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国语,是翻译普遍语而成的语言,国民认作自己的语言。日语之所以能够在明治维新以后立马确立为国语,有两个条件:其一,日语虽然不过是汉文圈的现地语,但在翻译普遍语汉文的行为中产生书面语,并且在日本人的文字生活中成熟;其二,明治维新以前日本已经存在安德森所说的印刷资本主义,书面语广为流通。倘若再举出一个条件,那就是日本未变成西方列强的殖民地。于是,通过福泽谕吉等众多能阅读另一种语言的人的翻译,日语变形为国语,又成为能够写小说的语言。日本文学“把那么多样的文字和文学传统混合,并清晰地留下各自的历史痕迹,就我所知,这样的文学在西洋文学里找不到”。当国语达到了高度,不懂另一种语言的人也能写作具有世界性的文学。
然而,因特网时代降临了,英语日益成为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普遍语,覆盖全世界。越是求取智慧的精英,越心向普遍语。学术论文用英语写,甚至日本文学、日本历史的论文也要用英语写,用英语写评价高,用日文写评价低。一百年前,日本的大学充当巨大的翻译机构,使日语变成国语,而现在越是好大学越用英语讲课,越是精英越要用英语做学问。长此以往,国语就可能沦落为现地语。水村美苗焉能不忡忡忧心,起而疾呼。
因父亲的工作关系,她十二岁时随家移居纽约,在耶鲁大学攻读法国文学,以这样的经历忧患日语,惊叫起来也格外惊人。对日语及日本文学的热爱与执著,似源于当初对美国格格不入,读《现代日本文学全集》度过少女时代。而母亲居住美国二十年,不睬英语,用日语写,她“每读母亲的文章都感到日本近现代文学的丰富”。真明白日本文学的好坏,是能读日语的人才拥有的特权,被欧美说好说坏并没有意义。她在英语博客上自我介绍是“用日语写现代日本文学的小说家”。她通晓英语和法语,因而不至于被讥为酸葡萄,大概也不会被降为一般的国语民族主义者、国语保守主义者。
如何避免日语消亡呢?再凡庸不过了,那就是靠学校的英语教育。可以有三个方针:一、变国语为英语;二、全体国民能说两种语言;三、一部分国民能说两种语言。一是历史上做过的梦,似不堪回首。近年《朝日新闻》主笔船桥洋一挑头提倡把英语作为第二公用语,实质就是二,虽然也出于忧国之心,但水村予以批判。她主张,在英语世纪中避免语言上孤立,道路唯有三,别无选择。
会外语的人有两类:能读另一种语言的人,能说两种语言的人。对于不是以普遍语为母语的人来说,重要的不是能说,而是能够读普遍语。能读另一种语言的人辈出,翻译书增多,就不必为大体上了解世界发生什么而直接读外语。纵然有全球的文化商品,也不会有真正全球的文学。全球文化商品只能是在真正意义上不需要语言的东西,不需要翻译的东西,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好莱坞电影。
水村以续写夏目漱石的小说《明暗》出道,在这本随笔中也随处以他为据。她悬想,漱石若出生在今天,那么,四分之一世纪之后的世界,非西方学者用英语写作比今天更是常识,他怎么办呢?那时他诅咒自己以距离英语太远的语言为母语的命运,嫉妒以英语为母语的幸运,却不得不把人生的相当多时间拿来跟英语搏斗。可是,用英语写让他感到难以自拔的孤独,对所写不会满足。就是说,四分之一世纪以后的漱石还是要用日语写,写文学。
求取智慧的精英被吸进英语的趋势是无法阻止的,但现在还可以重新选择,水村美苗在全书的末尾写道:“即便那样,假如日语也处于消亡的命运,那么我们能做的,就只有正视其过程,如同能正视自己死去是人的精神的证明。”
——说得好悲壮。
单说接吻,不说天皇
以前读过一本书,关于日本电影的,之所以读,是觉得那书名有趣,叫《天皇与接吻》。
接吻,不限于双吻相接,基本有两种意思:一是礼仪,表示情爱或尊敬,吻女人的手、吻教皇的脚。看动物世界,各种各样的嘴或吻比脚爪更灵便,更能表示点什么,所以人类吻起来更像是一种动物性表现。欧美人以吻为礼,也就更多些动物性。接吻并不比拱手、握手、鞠躬之类更文明或更现代。讲科学的话,拱手才是人类最适当的礼节,既无手传疾病之虞,又无需弯腰的场地。固然不能让洋人三拜九叩,而我们也无须出洋相,光天化日之下抱过好头颅啪啪地吻上几口。
二是性爱。台湾作家柏杨说:“即是接吻,我们的文学作品中便从来不提,其他文献中更没有一点涉及,好像中国男女一个个都道德得不像话,从不接吻似的。”他说的就是这种吻。其实,背地里两情相悦,作为下一步的前奏,人人都做得来。汉代画像砖上就画着,手抓乳房,嘴吻脸颊。中国男女不在大庭广众之前接吻,习俗而已,扯不上几千年封建思想的影响,西方的接吻也并非资本主义的产物。平时难得一见,婚礼上逼着两位新人相对咬苹果,看四唇相撞,就别有热闹。
我们向来认为日本人很色,但在接吻上,他们至今未“脱亚入欧”,少男少女当街热吻像野猫叫春一般招人厌恶。一百多年前,希腊出生、爱尔兰长大、美国当记者、跟日本女人结婚的小泉八云写道:“作为爱情表现的接吻、拥抱,日本还不知道。”“唯一的例外是母亲哄孩子睡觉时,只有这时日本的母亲也像全世界的母亲一样抱紧孩子接吻。但孩子过了幼年期,接吻就被视为极其淫荡的行为。”接吻一词,早先日本用“口吸”等说法,“吕”字是隐语,森鸥外的小说里使用“亲嘴”。江户时代日本从中国大量引进文学语言,明治维新前夜便有人拿接吻来翻译欧洲词语。《聊斋志异》里有“近接其吻”、“接吻而呵之”,可能在清代“亲嘴”和“接吻”都已是俗语,但近代文学里“接吻”很洋气,却是像很多古已有之的词语一样,从日本留洋回来的,“亲嘴”便土里土气了。现而今日本干脆用外来语,简简单单,歌里也大唱kiss、kiss、kiss。
从历史和文化的角度来看,接吻未必是人类的普遍行为,例如波利尼西亚人、爱斯基摩人从不玩性爱之吻。印度的古老吠陀里性爱文学很丰富,却不见关于接吻的描述,通常是用手爱抚,或者把鼻子凑近对方闻味。弗洛伊德主张噙母亲乳头是接吻恋人的初阶,而人类学专家更倾向于用嘴给孩子喂食的习惯起源了接吻。接吻的行为似乎有生物学上的对等性,比出自本能的性交更蕴含感情,乃至被当作爱的象征。据说妓女一般也卖身不卖吻,日本江户年间娼妓叼一根烟管,把嘴抽得臭哄哄,以免“红唇万客尝”。
天皇统率全民搞侵略战争的年代,接吻被视为西方颓废主义的玩艺儿,外国电影的接吻镜头一律剪掉,大扫其黄。但战败以后,美国人占领,开始给日本人洗脑,以民主之名推行美国文化。拿电影来说,美国西部电影的枪战是保卫正义,而日本武侠电影的挥刀砍杀是封建主义,于是乎禁止。美国人抱怨不知道日本人在想什么,也包括接吻,偷偷摸摸的。“日本电影上男女相爱时为什么不接吻?这不奇怪吗?”奉占领者之命《二十岁的青春》加上了两个接吻的镜头,便成为“日本第一部接吻电影”。虽然被美国男朋友特训了一通,那女主角还是吻得很笨拙,但已经足以使影院里一片兴奋,咽口水的,发怪叫的,个把小时的电影靠几秒钟的接吻镜头大卖特卖。为提高接吻技术,1950年那位以李香兰之名在中国红极一时的女演员山口淑子还跑到美国去研究一番。二人相拥而吻,确实显得男女很对等,以至很民主,但也有人批评,接吻电影是滥用民主主义之下给予的新自由。
在日本,家属之间,朋友之间,没有日常见面接吻的习惯,接吻只是被视为恋爱或前戏的行为,所以接吻场面给人以淫猥、不自然的印象。还有人看相,说西洋人鼻子高,接吻有看头,而日本人鼻子矮,接吻就像是两张饼贴在了一起。接吻就是反封建,就是解放人性,但或许怕激怒日本男人,美国第八军下令禁止大兵在街头公然吻他们的女人。本来就不像中国人那样把男盗女娼放在肚子里,如今性爱表现恐怕比欧美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到底没有把吻接到光天化日之下,所以天皇与接吻并举,风马牛不相及,拿来做题目就让人觉得有趣。
听说接吻时动用舌头是“恋人们有凉水和吻就能活”的法国人开创的,传播英美。最近又听说多吻能减肥,似不大可信,美国人吻了二百多年却人肥为患就是一证据。诗人说“请在我的发间留下一吻,我就不用戴虚荣的桂冠;请在我的手上留下一吻,我就不用戴灿烂的指环;请在我的唇上留下一吻,我就不再发出人生的悲叹”,万一你的一吻也具有这般魔力,那就像欧美人那样逮什么吻什么吧,慈悲为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