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是动乱、分裂的时代,但另一方面是并存、共生的时代,反映在文学上,对立的观念和形态灿然纷呈。和歌、歌谣、汉诗文、物语、说话、随笔、日记等样式承继前代而蓬勃发展,同时又开创、确立许多新样式,尤其突出的是连歌、军记物语、戏曲等,可视为中世文学的代表。在和歌的历史上,中世是重要的时代。各流派分庭抗礼,保守与革新的歌风激烈竞争。源赖朝战胜平家,开设镰仓幕府,其次子实朝(1192—1219)后来任第三代征夷大将军。实朝是武士兼歌人,他学习古歌,巧妙地运用万叶调,为和歌吹进新风。日本古典文学史上有三大和歌集,即《万叶集》《古今集》《新古今集》,被称作“三大调(风格)”。
其中《古今集》和《新古今集》是“八代集”中最初和最后的歌集。虽然后来还不断敕撰歌集,有“十三代集”之多,但再也没有能超出《新古今集》的了,所以这部编纂于13世纪头十年的和歌集可说是宫廷和歌传统的辉煌顶点和句号。兴自9世纪的“歌合”本来是王朝的宴游活动,但随着宫廷衰微,演变为歌人、流派比试高低的文学创作场所。歌人们按题作歌,由权威来评判优劣。著名的歌合评判者藤原俊成(1114—1204)是歌坛一代领袖。他奉旨编纂的《千载和歌集》被视为近世文学起始的标志。俊成的美学理念是“幽玄”和“艳”。他的第七代传人正彻在所著《正彻物语》里这样解释:“幽玄,存于心而不能言于词者也。薄云翳月,秋雾掩山中红叶,此种风情即为幽玄之姿。”这种象征主义的幽玄从此成为日本人最基本的审美情趣。
与藤原并肩的是西行(1118—1190),他满怀无常之念,化作一个“寂”字,对中世和歌史的展开也影响极大。藤原俊成之子定家(1162—1241)是《新古今集》的代表性歌人。晚年多病,专心致志地抄写平安文学的主要作品等,为后世留下极为珍贵的文献财富。1235年前后编纂和歌集《小仓百人一首》,对于日本人,迄今依然是和歌的基础知识。禅僧正彻(1381—1459)是室町时代最后的伟大歌人,也可说是20世纪以前的最后的大歌人。在他的时代,连歌取代和歌成为主流。
连歌是古已有之,甚至被追溯到《古事记》,在《万叶集》《伊势物语》里也看得见雏形。由两个人合作一首五句三十一音的和歌,与其说是诗歌创作,不如说是一种斗智解谜的游戏,平安中期在社会上流行开来。后来越作越长,几十句、上百句,据《太平记》所记,1333年之际已经有万句之作。这种长连歌(锁连歌)被歌人用作表现手段,规则渐趋严格,如“赋物”和“嫌物”使连歌既统一又富有变化,提高为重要的艺术形式。
对连歌贡献卓著的是二条良基(1320—1389)。他二十六岁时撰著的《僻连抄》是现存最古老的连歌论。此后所著《筑波问答》一书里谈到,连歌并非日本固有的东西,印度有“偈”,中国有“连(联)句”。说到联句,似不妨藉《红楼梦》之中的“芦雪庵争联即景诗”来领略连歌之趣。
连歌到了下一个时代——近世就形骸化了,但开启俳谐的先河,意义深远。诗人大冈信在著书《连诗的快乐》(1990年刊)中提倡连诗,可算是连歌在当代的回响吧。
在日本文学之中,戏曲是发达比较晚的样式。据《日本书纪》记载,日本最古老的表演艺术“伎乐”是612年由一位在中国学习过的百济人传入的,如今犹能从新年表演的狮子舞窥见一斑。后来又引进中国的“舞乐”,逐渐固定为宫廷和神社的仪式表演。与“舞乐”相前后,从中国还传来民间的“散乐(百戏)”,即所谓“猿乐”。猿乐是滑稽的短剧,吸收歌谣舞蹈,发展为舞台艺术“能”。能兴盛于15世纪,不仅本身具有文学重要性,而且对后世文学深有影响。
世阿弥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能艺术家,大约生存于1363年至1443年。在将军足利义满的庇护下,其才能得到充分发挥。他推崇乃父观阿弥(1333—1384)的成就,但实际上远远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上演的能的曲目大约有二百四十出,半数以上被说成他的作品。世阿弥的
能乐论著博大精深,论及这一艺术的各个方面。他的作品含有佛教启蒙的意识,优雅、深远,即所谓“幽玄”。
如果说能是悲剧,另一种舞台艺术狂言则可说是博取观众一笑的喜剧。狂言之名出自白居易的“狂言绮语”。狂言具有祝言性、讽刺性、滑稽性,与《新古今和歌集》、连歌、能的幽玄相对,是“非幽玄”。诗一般的能和即兴性的狂言同台演出,大概是意在迎合不同观众的欣赏水平。
1576年织田信长在安土筑城,而丰臣秀吉居城于桃山,16世纪的最后三十年间,史称“安土桃山时代”,日本由战国割据走向统一,中世宣告结束。从室町末期到江户时代初期,能和狂言在幕府的保护下完全固定化,继之而起的庶民戏曲是人形净琉璃、说经节、歌舞伎等。
俳圣芭蕉
在日本文学史上,近世大致指德川幕府时代,而近代则是指明治时代以后,当然各时代交接处都属于过渡时期。有的史家认为,因锁国而形成的近世本身就是一个从中世向近代演变的大过渡时代,为新时代文学诸要素的蕴酿提供了充足的时间。
1603年德川家康就任“征夷大将军”,在江户(今东京)开设幕府,至1868年幕府崩溃,近世历时两个半世纪。长达百余年的战国烽火平熄了,武士阶级也逐渐把兴趣投向文化方面,庶民经济力量日益增强。家康任用藤原惺窝、林罗山,倡导宋朱熹的朱子学,地方也纷纷开办学校,儒教伦理不仅浸透武士阶级,而且严格规制一般庶民的文化与生活,成为时代思潮的基础。
政治中心在江户,但到了德川时代中期才“文运东渐”,文化的主要生产地由上方(京都、大阪一带)移向经济发达起来的江户。近世文学以此分为前后两个时期——上方文学和江户文学。其中,元禄(1688—1703)、天明(1781—1788)、文化文政(1804—1829)三个时期先后形成了三个文学高峰。
近世文学的特征之一是文学样式大变化。物语小说由御伽草子变为假名草子;戏剧由代表中世的能、狂言变为人形净琉璃、说经节及歌舞伎等;正规的“有心连歌”式微,而诙谐机敏的“无心连歌”一路发展下来,演变成俳谐连歌(略为俳谐)。和歌→连歌→俳谐,是日本诗歌发展的主要脉络。
德川时代独领风骚的诗歌形式是俳谐。俳谐,本义是谐谑,中国古代也有过俳谐文。《古今集》中收录有“俳谐歌”,带有滑稽味,而俳谐连歌更是以滑稽为本质。与中世文学的幽玄、优美相对,近世文学是滑稽、卑俗。例如,别人吟出“霞罩远山裙裾湿”,山崎宗鉴则接上一句“站着撒尿司春姬”。宗鉴和荒木田守武、松永贞德被称作“俳谐三神”。贞德确立了俳谐的格律,而芭蕉出,蕉风兴,使茶余饭后的即兴升华为高尚的艺术。
松尾芭蕉(1644—1694),本名幼作,其父是下级武士。1681年有弟子在他庭前植芭蕉,来客们名其屋为芭蕉庵,从此他自称芭蕉。他生前已备受尊崇,有丰富的记录留传到现在,是以往作家所不能比拟的。不过,关于其生涯还存在许多谜,既不清楚是否曾出家为僧,也不知到底有否娶妻生子。
俳谐的创作具有一种集团性,当初就分门别派,盛行一时的是松永贞德的贞门派和西山宗因的谈林派。芭蕉先向贞门派学习雕琢的技巧,后又从谈林派吸取不拘形式的自由,于1677年前后自成一家。蕉门弟子逐年增多,到他病逝时已多达两千余人,遍布全国。蕉门的优秀弟子对于蕉风的形成也各有贡献。
芭蕉与弟子们唱和,十年之间编成七部俳谐集。第一部《冬日》印行于1684年,奠定了蕉风(芭蕉风格)的根基。“枯枝伫寒鸦,秋日暮”,用语和意境显然有汉诗影响。芭蕉追求李白、杜甫的诗味和寒山的禅味,开创出清雅幽玄的俳谐境地。
1684年芭蕉初踏旅程,此后五次出游,写作了五部纪行文。1689年旅行之后所作的《奥州小道》,推敲四年,是芭蕉美学的集大成。与后来发掘出来的同行人曾良的日记相对照,《奥州小道》并非真实的旅行记录,而是俳谐与散文珠联璧合的艺术创作。
芭蕉死后,蕉门派系林立,互争正统,俳谐也趋于衰落。18世纪下半叶,以绘画为业的与谢芜村(1716—1783)曾一度使蕉风复兴。可惜生不逢时,去世百年后才得到明治俳人正冈子规的重新评价,乃至被尊为仅次于芭蕉的俳圣。他的一首“归来落叶满林枯,手里寒葱香”,现代作家芥川龙之介视之为“近代俳句之始”。
如同猿乐变成能,本来以滑稽为生命力的俳谐被芭蕉等大家提纯,变成高雅的东西,于是又兴起新的滑稽诗歌“狂歌”和“川柳”,用来抒发卑俗的笑。川柳是从滑稽俳谐派生出来的,1680年代在上方流行,后传播到江户,18世纪初作为民众文艺兴盛。川柳类似“打油诗”,当今上班族也爱用它来发牢骚。
狂歌,即狂体的和歌,以和歌的形式表现卑俗、滑稽的内容,其历史可上溯到平安时代。川柳的作者多是町人、平民,而狂歌作者多是武士和文人。江户狂歌富含讽刺,实际是在中世精神土壤上新兴的诗型,和汉文学的狂诗有直接关系。
一自朱子学独尊,儒者取代中世的五山禅僧,也成为汉诗文的主要作者。近世中期,汉诗文从儒学中独立出来,产生不少专门的诗人,日本文学史上汉诗出现空前绝后的隆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