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丑后
我离开燧华殿内寝已是次日天明,大红的菱花窗将微白的朝阳分隔成一缕一缕,斑斑点点地映在青石地上。我推开沉沉的殿门,强光刺入,水光又复模糊了双眼,我竟难辨是因为阳光的灼痛还是心底的悲伤……
门边,站着永昌王衡秦和一个满身血污的将军。
“皇上怎么样了?”衡秦略略躬身,算是见礼……他见阿戍尚不叩拜,更何况我一个做过他家婢子的庶民皇后。
“总算止了血,却又发起烧来,太医说不大好……”我的声音低哑,还带着浓重的鼻音,竟连自己都有些听不出了。
“皇后,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抬起那双鹰目,细细打量着我,似乎要捕捉到我脸上任何一个微妙的神情,“就在一个时辰之前,巡逻的侍卫在崖壁突起的岩石上发现了莘公公,他……死了。”
我失神地凝望着空中的一个定点……倒不是有意掩饰,只是脑中满满的都是墨戍,再没有空隙来思考其他,直到想起昨夜他忍着剧痛,异常艰难地对衡问兰说“不是皇后……是……是莘奴……”我方缓缓转向他,平静答道:“皇上说,正是莘奴行刺。”
我脸上的表情定是令他十足失望,便换了一贯的冠冕,道:“此等忤逆大罪,臣定酌刑部彻查!但眼下有件更要紧的事,臣必须马上见到皇上!”
“他还没有醒。”我断然摇摇头,“难道永昌王以为只看着皇上的脸,事情就能解决了?”
衡秦有些愕然,大概不料我回绝得如此干脆。
“永昌王英明神武,砥柱天下,朝中大事莫不样样决断。于今,皇上病重,更需王爷一如既往,鼎力国政……”
玲珑如衡秦,焉听不出我这番话的明褒暗贬,绵中藏针之意。果然,他有些愠怒地回敬道:“莫非他病得连瑚琏帝业的安危都不顾了?”
我身在后位,不便询问详情,却又想判断事情是否紧急到这样的程度,只得用探寻的目光看着他,静待他自己开口。
“皇后!”衡秦身后的将军早已按捺不住,“仙茹二十万大军南下,攻破雁门,兵临代州……”
我心中一紧,仙茹终归要来了……
想起那年,那个神情冷然的年轻人,眯起丹凤美目,向着一碧若洗的苍穹,轻声念道:“马蹄踏碎咸阳路,羌笛萦回含光宫。”
然后他执起羌笛放在口边,为我吹了一曲《折柳》。
再回过神,衡秦正大声对着我说:“……臣兴夜入宫,燧华求召,便不得见,等了整整一宿,竟传出这样的大事。但军情紧急,万不能再拖……”
他话未讲完,却从我身后走出一个白净的小太监执了拂尘,深鞠一躬,尖声道:“皇上召永昌王衡秦,骠骑将军田护觐见。”
“不……”我正要跟进去阻拦,那小监却拿拂尘拦住我,“皇上说娘娘辛苦,先回濯涟殿休息。”
濯涟殿中,圭儿在桌边忙碌,见我入殿,便起了盈盈笑涟。
“姐姐要我收拾的东西差不多了,过来看看?”无论何时,看到她的笑脸,心中总会暖意融融。
我走过去,但见青皮的包袱里裹了几件衣服,乃是旧日常穿的,便握了握她的手背,疲惫地跌坐在桌边的碎金墩上,“正是这些,一会儿帮我拿去燧华殿吧。”
圭儿点着头,却慌忙撤了手,白皙的脸颊还闪过一抹红晕。
“姐姐,还有件事……”她欲言又止,却覆水难收,“我刚刚收拾东西,发现仙茹王子所赠的羌笛不见了……”
“你把那笛子带来莲池?”
“总归是外邦的东西……我觉得我们不在,搁在葳蕤宫中不太妥当……”
看她像犯了大错的样子,我不禁莞尔,安慰道:“故人的一件东西,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从濯涟宫出来已近正午。
穆穆的东风,翻舞着我绛紫的罗裙,肃肃的花絮,铺红了樱苑的香径。而这一切,之于我这样一个匆匆而行的路人,只多了些流水无情的味道。
甘泉回廊的尽头,衡问兰正在摆弄一个乳白色的小瓶。
“可不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她站起身,挡了我的去路,却不等我的回答,“我就是搞不明白,皇帝帅哥对你一往情深,你怎么就狠心刺他一刀?难道……”她瞪起圆圆的小眼,有几分衡秦的阴狠,“难道你是仙茹派来的奸细?”
我厌恶她试探的神情,正如她父亲一般的狡诈,“皇上昨晚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是莘公公……”我忽然想起月蚀那晚的谈话,便加了一句,“是永昌王荐回的莘公公……他死了。”
“啊!莘公公死了?”衡问兰有些惊讶,似乎对此一无所知。
“是的,坠崖而死。”
“那你就想把责任推给一个死人?其实那晚,你已经承认了,你求皇帝处死你……”她唇边闪过一丝嘲讽,“所以你不是愚蠢,而且卑鄙,更可能是……阴险!你明明知道他根本不可能那样做!”
我没有听完她的话,而是急匆匆地转过甘泉门,将那个满脸怒容的女子丢在身后……谩骂,也许是她唯一可以发泄的渠道,可是对我,什么都已不重要,除了躺在燧华寝殿中的那个男人。
那个极度虚弱男人,在我推开燧华殿门的那刻,正闭了眼,蹙着眉,听一个小侍书朗读奏章……
“孤偾之君,生于沮泽之中,长于平野牛马之域,数至边境,愿游中国……”
我站在门口,轻声一嗽,那侍书瞥见,便住了声音。
半晌之后,阿戍才微睁了眼,又怕光似的闭上;当是看到我款款行来,他消瘦的颊边浮过一弯歉然的微笑。
我无奈地叹气,驻足床畔,从铜盆中捞出毛巾,折叠起来,轻轻擦拭他的额头。
他又复睁开眼,绝美的容颜浸染了晨曦朝霞的彤艳,深邃的眸底闪动着流风回雪的迷离,只是那两弯深深凹陷的重睑,再掩不去令我心痛的憔悴……我偏侧了头……含在眼里的泪珠,只差一点就坠落下来。
“已经好多了……”再看他时,他正轻声对我说……锐敏如他,我又怎逃得开?
“这么烫……还说。”我抚着他滚热的脸颊,戳穿他的谎,却忽生不忍,缓了语气道,“就算好些了,也不能这样逞强啊……”
他亦如往常地笑,像个孩子般乖巧地点头,只是终不肯让侍书退去。
“你念下去吧……”我转脸对那侍书说,“如果皇上没有听完这篇奏章,是睡不着觉的。”
阿戍看着我,有些惊讶,又带了几分感激,“你只会敷衍……”我心疼地亲吻他的额边,一旁侍书的声音又响起来……
“陛下羸疾,沉屙难起,燕宫春色,君子共虞,愿以所长,补其所短……”那小侍书红了脸,兀自沉下声去,最后几个字,竟只囫囵在口中。
“不要再念了……”我听不下去,抬眼望望阿戍,“这便是仙茹的战书?”
他正若有所思,半晌方点点头,“早上衡秦递来议的。”
“斩其使者,发兵而击,还有什么可议的!”我愤然不已。
阿戍紧咬着唇,令原本苍白的唇色抹过一道暗红,忽瞥见我的怒容,反是笑了,对那侍书道:“朕已有批……”
侍书摸出朱笔,慌慌张张地伏跪在地。
“所谓春色,唯后一人……”他噙了坏笑,偷偷看我,“粗鄙村妇,肥丑而黑,性情乖戾,朕偶见之,心若止水……咳咳……”
他未讲完,便咳起来,我担心牵动他腹上的伤,忙跪在床沿,轻抚他的胸口。
“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忘打趣人家……”
“只是……只是……见不得你不开心……”他微喘着,好不容易才说完整。
“那你呢?”国事,家事,内忧,外辱……他心里又装了多少苦?可惜我一丝一毫都无法为他分担。
“我只有你,便开心了。”
那一刻,他潭墨的眼底正映着我泪光盈动的双眸,我终忍不住,冲口问道:“这一刀……你为什么从不问我……也从不怨我……”
阿戍望了一眼在旁的侍书,略摆摆手,那孩子便知事地退下;他转向我,伸出修长的手指,从我柔密的发丝中取下一片樱花的残瓣,“你昨晚说过,把我误作莘奴,我还要问什么呢?”
“你……相信?”
一个暗月之夜,一个高台传召的皇后,手执利刃,向她那背身而立的皇帝猛刺一刀,然后再告诉这个为她重伤的男人,“只因把你误作旁人”……
这样荒诞不经的故事,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可是,他却信了?
他平静地点点头,“你说的,所以我信;甚至你不说,我也相信……你一定有苦衷,只是……”他定定地看着我,“为什么要去刺莘公公?你知道他的身份吗?”
身份?坦言之,我确实很好奇这个问题,在重新来过的一年中,我在旁观察,又试图刺探,可终一无所获;后来他因将机要奏章遗落在葳蕤宫,被罚去王冢,直到月蚀前不久才因衡秦的保荐而回到宫中,刺探与观察都没了机会。我曾想过他是衡秦放在宫中的内细,瑶台暗杀正是衡秦的授意,可又没有确凿的证据。
“你知道?”我充满疑问地望着他,而他只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