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餐结束了，该办正经事儿了。第二天一早，赵大峻从合署办风风火火地来找孔正，一进门，就笑呵呵地冲着孔正打出一个V字型的手势，还在那儿直得瑟。孔正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心想这小子啥时候也学会了V字型手势，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那是英文“Victory”的第一个字母，代表着“成功，胜利”的意思。问题是，现在成功了吗？胜利了吗？没觉出来嘛。再细细一想，知道妞妞的案情有了新进展，要不然，这小子咋会站在那儿穷得瑟呢？
说成功是早了点儿，要说一步之遥还差不多。那天赵大峻跟孔正讨论三个和尚喝水问题时就定好了的，妞妞专案组一行外加瞿筱曼共计十人，由安茹抓总，飚子具体实施。当天吃过午饭后，他们就前往坐落在广州路上的圣心儿童院展开了调查。
圣心儿童院是两层楼式，是基督教会投资，建于清末年间，与鼓楼附近的那家基督医院医疗大楼异曲同工，都属欧美风格，两者建造年代前后虽有差异，用途也不尽相同，但就造型而言，都是圆顶落地式窗户，青砖墙面，特别是砖与砖之间勾勒出的道道白粉线条，素洁典雅而气派，在当时的金陵城里属于鹤立鸡群的建筑，老远望去，叫人神往。
妞妞含冤死了后，院长白萨雅根本没当回事儿，不知脑瓜儿搭错了哪根儿筋，认为黄种人下贱于白种人，甚至连犹太人都不如，属于劣质品种。上帝派她到中国来，不是拯救黄种人的肉体，而是拯救他们的灵魂，一个肉体没了，也就意味着这个肉体脱离了苦海，而附着在肉体上的灵魂就升入了天堂，完全是一件好事儿啊，而这些黄种人居然愚昧到无知的程度。现在是国民党说了算还是共产党说了算，她不想关心，在她的记忆里黄种人办事从来都是马马虎虎喜欢玩儿花架子，顶多嚷嚷一阵就完事儿了。所以，有上帝保佑，慈爱的圣心儿童院一定会度过难关。
白萨雅的腔调跟当年的希特勒几乎一样。那年，患有神经性偏执症的希特勒上台以后，也是脑瓜儿不好使，他在《我的奋斗》中写道：雅利安人，即日耳曼人，是上苍赋予主宰权利的种族，是地球上最为优秀的人种，只要他们继续无情的保持其“主人”的态度不变，不久的将来将会成为世界的盟主。在他看来，只有雅利安人才有资格做文明的使者，其他诸如犹太人则是劣等种族，应当尽快予以淘汰或灭绝。于是，这老伙计就自作自划地以最先进的代表者自居了，一边儿滚动着坦克大炮疯狂屠杀无辜的犹太人，一边儿拿着试管专心致志地进行纯人种净化，挥手招来党卫军精英与雅利安血统的金发碧眼美女上床，以创造优质的雅利安超人，并给这个项目取了个圣神而伟大的名字：“生命之源计划”，在本土及其占领国建立起学究气味极浓的生育农场，大批量的生产雅利安超人。坐落于法国巴黎北部拉莫拉耶的勒本斯波恩生育农场便是最具代表性之一。
这老伙计的脑袋瓜水准和东方人一样：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他心里盘算着，如果不出啥意外，经全党全军全族同胞50年的不懈努力，到1980年生产出一亿两千万个强壮无比的雅利安超人估计没啥问题。然而，随着第三帝国大厦的轰然坍塌，老伙计的想法也就灰飞烟灭了。在这场人种精选中，究竟培育出了多少个雅利安超人已是个未知数，但纳粹强加在他们身上的烙印却成了永久的记忆和耻辱。许多雅利安超人自呱呱坠地的那一天起，便被迫与亲生父母分别，在纳粹党徒家长大，他们往往缺乏正常的亲情关爱，百分之八十的智力发育程度低于同龄人，同时还抱有强烈的负罪感，饱受心灵创伤。他们的父亲不是党卫军成员便是纳粹党党徒，以至于都不愿公开自己的身份。二战后，这些金发碧眼的雅利安超人大多因生身父母没法儿确定，沦落为无人照顾的孤儿。
希特勒的“生命之源计划”已经结束好些年了，白萨雅的狂妄自然无法维持。她感到意外，联合调查组这么庞大来得这么快，这是不多见的，在这些黄种人当中，有专家、教授、医生，还有穿着制服的公安局、检察院的人，更叫她意外的是，从这些黑眼睛里，她感觉有种从未有过的令她胆寒的目光，朝她扫射过来，犹如火焰一般，一旦燎原起来，将会把她和整座大楼顷刻间化为灰烬。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右手不停地在胸前划十字，以求上帝的庇佑。
安茹没有废话，一进门便严肃地直奔主题：“白萨雅院长，我们这次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调查妞妞死亡一案，希望你配合，把事实真相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们。”
白萨雅扶了扶金丝边眼镜，摆出一副高贵的姿态，傲慢而慢条斯理地说：“这里有X片和医院诊断书，妞妞的死确系肺炎，本院已尽了最大努力，按照目前国际先进的医疗水平，即使不发生烫伤事故，病情恶化，也还是要死的……谁都知道，你们中国人也不会有啥办法。”说完，朝跟前的痰盂里干啐了一口。
白萨雅似乎有资格傲慢和偏见。1834年，美国基督教传教医生伯驾来华，由此创立的名为“福音的婢女”传教与医疗结合的事业，在客观上为中国引进了西医，推动了中国现代医学的创立，到1949年前夕，一百年来基督教会在中国创建了260多所教会医院，140多所医学院和护理学校，培养了一大批医务和护理人员。西方医学与根深蒂固的传统中医并行，慢慢得到老百姓的认同。说句实话，这些荣誉应该归功于虔诚而博爱的基督徒们，中国人自然也不会忘记知恩图报，去感谢上帝的恩典和慈爱。这些都是老前辈们留下的宝贵财富，跟白萨雅没关系，她却躺在功劳簿上，颐指气使起来，这就不自量了。安茹他们心里明白着哩，当然不会给她一点儿面子。
一位专案组人员毫不客气地命令道：“请你把X片和医院诊断书立即交给我们。”
也许被他气势给怔住了，白萨雅迟疑了一下，翻了翻白眼皮，不情愿地交了出来。
安茹的目光犀利，她逼视着白萨雅那双蓝眼睛说：“孩子烫伤这么严重，仅仅是一杯开水所致吗？这一点，我们需要进一步澄清。还有，那天当班的嬷嬷我们要找她问话，几十个孩子只有一个嬷嬷值班，能照顾的过来吗？完全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
白萨雅蓝眼珠一转，摊开双臂，法国式的耸耸肩膀，做出无可奈何状，抿抿薄嘴唇道：“警官阁下，我刚才说得很清楚，妞妞死于肺炎，与烫伤无关。本院是慈善机构，最近国际局势的恶化，经费来源断了……每个孩子入院只象征性的交了点儿费，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叫杯水车薪。”她忽然瞪大了眼睛，喋喋叫苦道，“小姐啊，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也许您还不知道，那些费用还不够一周的开支呢，你说叫我怎么增加人手……嬷嬷们也都是认真负责的，不就是一时疏忽嘛！”她的口气很委屈。
“疏忽？一时疏忽就夺走了一个幼小生命？”安茹的嗓音提高了八度，情绪激动起来，立即反击道：“经费紧张难道是疏忽的理由吗？请您不要狡辩。我们要检查寄养所，请您带路。”她气势逼人，不容置疑。
寄养所里，孩子们还在睡午觉。一张小床上的小被褥已经拿掉，但这张光板床的床头还挂着个硬纸牌，上面写着妞妞的姓名、出生年月和入所时间。
金发碧眼的艾丽丝坐在门口值班，无精打采面色很憔悴。其实，她的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因为她的预感已经得到证实，这次中国佬是不会放过她了，让她犯疑惑的是，为什么才一年多的工夫，一贯低眉顺眼言听计从的中国佬就变得如此强硬？艾丽丝正在想着，楼道的地板上传来一阵阵“咚咚”的脚步声，尽管声音并不大，可在她听来那低沉的声音就像斯巴达勇士擂响的战鼓，让她心惊肉跳。艾丽丝惶恐地站起来，尽管身穿宽大的嬷嬷服，身材依然显得高挑。
安茹抬起头问：“你叫什么？”
艾丽丝站起身子，两只白而纤细的手互扣在胸前，低着头，用生硬的中国话回答：“乔娜·艾丽丝。”
“哪国人？”
“法国人。”
安茹又问：“那天值班的嬷嬷是你？”
艾丽丝点点头，低下面孔。
瞿筱曼仔细琢磨着艾丽丝的模样，心里叹道：天生丽质啊。不知什么原因，也许是本能，从某种程度上说，女人其实要比男人更关注女人，尤其对漂亮的女人，不仅羡慕而且还嫉妒，甚至有的就是愤恨。
安茹也不多问了，笔录的事儿飚子会去弄的，不用她操心，她此时想去看看孩子，就往走廊尽头走去。这是一间三十多平米的卧室，二十四张小床一张挨一张地并排放着，小床上躺着十几个一两岁的小龄童，一个个瘦骨嶙峋，脸上的皮肤就像干缩的苹果皮，皱皱巴巴，蜡黄蜡黄，一双凸显的眼睛紧闭着，两只小手攥得紧紧地露在被角外面。紧靠墙角的是个男童，醒了，大眼睛紧紧盯在天花板上不动。安茹伸出手逗逗乐，在他的眉心上轻轻点了一下，男童一哆嗦，随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陡然间其他的孩子便条件反射般地跟着“哇哇”地也哭起来了。艾丽丝急忙上前去哄，动作很笨拙，不哄还好，一哄孩子们哭得更凶了，好像冷不丁碰见恶魔似的，哭叫声顿时连成了一片，此起彼伏。那些哭声犹如天籁之音，凄厉而悲凉，刹那间冲破玻璃窗户，直指苍穹，也刺穿了安茹和在场的每一颗剧烈跳动的心。一位慈祥的中国籍老阿姨低眉垂眼地走了进来，连哄带抚摸，没过多久，将孩子们的哭声渐渐平息下来。
安茹是揪着心离开房间和孩子们的。她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定下心来，冷着脸责怪道：“这些孩子怎么弄成这样？真是不来不知道啊！”
艾丽丝垂下眼帘，一声不吭。
一块儿来的专家和医生叹口气说：“据观察，这里的孩子大多数有病，至少有心理疾病，而且病得还不轻哩，需要尽快进行心理康复治疗！”
安茹没结婚带过孩子，便问：“为什么？”她对付几个洋鬼子问题不大，应付孩子的事儿就没经验了。
随来的女专家解释说：“道理很简单，孩子出世后睁开眼睛的第一眼，看见的是和蔼的母亲或者阿姨什么的，你要总是弄个恶魔在他面前晃悠，他不紧张害怕才怪哩，时间长了就落下了心理疾病，所以要尽快进行心理治疗，而且越早越好，拖久了就很难恢复到正常状态了。”
“是啊！”安茹觉得是个理儿，深深地叹口气，板着面孔对艾丽丝问道，“孩子的登记簿呢？”
“这……”艾丽丝面露难色，不想拿但不敢不拿，在安茹咄人的目光下，她无奈地拿了出来。
安茹接过登记簿。瞿筱曼眼睛紧盯着艾丽丝的那双碧眼，试探着说：“你不应该是法国人，而是雅利安人。”
艾丽丝赶紧垂下眼帘，矢口否认。她一头的金黄色卷曲长发，一双眼睛如海水般湛蓝，玉质般的白皙皮肤，深邃的五官，瓜子脸轮廓分明，身材高挑，是典型的金发碧眼美女特征，活脱脱的一个雅利安超人。瞿筱曼发现，艾丽丝对她的问话似乎特别敏感，在刻意回避。
安茹低头仔细翻看着登记簿，发现许多姓名后面的备注一栏里，打着红叉叉，就问艾丽丝什么意思，她回答说：死亡。安茹心里“咯噔”一下，严肃地对卫生局同志说：“把妞妞遗体带回去解剖。”经宋琦夫妇同意，法医和病理学专家联手对妞妞遗体进行病理解剖。
瞿筱曼对艾丽丝血统判断有自己的理解，与其说她是法国的金发碧眼美女，不如说她更像雅利安金发碧眼美女，因为前者是优雅美，而后者是一种圆润美。这一点在飚子录取艾丽丝口供时得到了印证。艾丽丝是法籍，准确地说是法籍雅利安族人，但不是雅利安超人，是雅利安超人的母亲。
德军占领法国后，一刻也没忘记“生命之源计划”。艾丽丝当时正值十八岁妙龄女郎，生机盎然，是最理想的育种母体。一天下午，两个党卫军军官来到艾丽丝的家，对她进行了一番伟大的动员，说着说着艾丽丝就崇高起来了，飘飘欲仙地跟着军官来到了巴黎北部的拉莫拉耶。这是一个充满了哥特韵味的地名儿，是爱浪漫的法国人自己给取的，远远地看去，绵延不绝的丘陵像一峰睡卧的骆驼，头朝西，尾朝东。在西边的驼峰顶上，坐落着一座美丽而神秘的庄园，里面就是著名的勒本斯波恩中心纯种生育农场。艾丽丝来到庄园的当天晚上，就无怨无悔地和党卫军军官上了床，以后天天如此，直到受孕为止。保孕条件很优越，艾丽丝过着衣食无忧憧憬未来的美好日子。十个月后，她产下了第一个雅利安超人，没等她看一眼，就被人送进了育婴室，交给国家抚养了。有一天，想儿心切的她，偷偷地往育婴室里看，只见里面密密麻麻地塞满了用白布包裹着的婴儿，护士在过道上来回穿梭，也许不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而是刚刚从流水线上下来的产品，护士的表情个个冷若冰霜。艾丽丝趴在窗户上仔细寻找，却找不出哪一个宝宝是自己的，心里好一阵苍凉，幸好为族人做事儿，多少得到了一些慰藉。
在生育农场里，艾丽丝效率极高地为希特勒这位酋长似的人物奉献了四个雅利安超人，要不是时间关系，很可能就这么一直下去……一天，酋长死了，超人不再叫超人了，而是改叫希特勒婴儿，宝宝还是那个宝宝，却成了希特勒的婴儿，让艾丽丝的心肝恶心得差点儿全吐出来，从伟大崇高一下子跌入卑鄙无耻的深渊，她死的念头都有了。后来，拉莫拉耶生育农场的领班白萨雅伸出患难之手，在苦难中拉了艾丽丝一把，她俩隐姓埋名逃进阿尔卑斯山南坡的一个偏僻小镇，白眼儿是看不见了，却落下了心理障碍。两人皈依基督教门，匍匐在耶和华脚下，请求赎罪解脱，再后来，干脆与那个万恶的世界彻底决裂，携手并肩来到了中国。
艾丽丝的遭遇叫大家很是同情，但同情并不意味可以原谅。她的四个孩子两小子两姑娘，个个金发碧眼。胚子搁那儿摆着，孩子会差到哪儿呢？要是都活了下来，大小子十岁多点儿，小女儿五岁差点儿。现在他们身在何处，生活的怎么样，还健康吗？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她想回到拉莫拉耶找找，可生育农场早已人去楼空了，四处打听，又受不了别人的白眼儿，再说，你认了人家孩子孩子未必认你这个娘，极度思念便是极度失望，随后便是极度的厌世，那种悲哀做姑娘的没法儿体会。不过，你厌你的世，干吗拿中国孩子不当事儿呀？啊？好好呆着，说不定有一天上帝大发慈悲，收回你的罪孽，还有个重返人世的机会。遗憾，眼下吃后悔药来不及了，因为你拿南京老百姓的淳朴厚道当福气，当然得遭报应，既然触犯了新生政权的法律，没啥说的，只能接受新生政权的法律制裁，否则就没了治法权！
调查继续深入。当天晚上，安茹办公室的门“咚”的一声被撞开了，飚子急匆匆进来，手里拿着几张纸片，喘着粗气汇报说：“安科长，你看看，这是刚刚搜查到的。”
安茹拿起一张纸片，上面赫然写着：“致全体市民：圣心儿童院以慈爱为本，决无害人之意，宋妞妞的死亡系肺炎所致，与本院毫无关系。”另一张则信誓旦旦地说：“共产党查不出原因，已经无台阶可下了，凡有良知的上帝的臣民们，快快觉醒吧！”还有一张更有煽动性：“亲爱的南京市民们，你们千万不要听信红胡子的谎言……我们只有团结起来，上帝才能与我们同在，圣心儿童院是永远的，阿们！”传单是油印的，还散发着油墨味道。
“好啊，挺猖狂得嘛！”安茹轻蔑地笑了笑，将那些纸片放在桌上，“看来得用事实来说话啊。”
正说着，法医打来电话：解剖结果证实，妞妞烫伤面积90%；妞妞确系感染而死，但不是肺炎，是由烫伤感染引发败血症致死。专家对X片鉴定的结果不久也出来了：肺纹理正常，未发现炎症病灶，故妞妞死亡与肺炎无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