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吸收唐文化,其实是搂草打兔子的副产品。从唐拿来的不只是文化,还有使民众贫穷、国家疲惫的都城营建、巨大寺院和大佛的建造。白村江战败后的遣唐既是朝贡,又是出于防御政策,用大唐牵制朝鲜半岛。遣唐是政治的,不是文化的。遣唐使的行列从来没有皇家人。后来才渐变为文化吸收和贸易往来,于是僧侣和商人取代了政府,乃至民间交流成为主流。801年遣唐最具有文化意义,犹如太阳,使遣唐的历史辉煌一片,耀得人们看不见许多的真实。停止遣唐,并非日本人自以为可以出徒了,而是安史之乱以后,唐朝凋敝,日本借机逃脱了遣唐的梦魇。
松枝正根的说法有趣得可笑,原来世界上有这么个不伦不类的日本是唐朝不怀好意制造的。
日本那张脸
脸是人体开天窗最多的部位,所以从繁体字来看,脸这个字似乎比颜更象形,但当代日本不使用它,只是用“颜”字,过后尽开颜的颜。
中国人旅游日本,走在街上便有了遗憾:不听人说话根本不觉得这是出国了,面孔都一样。再感叹下去,可能是一通同文同种论。欧美人出现在日本电视上,话说得无论多么流畅也一眼能看出非彼族类,而中国人要想当老外,就得把腔调弄得怪里怪气,说不定还是被当成他们在国外长大的后裔。
有个叫西尾干二的,十来年前出版了一本《国民的历史》,书前附有二十多幅佛教造像的图片,题为“日本人的脸”,说这样的造像艺术,除了古希腊,满世界没人比得上。当时他组建“新历史教科书编造会”,经常上电视,我不由地留意他的脸,发现那正是“猪头小队长”的长相,忍俊不禁,涉笔也捎上一言半语。说来也真怪,日本名人的尊容有几张我特别看不上眼,如论客渡部升一,好像小时候那脸上总是大鼻涕过河,留下了痕迹,显得脏兮兮;他其实是富家子弟。偏巧他们都归为保守派,我的好恶便像是以政治面貌取人,实际上渡部之流的著书我向来用心读。就照片所见,日本作家里最难看的非松本清张莫属,我却很喜爱,那一脸的忠厚,可他在政治与社会问题上偏偏是支持日共的。
日本人特别在意自己的脸。关于日本脸的文字记载,最早见于陈寿《三国志》,说“男子无大小皆黥面”。穿衣戴帽,唯其脸裸露,或许心有所不甘,便大肆涂抹。最夸张的是艺妓,把脸涂得惨白,并非像抹墙,而是涂成一片白白的鸭蛋形,然后点樱唇,若细加端详,那颇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的意思。影视剧里武士总爱把斗笠或草帽压得低低的,细作、盗贼就要将布巾系在鼻孔下,而虚无僧的“天盖”更像筐,兜头盖脸。大概在文明世界,只有日本的能戏还是带假面表演。手冢治虫始作俑,画大眼睛,高鼻梁,给日本人从小烙印以欧美人为美的劣等感。近来这种漫画被捧为走向世界的“全球化”形象,岂不教斤斤于传统文化的日本又失去了一种独一无二?
日本人向来自诩凡事跟别人不一样,世界上独一无二。文化还好说,这张脸可怎么说呢?也自有说法。编写《梅脯与日本刀》大有名的考古学家败鮢清之说,日本人的脸三百年一变,长脸变圆,圆脸变长。江户时代脸就由长渐变为圆,猫头猫脑的,到了明治维新那阵子又转而变长,大有“入欧”之势。欧美脸不仅长,而且白,于是一个叫田口卯吉的文人鼓吹戴礼帽,晒不着太阳,那不就白若欧美?看江户浮世绘,画的却多是长脸,莫非正因为现实中少见,才认为马面最好看?但司马辽太郎好像跟这个周期性唱反调,认为日本人的脸大概是始于大正末年,日见其圆。不过,“作家是一种蛀蚀人心的工作”(劳伦斯语),不听也罢,可听的是专家的研究。据之,战后几十年,日本人的脸变化比较大,越拉越长。原因之一是食物越来越软,吃软饭无须咀嚼,长此以往,就会像鲁迅说的,下巴总要慢慢挂下,将嘴张了开来。多吃硬食能增强咀嚼肌,听说饼干之类的食品在包装上标示硬度了。
日本人总捉摸自己的脸,究其原因,或许是困惑于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最早到日本列岛上定居的人被叫作绳纹人,脸像熊一样圆,据说阿伊努人就是其劫余仅存。大约两千年前从大陆渡海而来的人叫弥生人,脸型椭圆,跟早已成土著的绳纹人混血,生下现代日本人的祖先,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把这三种人的脸混合,画出日本人未来的模样,像一粒松籽,下巴尖尖的,怕是长牙的地方都不够。
近年来女性时髦小脸,化妆仍不见小,乃至抽脂肪、动手术,全不管东亚天成的骨架。日常与日本人接触,每每也感觉他们像带着假面。
“下流化”的中产阶级
如果此书叫“日本为何富人多”,恐怕我在书店里不会理睬,因为那不是公鸡不下蛋——理所当然的么?上世纪60年代,在良好的国际环境下,日本经济史无前例地高速度发展,到了中国轰轰烈烈进行“文化大革命”的1969年,日本的GNP跃升资本主义世界第二位,大多数国民自认为中产阶级,以致有一亿日本尽中流之讥。在世界各地,日本游客成群结队,手拿照相机,个个像富人,不可一世。然而,书名叫《日本为何穷人多》,就引起我好奇。虽然十几年来经济不景气,贫富分化,也不至于穷人就多了呀。真的多吗?为什么多?我拿起这本书。
先翻看目次。标题有日本地方为什么没有豪宅街区,少年犯罪是在增加吗,为什么储蓄率一代比一代高,人口减少就不能维持人均富裕吗,增加人口与增加就业对于发展哪个是熊掌,年轻阶层收入低,以致出生率下降吗,中国是威胁还是主顾,为什么低利息持续,日本物价为何不上涨,日本真是节能大国吗,等等。看来像电视上盛行的问答节目,不免有趋时之嫌,但这些习以为常、泰然处之的问题,一旦被反问,人们便发觉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不由得想看个究竟。
再查看作者原田泰的简历:1974年毕业于东京大学,当过经济计画厅国民生活调查科的科长,还当过海外调查科的科长。应该能掌握第一手资料,不会是理论先行空议论。写了不少书,如《1970年体制的终结》《日本失去的十年》《日本国的原则——重问自由与民主主义》,曾获得石桥湛山奖(以东洋经济新报社为后援的学术奖)。
又浏览一下前言后记,看看作者的写作态度以及对全书的提纲挈领,感觉还不错。他写道:本书基本是关于事实的书,避免闭着眼睛胡说。很多人被深信不疑束缚,所以只拿出简单的事实也会有出乎意料的趣味。对象多是经济现象,但也涉及更广泛的社会现象。有时使用经济学才能明白世上的言论正确与否,但所用经济学极其简单,不难理解。他强调要重视统计资料,因为错误的事实认识不会产生正确的政策,而正确的事实认识有可能产生正确的政策应对。
于是买回这本书。
荷兰格罗宁根大学教授推演,公元1700年前后,世界上到处差不多一样贫困,后来有的国家富起来,有的国家继续穷下去。据世界银行2009年统计,按购买力评价,人均GDP排第一的是卢森堡,美国第十一位,日本第二十九位,为三万四千七百五十美元,中国位居第一百二十位,为五千四百二十美元。原田泰凭什么说穷人居然日本多?他是用相对贫困率,就是把收入从低往高排,取其中间,达不到中间收入一半的人所占比率。这是个穷人多或少的指标。不久前(2009年10月20日)民主党挑头的日本政府第一次公布相对贫困率;运用OECD(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的方法,依据2007年国民生活基础调查,算出来的日本相对贫困率为15.7%,这就是说,大约六个人当中有一人受穷吃苦。《朝日新闻》立马发表了社论,指责自民党政权对日本已沦为“贫困大国”的现实视而不见,始终不让国民知道真相。但说来这家大报以前也不曾深入报道。据2008年OECD报告,三十个参加国当中,日本排在墨西哥、土耳其、美国之后,相对贫困率居第四位。
原田泰认为,日本的贫富差距本质上不是百万富翁、亿万富翁多,而是穷人多,原因在于个人的所得再分配少。其他国家如法国、丹麦、德国、英国、意大利,用生活救济来降低相对贫困率,但日本喜欢走自己的路,不采取欧洲式社会保障。日本有好些奇妙的制度,不让人幸福,譬如失业救济只救济很少失业的正式职工,把经常失业的非正式职工置之度外。有学者统计,收入处于生活保护水准以下的人约占13%,而实际能得到生活保护的,仅只0.7%,虽然金额比主要发达国家高出一大截。日本模式是增加公共事业投资,把钱给建筑公司,由它雇用人。为使人们有工作,需要拿出多得多的钱用于钢筋混凝土、机械、老板的工资等。如若确是建设社会所需的基础设施,倒不失为安定社会的好途径,但是,造出来的道路不跑车,港口不来船,空港没飞机,公共事业就完全是徒劳无益。因此,不如像西欧各国那样,把钱直接分配给个人,保障生存权可能更省钱。民主党执政,要发放孩子补贴,即属于直接发钱的路数。
贫困的原因何在呢?不一而足,如经济全球化、人口老龄化、年轻人雇用环境恶化。上世纪90年代末以来,收入差距加大,成为一大社会问题,议论纷纭。原田泰认为,本来岁数越大收入越高,上岁数的人一多,整个社会的差距自然就大了。日本的收入保障依赖于企业终身雇用制,所以主管金融、邮政的龟井部长把矛头指向大企业,说它拋弃日本式经营,不把人当人,搞糟了日本社会,家里人自相残杀的事件也接二连三。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收入差距加大,并非年轻人资质有什么大变化,而是因为90年代经济停滞,正式就职和非正式就职的分化加剧,甚至三人之中就会有一人不能正式就职。不知道明天的工作在哪里,当然更不知道将来如何。原田泰是乐观的,说一旦景气恢复,年轻人正式就职,差距便缩小。
从历史来看,大概除了打败大清,强取豪夺了巨额赔款之外,日本几乎从来没富过,所以战后人们吃上牛奶面包就觉得够中流。东渡客居的中国人看着就有点“友邦惊诧”,闹不清他们到底幸福在哪里,反倒觉得好像自己在日本活得更滋润。或许不差钱,可是与日本人相比,总像是差了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