别慌,想一想,去哪吃饭好?

谢眼镜说,这有啥好想的?去你那吃饭就挺好。

朱文霞笑,说我那可没饭吃,我儿子龙龙,还天天在殷家传那儿混着吃呢,再说家里也没有菜。

谢眼镜就知道她是不想让他上自己家去,就说,那好,咱都去殷家传那儿混着吃好了。

一路走着,不断地有人打招呼,说哟!我说是谁呢,这不是知青小谢嘛,俩人这是打哪来啊?走得一头的汗!

朱文霞怕人误会,忙说打哪来?打矿上来。咱的岗地不是让矿上扒塌了吗,矿上预备赔钱,小谢先来看看。

村人听了直点头,不等他们走进殷家传的家门,一个严家台子,就都知道矿上要理赔了。

看朱文霞领着谢眼镜进来,殷家传并不意外,朱文霞走前和他通过气,说是上矿上找谢眼镜帮忙,但他没想到,谢眼镜会随朱文霞一起转回来。倒是王桂珍,见了谢眼镜跟见了鬼似的,直眉愣眼地说,谢眼镜,你怎么来了?

殷家传说,别净说没用的了,赶紧去孩羔家搬啤酒,再顺路割点韭菜。

孩羔大孩羔妈死得早,丢下孩羔一个小驼锅子,十七大八了也说不上个媳妇。农村说亲,还是说得早,一般是十七八岁提亲,二十一二岁成亲。要是二十二三岁还说不上媳妇,就难说上媳妇了。农村不比城里,三十多了还敢不结婚,农村一过了虚龄二十五,就是老光棍了。孩羔的情况又有不同,人家伸头展腰的大小伙子,没个万儿八千的还说不上一门亲呢,他驼着个腰,谁家闺女愿意跟他啊?朱文霞就以村委会的名义,出面给他在乡信用社贷了三千块钱的款,让他在村里开个小店,孬好挣两个,先把奶孙俩的嘴糊住。对小驼锅子,朱文霞想起来就心疼。孩羔听说是招待谢眼镜,非得自己把酒拎来,一路驼着腰,可费劲了。

小驼锅子对谢眼镜,有一份特殊的感情。

一进家门王桂珍就埋怨说,不要他拎不要他拎,他非要拎,说是来看看他谢叔。

小驼锅子放下啤酒捆,招呼谢眼镜说,俺谢叔,你来了。

谢眼镜说,哟!是孩羔,都长这么大了。

小驼锅子腼腆地笑笑。

王桂珍手快,加上有朱文霞帮着,一会会功夫,饭菜就上桌了。一盘子鸡蛋炒韭菜,一盘子干虾皮炒辣椒,一盘子花生米,一盆子南瓜烧小鸡。小鸡是自家喂的,现抓现杀,现杀现烧。殷家传是主人,理所当然坐在主人的位置,谢眼镜和朱文霞一边一个,王桂珍在下首陪着。两个孩子不愿上桌,一人叨两筷子菜,跑出去了。

谢眼镜看着龙龙说,像严国勤。严国勤要是在,就都齐了!

话说得不错,错在说得不是时候。殷家传一听,赶紧举起杯子,说小谢,来,这头一杯,咱把它干了!

众人就都举起杯子,把杯中酒干了。

谢眼镜说,啤酒不好喝,像马尿,没有白酒好喝。

殷家传说嗨!早知你这么说,咱就喝白酒了。我心想你是公家的人,喜欢喝啤酒,早知道咱就喝白酒了。

这时是上个世纪80年代的中后期,啤酒才刚刚销到农村,一般农民还不稀罕喝。

朱文霞说,喝什么白酒?白酒伤身,再说下半晌还得上庄东岩岗上看灾情呢,别喝多了耽误事。

王桂珍说,就是,白酒伤身,还不如喝马尿。谢眼镜你别客气,想吃啥叨啥,我不知你的口味,也不知是咸了淡了。

说着站起来,给谢眼镜叨了个鸡头。

殷家传说,小谢你不是外人,你是从严家台子出去的,你给我掏句实话,咱这种情况,能不能赔?能赔多少?

谢眼镜先不回答,端起杯子,一口喝干,对殷家传照照杯子说,听朱文霞说的,能赔是一定能赔,就是赔多少,我不敢说。

王桂珍说,小谢,听说如今你在矿上,大小也负点责了,就不能宽宽手,多赔两个?

谢眼镜说,嫂子你不知道,矿上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只能在你自己的坑里待着。不过我可以找找人,反正矿是国家的矿,不差那一点点,但是搁在农村,就是大钱了。

朱文霞听了这话,直点头说,谢士俊这话说得在理,搁矿上不算钱,搁咱手里就算钱了。

王桂珍喜笑颜开地说,小谢你是咱庄的知青,你要是把这事办成了,也不枉文霞跟你一场。

这地方把“相好”叫“跟”。

场面一下子静下来,谢眼镜伸出去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

殷家传狠狠剜他女人一眼,说:王桂珍你胡吣什么?

下半晌去庄东岗地勘察,是朱文霞一个人陪谢眼镜去的,殷家传喝多了。实际殷家传没有喝多,他想站起来跟他们走的时候,王桂珍在案子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脚。这一脚谢眼镜没看见,朱文霞看见了。朱文霞说不好自己对谢眼镜的感情,说不好自己想不想单独和他在一起,就在她犹豫间,“轰隆”一声,殷家传连凳子带人,倒下去了。

王桂珍看看她男人说,家传不能去了,他喝多了。

朱文霞没说啥,和谢眼镜一起走出殷家。虽说是立了秋,后晌天还很热,知了声连成一片,雨声一般稠密。朱文霞陪谢眼镜走在村道上,感到别扭。好在庄东岗地不远,一展眼功夫,就到了。

水已经退下去,让水冲出来的大口子还在,汛期过去,淮河退到了柳林子外边,而水大的时候,柳树只露一个头。

朱文霞说,谢士俊你看看,塌了多大一片。

谢眼镜爬上高岗,前后左右看了一遍说,是不少,得有百十亩。

朱文霞说,百十亩不止,百十亩光这一片岗地,连上湾地,就不止这个数了。

谢眼镜说,那倒也是,岗地陷了,湾地怕也保不住。煤在地底下是连成片的,问题是,地面上看不出塌陷,矿上未必肯赔这么多。

朱文霞抓住话头说,谢士俊这就需要你协调了。我一个女人带个孩子,撑个摊子也不容易,你得帮帮我。

谢眼镜不说话,陷入沉思。

站在岗地上看西天,太阳快要落下去了,天边一片绯红。风开始一点点变凉,傍晚的岗地上,有了秋的气息。

谢眼镜问,今天是几了?

他问的是农历。在严家台子当知青的时候,他总闹不清具体的日子农历几月几日,而朱文霞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又不习惯用阳历。俩人就总弄岔。

朱文霞说,明天秋分,就要昼短夜长了。

朱文霞的回答,有些凄凉。谢眼镜很自然就想起了自己对她的亏负,他低声问,今天我不回去了?

朱文霞沉默,但很快就很坚决地拒绝说,不!

不久,煤矿、县里、乡里和村里,组织了一个联合勘察组,勘察严家台子土地塌陷面积,研究土地赔偿标准。煤矿的主要代表是张主任,谢眼镜也破例参加进来,是希望他以下放知青的身份,和村上做沟通。这在严家台子,自然是求之不得。村里的主要代表是朱文霞,县里、乡里也都派了人,不过都是陪衬。所谓“研究”,实际是煤矿事先拟好一份意见,按照国家有关标准,一亩地赔偿八千块钱。朱文霞知道,这个没有什么好争的,国家定的标准,天王老子也不能推翻。所以她就不在赔付标准上下功夫,而是照自己和谢眼镜私下里商量的,在土地的面积上下功夫。

张主任说,朱书记啊朱书记,你真厉害。

朱文霞说,张主任你更厉害,一嘴就剥去我小一百万。

小一百万就是近一百亩地。

张主任说,咱也别一亩地一亩地争了,朱书记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也让一步,我也让一步,我再多算你三十亩。

朱文霞说,这怎么是我让一步,你也让一步呢?这是我让两步,你让半步。我是农民,代表的也都是农民,农民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就指着二亩土地活命,你现在把这点活路也断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我要再一退退出两里地去,还有良心吗?

这话厉害,等于变相骂了老张。张主任微微红了脸,向严眼镜求援说,小谢,你说句公道话,朱书记这样,是不是口子开得太大了?这让我回到矿上,和大老板没法交代嘛!

谢眼镜牙疼似的捂着半边脸,做出为难的样子说,是啊是啊,多出一百亩,这让张主任回去,确实没法交代。这样吧,朱书记,按我们原先丈量的,再多算六十亩,行不行?就权当给我一个面子了!

张主任感激地看了谢眼镜一眼,又把脸转向朱文霞。

朱文霞一言不发,就是不松口。

张主任摊着两手对谢眼镜说,小谢你看,这、这、这没法谈了。

朱文霞看看绷得差不多了,这才说,好吧,就算看小谢的面子,我让这一步!

实际这是她和殷家传、谢眼镜一起商量的最高目标,当时他们定的原则是:保五争六。

现在不仅保住了丈量亩数以外最少多争取五十亩的底线,而且完成了多争取六十亩的目标。朱文霞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将近二百二十万的土地赔付款,这在80年代中后期,可算是一笔天文数字。

接下来要做的是,让这笔款子直接打到严家台子的账上,不让县、乡两级雁过拔毛。

严家台子地处被誉为华东最大能源基地的闸河煤田,地下资源异常丰富,煤炭储量近百亿吨,而且煤质优良,煤种齐全。过去年月,周边不断有生产队土地成为煤矿的塌陷区,土地赔付款无一例外是先从县里的账上走,再从公社的账上走,最后走到生产队,就所剩无几了。朱文霞可不想这么干。这不仅是村民的血汗钱,简直就是村民的救命钱。土地不比别的,土地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失地的农民就不再是农民,因为你没有土地种庄稼了。年年有妇女生孩子,人口一年年增加,土地却在减少。一个村这么多口子人,日后指着什么养活?又没有乡镇企业,又没有其他经济来源,集体积累等于零,村里太穷了。自打土地分到户,朱文霞当上书记后,村里的主要工作也就是三件事,一是计划生育,二是缴公粮,三是催要各项提留。杂七杂八的提留款,加起来一共是十三项,光催这十三项提留,村干部的工作量就不得了。村干部一月十二块钱的补贴,一年二百四十四块钱的补贴,年年拖欠。村干部一年忙到头,领回家的往往是一张白条。所以这二百多万元的土地赔付款,一定得直接打到村里的账上,绝不能让县里、乡里两级层层盘剥。

第一步该往哪里迈步,朱文霞心里一时还想不清楚,不过她觉得先把矿上的工作做通,这不会错。仍旧去找张主任,这回不是大白天去矿上的协调办,而是晚上去了他住家的工人村。

煤矿职工都住在离矿区三五里地的地方,是一个集学校、医院、邮局、百货商店、粮站、菜市场为一体的居民生活区,规模和一个镇子差不多大小。这个生活区就叫工人村。预先说好了,谢眼镜在工人村的小邮局门口等朱文霞,等把她领到张主任的楼下,他就走开,让朱文霞一个人上楼。

临近中秋,朱文霞拎去了两只公鸡、两只母鸡、一篮子鸡蛋,外带一条东海烟,两瓶口子酒。这在那个时候,算是一份很重的礼。前几样子还好说,鸡是自家养的鸡,蛋是自家鸡下的蛋,不用现掏钱买;后两样子,掏钱的时候,把殷家传心疼死了。

殷家传说,文霞咱账上可就这俩钱了,这万一要是办不成,不是白送了?

朱文霞说,家传你作为村上的会计你得会算帐,咱这是掏小钱换大钱,你算算要是咱的钱打到了县里的账上,一下子得扣去多少?所以这个钱再心疼你也得掏。

张主任家住二楼,朱文霞拎着东西上去时,正好碰见楼上有人下来,她怕人疑心,就迈过张主任的门坎,继续爬三楼。楼上下来的人诧异地看了她几眼,“登、登、登”地跑下去了。

朱文霞在三楼的转弯处站下来,喘口气,平息一下心跳,然后下到二楼。低头看看,门缝里有灯光流出来,她放心了。

朱文霞轻轻敲了一下门,喊了一声:张主任。

屋里传来张主任的声音:谁?

朱文霞咳嗽一声,低低地应了一声:我。

张主任大概听出了是谁,悄没声息地把门打开了。

一脚迈进门里,朱文霞眯起了眼,张主任家的电灯太照眼了!看朱文霞手里拎着东西,张主任说,哎呀呀朱书记,你这叫干啥?你来就空着手来,你拎着东西,我是收还是不收?

朱文霞放下东西,甩着勒得通红的手说,张主任你说啥话?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我头一回上你的门,还能空着手?我成啥人了!

朱文霞是真会说话,一句话把张主任说笑了。张主任说,好、好、好,我收我收——矿小他妈,赶紧出来,给朱书记倒茶!

朱文霞知道了,张主任的孩子叫“矿小”。

张主任的女人从里屋出来了,穿着睡裤,散着头发,长得也不怎么周正,看见朱文霞,眉开眼笑地打招呼:书记来了?

朱文霞忙欠起身说,耽误嫂子休息了。

张主任说,你坐你的,她哪里是休息,她是看电视。从电视机买来就没歇过,这要是个人,累也累散架了。

双手接了茶,等张主任女人重新进了屋,朱文霞开始说话了。

朱文霞说,张主任,你这回给我严家台子费了这么大的心,俺一庄老小都感恩戴德。

朱文霞用了一个成语,她觉得自己这个成语用得很好。她说你看俺农村人,俺有的你都有,俺没有的你也有,就自家出产的几样东西,你可别嫌弃噢。

张主任说,不嫌弃不嫌弃,朱书记你太客气了。朱书记我也跟你说实话,我干这个协调主任,也有怪好几年了,见过的人也不少,可要说像你朱书记这样的女中豪杰,少!

朱文霞笑眯眯地说,我是个粗人,有什么做的不到的地方,让张主任见笑。

张主任说,哎,这就是谦虚了。说实话吧朱书记,这回我能这样,全是因为你朱书记,不是你朱书记女中豪杰,我说什么也不能放这么大口子!

朱文霞一边听一边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不过张主任,我还有一件事求你,我也看出来了,张主任是个实诚人,我就照直说了。

张主任说,你说!

朱文霞说,张主任你看吧,严家台子本来地就不多,一人亩把地,这一塌陷吧,地就更少了。所以说你张主任给的,就是救命钱。既是救命钱,我朱文霞作为严家台子的当家人,就得把它攥紧了。

张主任笑眯眯地看着朱文霞,任她说。

朱文霞不打算再绕圈子了,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的要求说出来。

张主任沉吟着说,有点难度,有点难度。

朱文霞说,没有难度,我能来找张主任吗?张主任处理过这么些大事、难事,只要想帮严家台子,总能帮得了。

张主任说好!就冲你这句话,我就帮你一回,你把你的帐户给我。

朱文霞没想到张主任会这么爽快,一时有些懵了。她连忙站起身来告辞,一边握住张主任的手一边说,太感谢了,太感谢张主任了。我明天就把帐户送来。

张主任说,不谢不谢,我也是看朱书记爽快。人活到世上,就是人处人,能结识朱书记这样的人,我也开了眼界了!

听张主任这样说,朱文霞一时愣住。她说张主任,你过奖了,我自己都没想到,张主任一个国家干部,能把我朱文霞看这么高。我从今往后,倒不可把自己看低了。说着拦住张主任,不让他往外送。看见张主任的女人从里屋出来,她又折回头说,嫂子别送,你千万别送,这么晚扰上门来,耽误嫂子看电视了。

出了门朱文霞想,记着明天殷家传来送帐户时,让他给张主任的儿子矿小,带个好点的书包。

摸黑下到楼下,谢眼镜从暗处闪出来。谢眼镜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样?

朱文霞不慌回答,说走,赶紧走——到外边再说!

谢眼镜跟在她身后,紧走几步撵上来说,怎么上去这么长时候?急死我了。

朱文霞不理他,在前头一阵猛走,走出了工人村,走到镇子外头的公路上,这才站下来,说了事情的结果。

谢眼镜很兴奋,抓住朱文霞的手使劲摇,一边摇一边说,文霞你太出乎我意外了,太出乎我意外了!

这是这么多年来,谢眼镜第一次称呼她“文霞”,就是在俩人最好的时候,他也是喊她朱文霞,所以这一声“文霞”,把朱文霞的脸喊红了。

这就不必急急往回赶了,严眼镜陪着朱文霞,顺着大路慢慢往回走。月亮很好,虽说圆不是多圆,却亮得清澈。地里的秋庄稼成熟了,蛙声一片,夜风开始凉起来。朱文霞走月亮地里,看上去腰身还没变,还有几分婀娜。此情此景,让谢眼镜动了感情。他揽住朱文霞的腰问,文霞,这么多年,你想没想过我?

朱文霞没回答,但谢眼镜明显感觉到,朱文霞的身体僵直了。

谢眼镜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真是做梦一样啊,男人年轻的时候,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云彩上来了,遮住了月亮,朱文霞偎上去,搂住了谢眼镜的腰。

这一天,殷家传一副神秘的样子来找朱文霞,说文霞,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朱文霞说,什么事,你说吧。

殷家传说,昨天晚上,小谢家来找我了。

朱文霞吃惊道,什么事?

殷家传吞吞吐吐,不愿说。

朱文霞急躁道,你快说——不说我走了!

殷家传说,别别别,我说我说。

朱文霞说,那就快说。

殷家传说,他托我做个媒。

朱文霞说,噢?他看上谁了?

殷家传说,他看上谁你该知道。

朱文霞笑起来,是诧异的笑。她说你这不是瞎扯白咧吗?他看上谁会给我说。

一年前,谢眼镜终于和他那个红杏出墙的女人离了婚,还不是出于他自己的努力,而是杨书记死了老婆,谢云要去当书记娘子了。杨书记的老婆死于食道癌,当地俗称“噎死病”,都说是让杨书记和谢云一对狗男女气的。背地里副书记的老婆和矿上几个干部家属扯老婆舌头,说是杨书记老婆病在床上,杨书记和谢云一对狗男女就当着他老婆的面,脱光了在一块堆睡觉。这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就没人能说得清了。所以谢云一提出离婚,谢眼镜当天就去和她办了手续,深怕一步去晚了,又有变化。

殷家传说,你不要笑,他看上谁了,你是该知道。

朱文霞抬腿就走。

殷家传说,别走别走,我说我说——他让我来给你说,让你嫁给他。

朱文霞说,噢,他让你来给我说,你就来给我说。他自己为什么不来说?

殷家传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总是不好意思吧。

朱文霞说,这个我不能答应他,我俩不般配。

殷家传急了,他说怎么不般配?你是一个人,他也是一个人。

朱文霞说,这就般配啦?一个天一个地,差远了。

两人说话是在村委会,殷家传像往常谈工作一样,看看情况不好,就打算撤出来了。这么些年来,殷家传对朱文霞一直是言听计从。有什么朱文霞不愿意听的话,他只说一遍,就绝不再说。

看他站起身来往外走,朱文霞问他,王桂珍知道这事吗?

殷家传说,不知道。

朱文霞说,这就好。

看着殷家传出去了,朱文霞走过去,从里边把门锁上。村委会一年到头,一天到晚,只要有人,从来不关门。朱文霞这会儿把门锁上,是想静一静心。殷家传在跟前,她还能保持平静,殷家传一走,她心里立刻翻江倒海,乱成一团。她在靠椅上放下身子,两眼朝天,盯着房梁不放,眼前仿佛又站着多少年前的谢眼镜。她想起那年雷暴雨,自己站在村头大树下,看谢眼镜刷大标语的情景。那天的雷雨真大啊,谢眼镜攀在高高的钢管顶端,写“铁姑娘战斗队”几个字,天空中雷鸣电闪,谢眼镜不为所动。就是从那一刻起,朱文霞爱上了这个文弱的知青。雷暴雨过后,大月亮地里,她和谢眼镜在村东湾地的干沟里亲吻,就是那一回,她把自己给了这个男人。

那些青春的日子,至今想起来,让朱文霞怦然心动。

但是自己能不能像殷家传说的,嫁给谢眼镜呢?朱文霞往深里想想,摇摇头,觉得不能。儿子龙龙已经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虽说还不到十五岁,可是看上去已经成人。农村不比城里,农村里儿子大了,娘要改嫁,儿子特别觉着没脸做人。上年,严家台子南边的陈家台子有户人家,因为爹死一年娘就要改嫁,弟兄妹一起喝了农药。抬到矿上医院抢救,妹妹救过来了,哥哥没救过来。那个妇女就让一庄人骂得抬不起头来,提起她来也不提名道姓了,一提就是“那个骚X女人”。

我可不想让严家台子的人骂我骚X女人。

更不想让我的龙龙,跟我去做拖油瓶。

这么想清楚了,朱文霞单身一人去了矿上,去找谢眼镜。

跟谢云离婚后,谢眼镜从家里搬了出来,先是住在办公室里,不久就新分了房子。他已经提了矿上的副总工,矿上习惯称作技术副老总。以他现有的条件,找一个没结过婚的大闺女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谢眼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年轻漂亮的大姑娘,他碰都不敢碰。有一回,他矿院的师兄,现任的矿长,给他介绍了一个矿务局宣传部的老姑娘。说是说老姑娘,其实也才二十八九岁,因为人长得漂亮,看上去还很年轻。

现任矿长是原先分管他的副矿长,平日里和他就走得比较近。他说眼镜你别手摆得拨郎鼓似的,你先去看看,漂亮得很,保准你一看就看中。

谢眼镜手摆的拨郎鼓似的说,大老板大老板,我不看我不看。你不说漂亮我还敢去见见,你一说漂亮我更不敢见了。谢云还不够让我丢丑的,我还去找漂亮女人。

矿长说眼镜你别不识好歹了,这是你嫂子做中间人,人家才愿意见,一般人人家根本就看不中。人家也就是觉着你没有孩子,条件还不错吧,你别错失良缘,到头来又吃后悔药。

看大老板这么坚持,谢眼镜不好再推辞,就答应去见一面。地点是安排在市里,新华书店对面的咖啡厅。这时大城市的咖啡厅也开到这个小小的内陆煤城来了,时髦一点的青年男女,见面都是放在这个名叫“绿岛”的咖啡厅。大老板的老婆很郑重其事,不仅逼着谢眼镜换了内衣、外衣,还专门带他去市里的美容厅吹了头。

结果是,谢眼镜站在外头,隔着玻璃只看了那个女的一眼,进都没敢进去,就逃回来了。

太漂亮了,简直就是又一个谢云。

这样谢眼镜就想到了朱文霞。朱文霞的质朴,朱文霞的诚实,朱文霞的成熟和干练,都被谢眼镜所喜爱。而况两人年轻的时候,还有那么一段。但他万没想到,朱文霞会拒绝。

谢眼镜决定亲自去问个究竟。

谢眼镜说,文霞,我托殷家传带的话,你知道了?

朱文霞说,知道了。我托殷家传带的话,你知道了?

谢眼镜说,我知是知道了,只是我不明白。

朱文霞说,不明白就别明白了。

谢眼镜眼里露出执拗的神色,看着朱文霞说,我想知道。

朱文霞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我都老了。你不是过去的你,我也不是过去的我了。

谢眼镜说,这话你早些年就说过了。再说你才刚过四十,也不老。

朱文霞叹口气说,我心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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