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严家台子,头一个能称得上乡镇企业的,是村办砖场。
那年一场大水之后,朱文霞成功地说服矿上,把二百万多万土地赔付款直接打到了村委会的帐户上,这在矿区周边的几十个村子,简直是绝无仅有。外头传神了,说她怎么怎么能干,怎么怎么舌战矿上的大老板,又怎么怎么闯进县长的办公室,向他哭诉失地农民的艰难贫苦。雁飞过去了,乡政府没拔着毛,当然是满肚子不高兴,但也因此对朱文霞刮目相看。朱文霞渐渐在几十个行政村的村干部中斩露头角,以能干著称。借着这股东风,在村两委会上她一锤定音,把煤矿这笔钱分成三个部分,一少部分作为村东湾地的赔偿金,分到村民手里;一少部分垒岗地堤坝,盖小学校;一大部分留作集体积累,用做集体经济发展。也有人不服,领着头地闹,要把钱分完。朱文霞说,分完?想都不要想,这笔钱是咱严家台子的救命钱,得留着下崽,留着钱变钱!
村人不答应,说是放大队干部手里不放心。
朱文霞跳上高台,大声说,钱由我掌着,我朱文霞要是私自乱花一分一厘,你踹我的门!
这话是很厉害的,朱文霞是寡妇,说这话等于发了毒誓。
村里就没人再说话了,这一大笔款子,一共是一百五十万,就留在了村委会的账上。没人办过企业,一下也不知道该咋用这笔钱,就先放着。接下来朱文霞抓紧时间,把赔偿金分到了村民们的手中,这牵扯到各家各户的实际利益,你把钱捂在手里一天不分,村民就一天睡不安生。堤坝的修复工程也耽误不得,因为转过年去,很快就又到下个雨季了。不趁着一冬一春农闲时候,把大坝先垒起来,朱文霞不放心。
正式开工那天,村里宰了一头猪,一只羊,在村委会门前的空地上支起大锅,全村的闺女媳妇齐上阵,烧锅的烧锅,炒菜的炒菜,比过年还热闹。严家台子的小年幼,打生下来就没见过这个场面,就是朱文霞、殷家传他们这一辈人,也是多少年没经历过这样的阵势了。人民公社时期,每年冬季出河工,男人们上阵之前,要聚在生产队的牛屋喝酒。那时候穷,菜是一锅大白菜熬粉丝,里头放点猪油渣子,谁抢到一筷子,谁喜得嘴都笑歪了。酒就更孬了,六毛二一斤的白芋干子酒,喝着辣嗓子,一口下去,心口火烧火燎。这会子是什么菜?什么酒?不能比了。席面摆上去后,由朱文霞做主,男人女人一齐上桌,女人也不用家去吃了,男人十桌,女人十桌,孩子十桌。月棵棵里的孩子,由他娘抱着。
可把一村老小喜毁了。
喝过开工酒,又男女老少齐上阵,浩浩荡荡开到村东岗上,拉架车的拉架车,抬筐的抬筐,垒石头的垒石头,使锹的使锹。人来人往,人声鼎沸,腾起的烟土,有丈把高。自从土地分到一家一户,村里就没有这么大呼隆干过活,严家台子的人气就没有这么兴旺过。农村的人气是土里生出来的,土地分开来,聚着的人气也就散了。朱文霞看着这久违的场面,一双眼睛湿润了。
殷家传说,文霞,真没想到,这一家一户的,你还能折腾起来。
朱文霞说,一家一户的,不都还是在土地上站着嘛,只要都还在土地上站在,就都一般高。
说这话时,朱文霞是站在村东的一处高岗上,她在思考用什么方法,才能把这几年散了的人气重新聚合。就在这时,小学校的校长许载德来找她了。
许载德来,是来催她盖教室。
朱文霞笑笑说,许校长,你总得容我把一口气喘匀溜了。
许载德说,容你把一口气喘匀溜了,我的一口气就喘不匀溜了。天眼见得就入冬了,一入冬这教室就没法上课了。
朱文霞说,那倒也是。家传,盖教室的钱能腾出来不?
殷家传本着脸说,腾不出来。
许载德急了,问盖学校的钱呢,哪去了?
殷家传本着脸说,那我咋知道。
许载德更急了,说这个钱不是让你们村干部私分了吧?
殷家传本着脸说,就是让村干部私分了。
看许载德急得脸红脖子粗,马上就要跳起来,朱文霞“噗嗤”一声笑了。她说行了行了,别逗许校长了,看他急的,要给你拼命了。
许载德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哪能呢、哪能呢,朱书记的人品我还能不知道?
朱文霞说,知道就好。你回吧,这几天我就叫家传把这件事给你办了。
许载德这才看出朱文霞是跟他说笑话,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
垒堤坝是大工程,需要一定数量的人出工,有一定的土方量,相比较,给小学校盖教室,就要省心多了。朱文霞让殷家传把钱划出来,划到工程队的账上,工程队的三老板,就一路斜歪带着几个小工进工地了。
朱文霞说,三老板,我的教室,你可不能偷工减料。
三老板就是附近夏家台子的农民,头些年在这一带村庄,给这家垒个猪圈,给那家砌个锅灶,干着干着,就干起来了。严家台子小学校,最早就是他带着工程队干的,活不孬,价钱也还公道,所以这一回就又找了他。
三老板说,大妹子看你说的,我给谁偷工减料,也不能给你偷工减料。
朱文霞笑着说,给谁偷工减料都不行,记住了,工钱我可是只付了一半,等盖好了,许校长满意,我才能把那一半给清了。
三老板埋怨说,大妹子你也真是,给现钱就行,还啥划到账上,想逃个税都逃不了。
朱文霞满脸是笑道,别大妹子大妹子的,喊我书记,我这是以书记的身份和你说话。眼看就入冬了,一入冬一上冻,工程就没法进行了,你可抓紧点。
三老板连声称好。
前后不过个把月时间,一溜排教室就盖起来了。要不是砖场出不来砖,等了几天料,工期还能提早。因为这个,朱文霞突然产生一个想法:要是把村里的钱投资建一个砖厂,不是准定赚钱吗?
朱文霞很兴奋,她觉得自己的想法不难实现。分田到户之后,农民手里有了粮食,吃不愁穿不愁了,一年下来,卖了余粮,手里也能积攒下几个闲钱。有了闲钱,盖房子的事就迫在眉睫。家家的孩子跟韭菜似的,一茬茬长大,哪个长大了不得娶媳妇?哪个娶媳妇不得盖新屋?严家台子周边,方圆二十几里没一家窑厂,这几十个庄台子,几万人口,有多大的市场?再说,村里建起了砖窑厂,村人在自家的窑厂里脱坯烧砖挣工分,不仅将来自家盖房子能拿工分抵账,省下砖瓦钱,就是窑厂付出去的工资,不也都落到严家台子自己人的手里了吗?
这才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说干就干,朱文霞马上召开村委会,讨论投资建砖场的事情。
殷家传小心,说还是先出去看看,看看人家都是什么项目赚钱。
听他这么一说,村委们都应和说,是该出去看看,是该出去看看。
殷家传说,土地款不能轻易动。
村委们又应和说,是不能轻易动,是不能轻易动。
殷家传说,建砖窑到底咋样,得先考察了再说。
村委们又应和说,是得先考察了再说,是得先考察了再说。
朱文霞有些不高兴了,但也没露出来。她问殷家传,你说出去考察,上哪考察好?
殷家传说你先别慌,这不马上就冬闲了吗?反正你也腾出手来了,我先打听打听,打听好了来向你汇报。
朱文霞就知道,殷家传这是批评她了。她二人多少年下来,是很有些心心相印的,就笑笑说,也别汇报了,听着怪寒碜人的,好像我多霸道。
殷家传笑笑,没再吭声。
等人都走了之后,朱文霞说,说吧,有啥意见。
殷家传说,意见倒没啥意见,就是文霞,你最近变了。
朱文霞有些吃惊地看着他,问:怎么变了?
殷家传说,主观了,听不得反面意见了。
朱文霞一笑带过去了。
转过一天,朱文霞问殷家传打听得咋样了?殷家传说还没打听出来。朱文霞就知道他是有意拖延。严家台子原先也有过一座馒头窑,还是那年大队盖知青点时垒起来的,为的是给知青点烧砖。十几二十年过去了,已经完全塌毁了,上头长满了荒草。这座馒头窑烧出来的砖是青砖。朱文霞就又召集村委们开会,也是七嘴八舌没个结果。朱文霞急了,说也别四处乱考察了,不如就组织一帮子青壮年,先把这座馒头窑修整出来。村里反正有的是劳力,挖土的挖土,和泥的和泥,脱砖坯的脱砖坯,脱瓦坯的脱瓦坯,先干起来再说。
殷家传说,这我同意,反正投的钱不多。
馒头窑很快修整起来了,很快就起了火。烧出来的小青砖源源不断,让左右庄子的人拉走,村里见钱了。朱文霞说家传,我说的咋样?别管黑猫白猫,得逮住老鼠才是好猫。有了这个馒头窑,今年咱庄的人,能过个肥年了。
殷家传笑。
朱文霞说,家传你还别不以为然,你先给小学校送五百块钱去,留许校长添置桌椅,再把村干部的补贴开了。咱有好几年没见钱了吧?干部们跟着我,总这样一年到两头不见一分钱,就没人愿意干了。
小学校的许校长接了五百块钱,还不满足,问殷家传能不能再多添几个,把黑板也换了?
殷家传说,你拉倒吧许校长,别得寸进尺了!
这些年,村干部一个月几十块钱的补助钱,拖拖拉拉的哪一年也没给齐过。今年靠着馒头窑,村委会账上见了一点钱,算是破天荒头一回把干部们的补贴发齐了。这一年是严家台子的历史上一个关键年份,也是一个转折年份。村东湾地遭水淹,村民们家家户户拿到了煤矿的赔付款,实惠比收粮食不少。此外,垒堤坝有垒堤坝的收入,烧砖瓦有烧砖瓦的收入,这一笔一笔加起来,可不算少。一场水淹,严家台子反倒过好了。
可以说,这一年是村民自从土地分到户以后,收入最多的一年。
临近春节,朱文霞每天都站在村路口,看着一阵阵村人往东南去,往西南去。村人往东南去是上煤矿,那里有卖穿的用的百货商店。村民们多是去买身上穿的、床上铺的盖的。村民往西南去是去赶集,那里有卖各式各样年货的。村民去那里,多是买肉买鱼买鸡,也买烟买酒买茶。村民上煤矿多是空着两手去,实着两手归。村民去赶集,少数去卖粮的、去卖猪的、去卖羊的,多数是去逛闲集办年货的。一大清早就去了,挨着晌午还不舍得回来。一句话,今年村民口袋里揣着几个活便钱,底气足了,不安分了,两条腿闲在家里呆不住了。
就是挨近晌午这一刻,看着村路口上来来往往,喜气洋洋的村人,朱文霞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说哎哟我的妈妈娘子唻,我咋把这事给忘了!
“哎哟我的妈妈娘子唻”,是此地妇女专用的感叹语。朱文霞猛然想起的,是花鼓灯。
过去的年月,淮河两岸年年玩灯,村村玩灯,一进了腊月,各村的灯班子就都动起来了,一玩玩到二月二龙抬头。文化大革命那一年,花鼓灯被当做“四旧”破掉了。后来粉碎了四人帮,才又断断续续恢复过来。土地分到一家一户时,别处村庄热热闹闹唱过一回花鼓灯,严家台子村人没有唱。原因是严国勤为着分田到户的事死了,村人看着不忍。这以后一直是别村唱别村的,严家台子不唱,为的是怕朱文霞不高兴。每年到了冬闲时候,村人憋不住,也只能年前年后趁着去别庄串亲戚,饱一饱耳福,过一过眼瘾。
朱文霞折回村委会,找到殷家传说,家传,今年过年,咱也该唱唱花鼓灯了。
殷家传大张两眼看着朱文霞不说话。
朱文霞知道他想啥。朱文霞说你眼瞪得牛蛋似的给谁看?见着鬼了?
殷家传说,不是我见着鬼了,是我觉得意外。往年一有人提玩灯你就皱眉头,今年平白无故,咋又想起来这一出子了?
朱文霞说,往年一提玩灯我就皱眉头,是因为往年咱庄穷,玩灯不够条件。今年不是有俩钱了吗,也该让村人玩玩灯,敞敞喉咙了。
殷家传说,村里早就有人提了,连着两年跟我提了,我都没敢跟你说。
朱文霞说,那你咋不说?白耽误了。
殷家传笑,说文霞你是真难缠。
朱文霞说,难缠不难缠的,这事就由你牵头。我看场子放在小学校就合适。学生们放寒假了,又是新盖的屋,玩灯的家伙三放里边也好经管。
殷家传说,好,你怎么说我怎么好。
朱文霞说,你先去跟许校长说一声,他老先生难说话,别不给开锁。哪些人进灯班子,得花多少钱,具体都由你一人掌管,我就不问事了。
殷家传说,好,你怎么说我怎么好。
两人说这事是在挨晌午,到了挨傍晚,一队锣鼓班子就在小学校“哐里哐当”敲起来了。
说起来,淮河两岸的农民唱花鼓灯,怕有几百年的历史了。相比较,严家台子的村庄形成比其他村庄晚,可在方圆百里,在玩灯上头,一点也不比旁的村庄差,有好些地方甚至其他村庄还好。简单地说,淮河两岸唱花鼓灯可分做三大片区。一个片区是这里的上游人家,以颍上为中心。颍上的花鼓灯套路少,歌舞显得古朴、苍劲。另个片区是这里的下游人家,以怀远为中心。怀远花鼓灯粗犷有力,幽默诙谐。严家台子这一片的花鼓灯又算是一个片区,地点位于颍上和怀远之间,表演细腻潇洒,善于各种步法、扇法、身段和委婉动听的曲调。
但别管几个片区,锣鼓班子是一样的:一个鼓,一只锣,一双镲,四个铛,或是加倍翻番。鼓是锣鼓班子的指挥,鼓谱有《长流水》、《小五番》、《十八番》。《长流水》鼓谱简单一点,像是初春天的淮河水,平缓地一个劲地往东流过去,流过去。《小五番》、《十八番》鼓谱复杂一点,像是夏季天的淮河水,时快时慢地一个漩涡连着一个漩涡,不停地翻滚着,变换着。锣鼓是花鼓灯的魂灵,昂扬激越,热烈喧闹,一分钟内,就能把场子的气氛烘托起来。
唱花鼓灯的演员分三种:鼓架子、伞把子、兰花。鼓架子分大鼓架子和小鼓架子,大鼓架子一个,指挥锣鼓班子。小鼓架子四到八个,在场上进行表演。伞把子是场上的指挥,手把着华盖,也就是一柄五彩的大伞,俗称“天伞”,鼓架子、兰花的舞蹈动作,队伍变化,全都以他为中心,依靠他指挥。
兰花是女角,但在旧时代,扮演兰花的却是男人,直到解放后,才慢慢改过来了。
主角称大兰花,其余的是小兰花。
严家台子的花鼓灯班子排演没几天,就到了年下了。这天朱文霞吃过晌午饭,来到灯场子,问殷家传说,啥时候能上演?再不抓紧,可就来不及了。
殷家传说,啥时候就能上演?这时候就能上演。要不,咱正式来一场,你给指点指点?
朱文霞说,好!
她这一声好,严家台子的花鼓灯班子,就算正式开场了。一场花鼓灯分成大花场、小花场、后场小戏三个部分。只见伞把子手持华盖冲上场,大花场开始了。伞把子是个十七八的小年幼,在场内前后左右翻滚,打飞脚一周,这叫“踩四门”。跟着伞把子的一声吆喝,四个鼓架子跑步上场,和鼓架子一齐跑圆场,这叫“五马碰槽”。伞把子又一声吆喝,四个鼓架子排成一溜,四个兰花踩着锣鼓点子上场,在四个鼓架子中间来回穿插,这叫“别篱笆”。接着鼓架子跟兰花舞蹈着变着队形,有“乌龙摆尾”,有“里罗城、外罗城”,有“二马分鬃”,有“金蝉脱壳”,等等等等,看得朱文霞眼花缭乱。
朱文霞问殷家传,这个伞把子是谁家的孩子?我怎么没见过。
殷家传说,你怎么没见过?这不是社会嘛!
朱文霞“哎哟”一声说,社会都这么大了,能上场玩灯了。
正说着,大花场收尾了。大花场收尾叫“卸花”。四个鼓架子、四个兰花一齐把伞把子围在中间。伞把子做“滚伞”、“滚翻”等动作,鼓架子打扫堂腿、打旋子,然后一个一个,跟在兰花身后走下场。
朱文霞说,这个兰花不咋样。
殷家传说,一上来哪能说就咋样,多些年没玩了,手生了。
朱文霞说,那也不能腚跟个磨盘似的,扭也扭不起来。
殷家传笑,殷家传说你可别胡扯拉,人家还是小闺女,还没给婆家呢。
大花场,伞把子、鼓架子、兰花,只舞不歌。而小花场则是以歌为主。伞把子上来,先要唱上一段“奉承歌”,歌词不长,十几句,不固定,是即兴现编。伞把子唱过“奉承歌”下场后,再由鼓架子、兰花上场表演“中盘鼓”。鼓架子先要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候锣鼓家伙停下来,鼓架子就开始唱“请楼歌”了。
“请楼歌”是请兰花下楼:
鼓架子:花鼓一打叭嚓嚓,
灯主叫我请兰花,
喜帖子下到你家门口,
我请干妹子把楼下,
跟我灯场子耍一耍。
兰花:未曾开口笑盈盈,
挎鼓的哥哥你是听,
回头对你灯主讲,
又推磨,又打碾,
哪有闲心把灯玩。
鼓架子:一听干妹子不下楼,
挎鼓的哥哥犯焦愁,
前思后想无主意,
一锭银子楼前丢,
看你下楼不下楼。
兰花:打鼓哥请俺去玩灯,
你不该把一锭银子门前丢,
拾起白银砸下去,
休想用财勾奴心,
你求死求活不下楼。
鼓架子:你不下楼我就走,
跺脚离开你楼门口,
你要看我瞎你的眼,
我要想你烂我的心,
一辈子我不踏你的门。
兰花:傻干哥哥你快回程,
听锣不会细品音,
奴家说的是玩笑话,
你拿棒槌当了针(真),
一句话恼了心上人。
……
朱文霞一边听一边说,这个鼓架子,也不咋样。
殷家传又气又笑道,噢,兰花不咋样,鼓架子也不咋样,那你还坐这儿看什么。
朱文霞说,你还别不服气,要是我抓这一摊子,包管比你抓得好。你看看这“地盘鼓”叫他几个耍的,一点精气神也没有,我不看了,气死我了。
殷家传说,你小声点行不行?声这么大,积极性都没了。
朱文霞说,锣鼓声这么大,我说啥他们能听见?说着就站起身来往外走。
灯场子一下子静下来了。
殷家传急急喊了一声:文霞!
朱文霞站下来,对场上说,停下来干啥?继续,继续。
说着又坐下来。
殷家传松一口气说,就是嘛——咋着也得看完了。
在殷家传的强留强拽下,朱文霞好赖看完了排演,结束的时候,又顺路去了一趟小学校。小学校新起的教室里,挤的满满的人,一帮扎彩龙、狮子、臊马、旱船的占两间教室;一帮锣鼓班子“哐里哐当”地占着两间教室,比刚刚的灯场子还热闹。朱文霞进去看看,放了假的孩子们全都围在教室外边,龙龙和凤凤两个孩子也在其中。朱文霞说,你两个不去做作业,在这比手划脚的干什么?两个孩子说俺来学玩灯,一会功夫,有人来交俺们《抢手帕》。
朱文霞说,胡闹!
王桂珍走过来说,怎么胡闹?成立灯班子,不是你支持的吗?
听了这话,龙龙和凤凤两个孩子一边拍手一边欢呼,噢!噢!排演《抢手帕》喽!
龙龙和凤凤两个孩子在念五年级,翻过年再念一学期,就得去煤矿里上初中了。两个孩子说的《抢手帕》是花鼓灯的传统节目,只一个鼓架子和一个兰花表演,一对青年男女哥呀妹的,在争抢手帕的游戏中相互争吵,相互调笑。所以朱文霞才说王桂珍胡闹。
第二年的冬天,朱文霞又想起投资轮窑的事,她想在村东另起了一座轮窑。这座窑才是她真正想起的窑。原先那座馒头窑小不说,烧出的砖是青砖,烧出的瓦是青瓦。不是说青砖、青瓦不好,是说烧青砖、青瓦不划算,烧得时间长,浪费煤炭。据说眼下方圆几百里,已经没人烧青砖了。轮窑大,烧出的砖是红砖,烧出的瓦是红瓦。但这得投一大笔钱,具体得投多少,朱文霞也不知道。靠馒头窑挣的钱,肯定是不够的,恐怕不动账上的土地赔付款,是不可能了。
所以这天晚饭后,她专门去殷家传的家,找他商量。
王桂珍见她来了,酸溜溜地说,哟!大书记,有日子没上我的门了。
朱文霞可没功夫和她斗嘴,她说你吃你的饭,我找家传说话。
殷家传忙放下饭碗问,啥事?
朱文霞说,我还是想投资轮窑,账上的钱不能总趴着,得让它生钱,要不,咱就太亏了。
殷家传沉吟了一会儿说,既是这样,我就打听打听,看哪里的轮窑好,先去考察考察,回来再说。
转过一天,殷家传打听出来了,江苏徐州地区改革开放以来,新上了很多轮窑厂,村办的居多。人家的乡办企业,迈步比这边早。
朱文霞听了说,照!就去徐州。
殷家传说,先开个两委会吧,听听大家的意见。
两委会上,朱文霞一上来就定调子说,这十几年窑厂发展很快,人家都搞轮窑了,咱还是馒头窑。
有村委问,轮窑是啥窑。
朱文霞上,轮窑是啥窑,我也不知道。所以才要先考察。
有村委说,考察得多少钱?咱小窑厂挣点钱不容易,可别抛撒了。
此地把浪费叫“抛撒”。
殷家传说,朱书记已经下定决心,要上轮窑了,不去考察,肯定不照。咱这回是办企业,不是小打小闹的手工作坊,这点考察费,就别省了。
你一句我一句,一直到挨傍晚,意见才统一了。
殷家传说,文霞你带人去徐州吧,我在家守摊子。
朱文霞说,不照,你也一起去,这是大事,你不跟着,哪照?
朱文霞他们上徐州考察,是在腊月二十一,放在阳历,就是新一年的开头。先坐火车到蚌埠,再从蚌埠转车去徐州。到徐州是晚上七点来钟,冬天天黑得早,出了车站天就黑透了。朱文霞说家传咱先吃饭,再找个小旅店住下,打听好了,明天一早就走。四个人就近找了个小饭店,要了几碗饺子。除了殷家传和老支书外,这回朱文霞还带了个小年幼,名叫建设,刚刚高考落榜,回到农村来。朱文霞说建设,你也别这么垂头丧气的,噢,考不上大学就不活了?咱庄这么些人,不都活得好好的?走,跟我上徐州,开开眼界!
就这样,建设就跟来了。朱文霞的想法,社会发展这么快,得赶紧抓几个年轻人,过几年自己老了,殷家传也老了,跑不动了,才不致没人交班。
徐州的饺子不好吃,太咸。就一样好,大蒜头尽吃,要多少给多少。吃过饺子,几个人顺着街两边找小旅店,找了好几家,朱文霞都嫌贵。
老支书说,大霞子,差不多了,一个铺三块钱你还嫌贵。这是徐州,大城市,打过淮海战役的,你以为是在咱乡上的小旅店,一个铺五毛。
殷家传也说,文霞,就它吧,越往里去越贵。再说,老支书也累了。
朱文霞站下来,前后左右看看说,这样吧,老支书住店,咱三个,就不用住店了。我刚才看了,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有不少空位子,还有暖气,也冻不着。
老支书说,大霞子啊大霞子,我算服你了!我也别住店了,咱一块堆挤火车站,反正明天一早又得坐汽车。
四个人就又返回火车站,谁知进去一看,一会会功夫,位子都让人占完了。七拐八磨,最后总算在一个墙角安顿下来。
第二天天蒙蒙亮,几个人就爬起来,饭也没顾上吃,就匆匆赶往汽车站。好在汽车站离火车站不远,一步之遥。一到正好赶上有去沛县的汽车,几个人也没买票,先上去再说。
虽说离家才不过三百多里地,景色却是大不一样了。家里虽说也是平原,但再是平原也还有几个小山丘子,这里却是一望无际,一马平川。平原上的树都落尽了叶子,枝干上挂了霜,村庄一目了然。走了不到一个钟头,太阳慢慢冒出了头,哈在车窗上头的雾气,也渐渐消散。远看白霜满地,红日高照,也是一番体验。
到了地方,乡政府一听说是从邻省过来的,热情得很,知道没吃饭,连忙安排了早饭,又从乡里派了一个小文书,陪着参观。
到了窑厂,听了介绍,一干人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大家伙就是朱文霞听说的“轮窑”。比土法烧砖的馒头窑,不知高出多些去了。轮窑不像是馒头窑,只有一个窑门,轮窑开有多个窑门,窑体里开有环形窑室,正中是通连烟囱的主烟道。不仅如此,窑门一侧还设有哈风道。这个轮窑厂,日产砖六万块,厂外头的简便公路上,拉砖的车排出去二里多长。
朱文霞一边参观,一边感叹。
窑厂的技术员说,俺这个厂还不算是最大的,苏南地方,有的轮窑厂,日产砖十万块。
朱文霞小心翼翼问,建这么大规模的一个轮窑厂,得多少钱?
技术员想了想说,俺这个窑当初建的时候,比现在便宜,现在贵点了,也贵不多。
朱文霞看着他说,那具体是多少?
技术员说,具体是多少,我也说不准,等我去问问看。
说着,就三脚两步,跑去找人去了。
朱文霞说,家传你看咋样?这个投资,值不值得搞?
殷家传沉吟了一下,字斟句酌道,值得是肯定值得。他刚才介绍的时候,我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日产十万块砖,以一块砖八分的价钱,一块砖两分的利润,就不得了。
朱文霞说,好!
这时候技术员也转回来了,他说我问清楚了,俺当初建这座窑,总投资是三十几万,这又是几年了,价格长了,不过三十五万一座窑,是无论如何也拿下来了。
朱文霞说,好!
徐州考察回来,朱文霞拍板,投资七十万元,一下子建起了两座轮窑。
严家台子建大型综合养殖场,是在四年之后,这期间轮窑厂两年收回了投资,朱文霞乘胜而进,又以窑厂的利润滚动起了第三、第四口窑。严家台子因此成了乡政府的香饽饽,朱文霞更是各种荣誉集于一身,成了远近闻名的女强人。
这天乡长带着人来参观,中间停下来的时候,问朱文霞说,你村里有几口水塘?
朱文霞说,俺村不是水塘,俺村是塌陷湖,水面可大了。
乡长问,大?有多大?
朱文霞说,多大嘛,具体可不好说,总有个一千七八,近两千亩吧。哎,乡长,你问这么细干什么?
乡长说,上头提倡科学养殖,你们村有这么好的条件,看看能不能报两个项目?
朱文霞说,哟!这我可是没干过,怕干不好。
乡长说,这就不像是你朱文霞说的话了,轮窑厂你干过吗?不是一炮打响了。
朱文霞想了想说,那倒也是,不过得去考察了再说。
乡长说考察容易,乡政府掏钱,去苏南一带考察,那儿是水乡,水面养殖搞得早,技术也成熟了。
朱文霞笑着问,乡政府掏钱?乡政府啥时候掏过钱,还不都是拿我的冤大头。
乡长就笑,说你这个朱文霞啊,我算是服了你了。
去苏南考察乡里没有去人,带队的就是朱文霞。全乡有水面可利用的行政村一共是十二家,一家也有去俩的,也有去仨的,小三十人的队伍,在朱文霞的带领下轰轰隆隆出发了。这回是包车,豪华大巴。这几年村村都有了一点积累,手里都有了点钱,不用像前几年朱文霞他们去考察轮窑厂,抠抠擞擞,坐长途车,睡火车站了。苏南一带河网纵横,利用大水面河道资源也早,摸索出了一整套综合养殖的技术和经验。朱文霞一路上都在担心,怕苏南人不热情,去了热脸贴个冷屁股,不想去了才知道,天下农民一家亲。介绍得细得很,上层怎么网箱养鱼,底层怎么鱼蟹混养;河道怎么两头拦网,中间扎簖;每平方米放多少尾鱼苗,水面怎么清理消毒,都介绍得一清二楚。因为是苏南一带有名的大水面拦养示范典型,看样子平日里参观的人也多。朱文霞最关心的,还是投资和收益,听完以后问,你这一片水面,一共是多少亩?
承包河道的是个名叫张素素的妇女,看上去比朱文霞小几岁,也是个爽利人,和朱文霞一见如故。
张素素说,我这是七百亩水面。
朱文霞问,你一期工程是投多少?
张素素说,我第一期工程,是投二十一万。
朱文霞问,收益呢?几年收回来的?
张素素笑,说第一年没收益,一上来经验不足,走弯路了。第二年我请了个农大的教授给我当顾问,搞立体养殖,第三年把钱挣回来了。
朱文霞问,啥叫立体养殖?
张素素说,立体养殖就是鱼、虾、蟹同河饲养,分层饲养,水面的利用率就提高了。
朱文霞问,那你请个教授,一月付他多些工资?
张素素说,我不是按月付钱,我是按年付钱,一年两万二,年底给他包个红包。
朱文霞一听,吓一大跳,说一年两万二,这么高!
说这话是上个世纪的90年代初期,钱不像80年代那么值钱,但一个教授的月工资顶多也就二百来块,所以朱文霞才吓一跳。张素素说不高,按我的收益看,付的不算高。
朱文霞笑着问,那你收益多少?
张素素笑着说,这个就不能告诉你了。
俩人临走时已经成了好姊妹,朱文霞说好回去就派个人来,到素素这儿学习三个月。
她打算把建设派来。
建设经了这几年的锻炼,已经成了朱文霞的左右手。小伙子有文化,头脑灵活,也肯学。他眼下在轮窑厂那边管技术,所以技术上的事情,基本上已经不叫朱文霞操心了。听说朱文霞考察回来了,乡长专门跑到严家台子,问她啥时候干起来?说是县上一个劲地催,旁的乡镇,都已经报上去了。
朱文霞说,乡长你别催我,我还没考虑好。
乡长一听急了,说你出去转了一趟,噢,连曲县长都知道你准备上大水面养殖了,你回来和我说没考虑好。你让我怎么对曲县长汇报?
朱文霞说乡长,一级一级的水平,你咋汇报我怎么知道?
乡长把脸沉下来说,朱文霞同志,你最近可是有点骄傲。
朱文霞就笑了,说乡长我是和你逗笑话呢,一点也不懂幽默。我想好了,第一步先派人去学习,投资这么大,我不能瞎猫去碰死老鼠。第二步去办《国有水面养殖使用证》。再下来嘛,我得去省里大学请个人给我当顾问,把把舵。
乡长这下高兴了,说我说嘛,朱书记不会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你刚才说《国有水面养殖使用证》,怎么,在自家的水面养殖,还要办证吗?
朱文霞点着乡长说,不懂政策了吧?还乡长呢,还不如我一个老农民懂政策。说着哈哈大笑。
严家台子最后放养的是湘云鲫和湘云鲤,也是朱文霞拍的板,因为这两种鱼性格温和,不好斗,适宜高密度养殖,技术也成熟了。一期投资是八十万,都说朱文霞胆大。朱文霞说建设,我这八十万可是全村老小的卖地钱,要是收不回来,你可就别打算再在严家台子这下去了。
建设说朱书记你放心,收不回来,我提头来见!
殷家传偷偷问朱文霞,建设能行吗?你有多大把握?
朱文霞说,嘁!不是我说你家传,你年纪越大,胆越小。咱俩搭班子怎么些年,你见我做过没把握的事吗?
那几年朱文霞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严家台子的大水面养殖一年见了回头钱,三年收回了投资,可把县乡两级的领导喜毁了。
严家台子的灯班子,经了几冬几夏,已经今非昔比。朱文霞先前看不中的兰花,如今成了这一片有名的兰花,不仅腚扭得欢,人也出息得比先前漂亮了。
因为有轮窑厂和塌陷区水面综合养殖,严家台子的账面上天天见钱,虽不能说日进斗金,在整个县的几百个行政村里,集体经济积累却是首屈一指。所以连着几年,年年玩灯。
花鼓一打头对头,
玩灯的都是光腚猴,
一没银钱买灯草,
二没银钱买灯油,
玩灯趁着月亮头。
朱文霞坐下边,审查节目。离腊月还早,灯班子还没拢到一块,这会儿审查,是预备外地来人参观。县里常副县长亲自给朱文霞打电话,说是曲市长特别交代的,让她把灯班子好好抓抓,说是这回过来的考察团,是预备在本地投资的考察团,可得侍候好了。
常副县长嘴里的曲市长,就是原先的曲县长,现在官升半级,做了市里主管农业的副市长,对朱文霞也愈加关照。朱文霞就格外“卯”上,从吃了晌午饭,就过来审查节目。听到这一段,皱皱眉头说,这段不能要,这个词不好。
灯班子的负责人,伞把子“小蛤蟆”听了这话吓得不敢吭声,一个劲做眼色,让殷家传说话。“小蛤蟆”是著名花鼓灯艺人“老蛤蟆”的孙子,祖辈子传下来的底子,一招一势,跟斗卖相,都还是不错的,在外头牛得很,不知为什么,就是见了朱文霞害怕。
殷家传说,这段怎么不能要了?这段是老词,千锤百炼,是“中盘鼓”里头最精彩的一段,怎么不好?
朱文霞说,怎么不好还要我说?你自己听不出来呀。
殷家传虽不玩灯,却是内行,他大、他爷爷,他爷爷的爷爷,早先都喜欢玩灯,在这一片名声也不小。他说这是“中盘鼓”里头最精彩的一段,说对了。“中盘鼓”结束后,就没有唱词了,接下来是男男女女一起上场,在激扬的震耳欲聋的锣鼓声中,表演带有情节性的舞蹈和杂耍。《抢板凳》、《抢扇子》、《抢手帕》等等。男演员耍跟头、打旋子、劈叉;女演员踩鼓点,舞扇法、表演步法。这是整场花鼓灯舞蹈最集中的部分,这个一完,就是最后一场的“上盘鼓”,兰花们一个个高站在鼓架子的肩膀上,绕场一周,手眼并用,虽是花枝招展,其实已是尾声了。
一个好鼓架子,最多能顶起六个兰花。
殷家传的拗劲上来了,说我自己听不出来,你是书记,你水平高。
朱文霞说,那好,你听不出来我说给你,什么“光腚猴”不“光腚猴”的,又不是旧社会,影响不好。
殷家传说,民间艺术就是民间艺术,民间艺术讲究个原汁原味,你把它改了,人家就不希罕看了。
朱文霞失声道,哎哟哟!这个我倒没想到。那这个保留,接着往下走!
“小蛤蟆”满脸带笑说,再往下走,就是后场小戏了。
朱文霞说,后场小戏就后场小戏。你还别说,后场小戏我还没看过呢。
“小蛤蟆”听了这话,立马奉承说,书记这么忙,每回都是站站就走,哪有功夫看后场?这回就趁着审查,帮俺看看,也好有个提高。
后场小戏的基本格调还是花鼓灯,依旧依靠锣鼓家伙造气氛,只是减少了舞蹈性,增加了故事性罢了。这样做是避免玩灯艺人体力消耗过大,影响下一场演出。这么说,后场小戏已经初步具备戏曲的要素了,念、唱、做、打一样不少,还有了具体的角色,不再是笼统的大兰花、小兰花、伞把子、鼓架子。传统后场小戏有《小秃闹房》、《小货郎》、《拾棉花》、《四老爷坐独竿轿》等等。朱文霞模糊记得,她小时候看过一回《四老爷坐独竿轿》,四老爷上身穿皮袄,下身穿裤头,头上戴乌纱,手拿一把破扇子。所谓独竿轿,就是一根长竹竿,四老爷坐在上面,由两个衙役抬着,一颠一颠,颤颤巍巍往前走。戏里的四老爷,是个心地善良的小老头。姑娘们唱小曲给他听,他不白听,听完一曲就派赏钱,没有钱就把自己的衣服、帽子脱下来行赏,最后只剩下一个红肚兜和红裤头。
朱文霞说,就来一出“四老爷”吧,多少年没看“四老爷”了,不记得了。又问,谁的“四老爷”啊,不会是“小蛤蟆”吧?
话没落音,“小蛤蟆”一闪身站出来说,可不就是我的“四老爷”?这是我的看家底子,让朱书记见笑了!
朱文霞一脸骇异的笑,说“小蛤蟆”你今年五十几了?你要是从独竿轿上摔下来,摔伤了哪儿,可别赖我。
说话间,锣鼓家伙响起来了。“小蛤蟆”一边随着锣鼓点子上场,一边扭头大声说,朱书记,你情等好吧!
太阳就要落山了,村庄上空,炊烟缭绕。
淮河两岸的花鼓灯生在淮河水中,长在两岸土里,活在村人心中,一代一代顺着血脉往下传。花鼓灯不是一朝一代能隔断的,更不是“破四旧”能破除的。过去几百年间两岸村庄人人会唱花鼓歌,个个会跳花鼓舞——这也只是说花鼓灯的普及性,真要说花鼓歌唱得好,花鼓灯扭得好,还要有特别的天赋,还要下特别的功夫。在这一方面,可以说村村花鼓班子里有能人,个个花鼓班子里有高手。说到严家台子上一辈子玩灯人里,能够数得着的有这么几个人:朱文霞的父亲、母亲,殷家传的父亲、母亲。“小蛤蟆”的爷爷“老蛤蟆”,那是上上一辈人。朱宗玉小时候在下游怀远长大,他的兰花身段、扇法、步法、唱腔跟这里人家不一样,动作幅度大,看上去粗犷有力,还略略带点“浪气”,人称“风摆柳”。此地方言,“浪”是风流的意思。殷万良是从上游颍上来严家台子的,唱兰花也跟这里人家不一样,身段、扇法、步法、唱腔,一招一式都更纯朴自然,跟生活离得近,跟村人离得近,人称“水萝卜”。“水萝卜”是鲜亮、水灵的意思。那一年年后天,花家集举办花鼓灯比赛,此地叫做“抵灯”。方圆村庄几十上百个花鼓灯班子,一起拥到集上,前后抵灯半个月,严家台子花鼓灯班子力拔头筹,靠的却不是“风摆柳”,也不是“水萝卜”,而是两个装扮鼓架子的女人。过去几百年,玩灯的都是一帮男人,锣鼓班子是男人,伞把子是男人,鼓架子是男人,连兰花也都是男人。也是这一年刚刚解放,妇女解放,万象更新,女人们也就格外逞脸,要和老爷们一个场子玩花鼓灯。这两个装扮鼓架子的女人,一个是朱文霞的母亲,一个是殷家传的母亲。这么两个女人参加村里的花鼓灯班子不去唱兰花,而是去打鼓,所以一下子就把方圆百十里村庄的花鼓灯班子比下去了。人民政府头一年坐了龙廷,头一年组织玩灯,当然要分出个高下,结果,严家台子的花鼓灯班子夺了头一名。
那一年真是百年不遇的好年景啊,大年三十,村人家家户户放炮仗,吃团圆饭,吃了团圆饭守年夜;大年初一,村人个个睡懒觉,吃剩饭吃剩菜;大年初二,带着老婆、孩子回老丈人家;大年初三,兄弟妯娌相互串门子;大年初四不出门,在家里准备玩灯的家伙。初四不出门,是因为“初四”和“戳事”同音,避讳;大年初五,家家户户过小年;大年初六,亲戚朋友来听花鼓灯。
兴玩灯的年月,严家台子的花鼓灯都是从腊月里,一唱唱到二月二龙抬头。
朱文霞没赶上那个年月,不过严家台子的灯班子,如今也成气候了。她一边看着“小蛤蟆”的“四老爷”,一边对殷家传说,家传你记着,今年咱庄的灯,也要从腊月里开场,玩到二月二龙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