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麦正在拔节,乌黑的秸秆密密麻麻,在夕阳之中凝然不动,坚不可摧。一种夏天的庄稼成熟的气息,正从远方而来,从孕育着的穗子而来。桃花已经谢了,树下的落英,仿佛红霞铺在地面,豌豆大小的果实开始生长,也有一瓣两瓣干枯的桃花仍夹杂于它的绿冠之中。菜花长得发狂发疯,很多都开了杈子,过一些日子,它就要成熟,那时候。农民会用锋利的镰刀收割它,碾打它,然后将红沙似的菜籽装进机器搅拌。从中榨取它的汁液作为食油。
比较平缓的神禾原北坡,为淡淡的雾气所掩映,绿光在那里闪烁。少陵原南岸绵长的悬崖一带,开满了紫色的桐花,无穷无尽的桐树,将硕大的树冠支撑在蓝色的瓦房上空。从韦曲到杜曲,这些桐树组成的景色没完没了,你随时可以看到朴素的桐花,夕阳之中,它的芳香一阵一阵地在樊川流动。其他杂草和杂树,都尽力占据南岸的一方水土。这里阳光充足,空气清新,有风有雨。一个牧羊的农民,驱赶着棉团似的白羊在弯曲的小路上走动,可见鞭子挥,不闻鞭子响。在挖掘得非常平整的崖畔,常常会现出成排的窑洞,它们曾经为军队所居住,但我看到的却是废弃的黑洞,它们将自己寂灭的眼睛对着夕阳普照的樊川,显得神秘莫测,阴森可怕。黑洞远离村子,处于荒野的平坡,没有人知道其中窝藏过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其中即将发生什么。走在白杨萧萧的古道,眺望着在夕阳之中那么宁静那么沉默的黑洞。我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我总感觉一些特殊的人会在那里做些什么事情。
绵延十五公里的少陵原南岸,并不是一样的平整,它不但上下起伏着,将天空挤压成一条游动的曲线,而且某些地方会忽然向前突出。像一头老牛伸长了脖子要吃樊川的禾苗,某些地方会突然向后缩回,像一只巨龟收藏了自己的脑袋。不过,沿着向阳的南岸一带,村子是众多的,它们一个连着一个,各种各样的杂树。欣欣地从房屋前后街巷左右窜出。在幽静的绿叶之中,显得十分嚣张的一种当然是桐树,它全然是紫色的大朵的桐花。村子是安静的,大人都劳作去了,唯有小孩,狗,鸡,在村子玩耍。在这里建了几个学校,夕阳之中,成群成群的学生坐在半坡上读书。有的站在树下吟诵,他们面对空漾而翠绿的樊川沉醉着。
我曾经在坐落于少陵原南侧的长安一中学习了半年,那是十四年之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正为考取大学积极准备,在同学之中,我是最贫穷最忧郁的一个,我视大学为我命运的转折。我穿着补丁衣服,啃着干硬的馒头。寻找我所需要的教师以向其请教。我十八岁,常常独自在樊川散步,在少陵原走上走下,我强烈地感觉一种纯正而顽强的气息在我身心涌动。那时候,我专注地复习我的功课,没有心情欣赏樊川的美。尽管如此。它的美仍然渗透于我的灵魂,陶冶着我的精神,甚至,它的美为我做着向上的启示。遗憾的是,对这样积淀着中国文化的自然环境,我久违了。复杂而喧闹的生活诱惑着我东进西攻。某些时候我感觉茫然,我怀疑我的追求。我不知道我攫取的是垃圾还是金子。我难以意识我在向什么方向发展。
夜晚,我感觉少陵原和神禾原为樊川制造了一种闭塞之感,这里显得十分黑暗,但狭长的苍穹却因为樊川而格外透明,无数稠密的星星像玉兰一样开满天空,我在城里永远难以看到这样清朗而爽快的天空。一些星星是朦胧的,它在遥远的银河之外,一些星星是灿烂的,闪烁着雪山或河冰似的光芒。南边的天空,逐渐地倾斜下去,飞越神禾原,投入终南山。北边的天空显然为少陵原生硬而陡峭的悬崖所切断,那种起伏的印痕清晰可见。在这里,我惊奇地发现天空不是沉寂的,它简直是一个由星星组成的热闹的世界。树木已经被夜晚的雾气融化,唯有高高在上的白杨的树冠悬挂天空,不过它们的树杆也消失了,树枝也消失了。零落的灯光从村子闪出,我走过麦田之间的小路,感到林子的众多的灯光被蓊郁的树木遮挡了。平坦的古道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唯有汽车偶尔疾驰而过。汽车的灯光迅速地从麦田扫过,铁青的凝成一片的麦苗遂有了嫩黄的色泽。灯光轻快地滑翔着,仿佛麦田起了波浪。汽车消失在遥远的地方之后,这里归于宁静。寒凉的风,含有一种春夏之交的混合气息,这种气息让我兴奋,振作,感到生活的魅力。在夜晚的樊川,这种感觉竟是那样的强烈,我几乎要呼喊而出。我面对着无边无际的麦田,面对着终南山、少陵原和神禾原,面对着星空,我就那么呼喊了。然而,我的声音消失在旷野之中。一点儿回响都没有。倒是农人在他们房子咳嗽的声音,母亲迷迷糊糊拍打孩子的声音,我听得清清楚楚。狗会忽然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叫唤起来,于是,四周的狗就都在狂吠。
早晨,空气是清冽的,仍带着寒凉之意。我骑着车子。手在风中感到冰冷。淡淡的白雾淹没了整个樊川,麦田、树木、流水,甚至行驶的三套马车,都仿佛在乳汁之中洗濯了一样。小麦的叶子微微有些蜷曲,而白杨的叶子则敷着薄薄的水汽,它们都将在阳光照耀之后舒展或蒸发。桐花膨胀在湿润的空中,似乎更娇嫩,更丰腴,它的气味在早晨仿佛浓缩和凝结了,那般使人感到刺激。太阳红了,樊川一片熹微,各种各样的鸟儿从树林飞了出来,它们鸣叫着,在槐树、椿树和白杨之间跳跃。新的一天在樊川开始了,我看到,成群结队的孩子在走向学校,农人走向田野,有的农人通过古道到城里去经营其他生意。妇女已经在溪流之中洗衣,那些溪流是从少陵原和神禾原的根部冒出的,沿着樊川一带,随时随地都有水从高原的根部冒出,那水是细小的,绵长的,经过深厚的黄土的过滤是洁净的。几乎在原下的所有村子,都有这样的溪流,溪流的两旁,耸立着粗壮的老树。
中午,我沿着濡河顺流而行,明亮的阳光照耀着樊川这片低凹地带,广袤的田野,散发出一种土壤与麦苗混合的气息,这气息是浓郁的,只有富饶的地方才有这样的气息。潏河穿流在这样的气息之下。它宽大的河床满是石子。这些石子可以作为建筑材料,农民挖掘石子所留下的坑洼到处可见,狼藉斑斑。茂盛的白杨,扎根在潏河两岸,常常有白杨倾斜于水面,它明亮的叶子,仿佛打了油一样光滑,微风翻动着它们。阳光穿过白杨的枝叶,让水变得闪闪烁烁。河水平缓地流淌着,它时而展开成为薄薄的一片,时而收紧成为细细的一束。圆的石头扁的石头,时而露出水面,时而深入水底。沿濡河而行,我在微微的闷热之中,感到一股清爽,这当然是水的气息。可惜,水在杜曲一带给污染了,我难以相信水成了这样的颜色和形状:河床之中,仿佛铺了一张肮脏的牛皮,一股潜在的力推着它迟缓地走动。聚集在一起的泡沫随之飘浮,所有的石头和草蔓都沉潜于这张牛皮之下。这一带潏河,西安美术学院的学生称之为啤酒河,而村子的农民则称之为酱油河,足见其污染的程度。我在一片野草丰厚的田间躺了下来,我不由自主地躺在那里。天空并不是蔚蓝,仿佛更多更深的是灰白,云没有形成那种游动的团状或块状,云是薄薄的连接在一起的。四周是寂静的麦田。不过,在寂静之中仍有自然的声息。我可以感觉昆虫的活动,蝴蝶或蜜蜂会从我身上飞过。
回野翘霜鹤,
澄潭舞锦雉。
我默默地吟诵着杜牧的绝句,一种巨大的变迁之感敲击着我的心。不但人类在变化。而且其赖以生存的环境也在变化,悲哀的是,这种环境并没有向好的方向发展。我躺在那里,倾听着潏河流动的声音,竟产生了这样的忧患:人类贪婪地攫取自然,这种不顾后果的行为,可能就是自掘坟墓。我想如果杜牧先生现在看到潏河,一定是没有诗兴了。
然而,当我从田间站起来的时候,我仍可感到无穷无尽的苍翠向我靠拢,向我汇集,而且所有的树木、绿草、田野、小桥和流水,都沉浸在明媚的阳光之中,于是我就这样告诉自己:
“我们的祖先毕竟是智慧的,看看这里宁静的天空,看看山的白岩和原的黄土。看看风怎样吹动树木的叶子,看看鸟怎样展开光滑的翅膀,看看混在杂草之中的野花,看看照在石头上的阳光,看看古木掩映的佛寺,看看麦田相夹的小路,你就会知道他们多么亲近自然,多么注意享受,你就会发现他们灵魂之中消极与隐逸的意识多么深刻,如果你沿着这种思路继续行走,那么你大概就知道了自己所属于的这个民族的性格,问题是,你不论是自豪还是悲哀,你都是属于它的。你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