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南荆
那篇充斥着戏谑口吻的朱批被以正式公函的形式送去了代州。据说,仙茹汗王读罢大笑,还颇为同情地给阿戍送来十名艳美的鲜卑舞姬。然而,一场政治玩笑终不能拂去滚滚而来的战争阴云,几个绵弱女子更无法将燕国与仙茹几代的干戈化作玉帛……
祥瑞二年暮春,永昌王衡秦不顾阿戍的反对,火速集结十五万大军,剑指西北,直拔代州。
阿戍因在病中,并没有去北郊兰亭,为大军饯行;只在衡秦来含光殿辞行时,君臣共饮了三杯烈酒。
“醉和金甲舞,擂鼓动山川,朕无复赘言,唯盼元帅凯旋!”病榻之上,阿戍不顾侍医的劝诫,昂然陪衡秦饮下三海。
酒入肚肠,不知是辛辣,还是真的感动,一向漠然残冷的衡秦,眼角竟也忽地湿润起来。
“臣必誓死平乱!吾皇放心!”衡秦的回答简单而慨然。
阿戍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脸无奈……他虽为皇帝,却不能主宰他的帝国,而要把祖先的基业,无上的皇权,乃至整个燕国百姓的性命交给一个鲁莽而热血的武夫。
如果他可以决定,这一仗,他不会打;他的眼中,不仅有集十万之众围攻代州的仙茹,更有地处江南虎视眈眈的荆国……那曾经如水一般平和纤净的国度,那个笃信佛教,与世无争的君主,在经历了一次北蛮叛臣血洗之后,变得暴戾而癫狂。
北蛮的叛臣,正是仙茹汗王的叔父……卓卿景。他不满胡天可汗临终将汗位传给自己年轻的儿子卓卿咸兰,而不是他这个南征北战,赫赫战功的右贤王,于是,他率领自己的队伍叛逃出大漠,流亡南荆。
荆国的君王,坐拥着世界上最富饶的土地,怀抱着尘世间最美丽的女子,莺莺燕燕,纸醉金迷中,早已忘了这四海皆战,战祸频仍的乱世。卓卿景的兵马渡过长江天险时,荆襄王正在草拟一道重修国寺崇光的圣旨……这座业已金碧辉煌,堪比皇宫的寺庙,已经是第七次修缮了。
“朕以为右贤王真心归附,让他来荆国做寒山王吧,正可镇守北冲。”就这样,愚蠢而善良的荆襄王姜寅将一匹漠北的豺狼放在了自己的咽喉边。
一个月后,即天和二十三年夏至,卓卿景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獠牙,对着他的恩主狠狠地咬了下去……南荆粉饰的短暂太平就在那时彻底沉入了历史的长河,留给后人无数的感慨。荆襄王死后,卓卿景并没有急于称帝,为了安抚刚刚遭遇血腥屠杀的荆国官僚与百姓,他扶植了襄王的侄子,一个白净孱弱的书生姜淇为帝,史称荆悼帝。
“荭儿,帮朕传召少府监姜孺裕吧……朕突然想起……”
阿戍的伤口正如崔医正担心的那样,红肿溃烂,根本无法愈合;随之而来的是累日的高烧,将他折磨得虚弱不堪,甚至整整三日昏迷不醒……可他只要稍有力气,睁开眼睛,张口说话,便会拽了我的衣角,递给我一个近乎哀求的眼神。
“不行!”我断然摇摇头,扶撑他的身子,将一勺难闻的药汤送到那龟裂的唇边,“你前日醒来,见了兵部侍郎,谈了三个时辰;昨夜又诏太仆寺卿,熬着说到二更天……我知道现在起了战事,有很多事都令你焦心不已,可是,你似乎更该想想自己的身体……”
“朕突然觉得仙茹送来的十名舞姬真的不错。”阿戍突然提起此事,一副回味不已的样子……其实他病成这样,哪里有福消受,不过看看罢了。
“不错?”我倒颇是好奇,微挑双眉,带了隐隐醋意。
“至少语言不通,耳根清净些。”他有些调皮地笑,浅抿了一口嘴边的药汤,遂将头歪倒在我的肩膀上,“这药怎么这么难喝?”分明故意打岔。
“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我笑着回他,一语双关。
“碗……”他推开药匙,夺过碗,一饮而尽,“良药饮尽,快些帮朕传姜孺裕吧。”
“你虽喝了药,却不安心休息,可算采纳忠言?”
“我只与他说一会儿……到了时辰,你便将他轰出去!”他将碗递还给我,讪诮道,“素知你心眼不大,可不至于连男人的醋都吃吧。”
“只会贫嘴!”我奉上清水,“就一炷香的工夫,若是过了,我可真轰他走!”
姜孺裕来了……若是阿戍也如哀宗一般好男色、宠娈童,我倒真要吃这男人的醋了……好漂亮的一个男孩子:精致的五官,无瑕的脸庞,恬静而安详,仿佛沐在江南夜雨中的一株睡莲……阿戍说,他正是落寞的南荆皇族。
难怪他虽年小职卑,却依旧能保持从容高贵的气度;只是,我打量着他的腰际……
“姜少府。”我唤住他,“请解下佩剑。”
姜襦裕有些窘,却听阿戍在内寝说:“让他进来吧,朕正是要看看他的剑。”
表面上看,姜襦裕的剑和旁人的并没有什么分别。
“这是宿铁所造的,能斩甲三十层。”姜孺裕的指尖抚过剑身,“浴以五牲之溺,淬以五牲之脂,这便是仙茹世代相传的灌钢法,也是为什么北漠人能所向披靡,横行天下的原因……”
“你从卓卿景那里偷来的?”阿戍的眼睛忽然明亮起来,脸色也因兴奋而显得更加绯红。
“在故国时,与父兄们笃信佛教不同,臣讲求道术。年幼时,臣颇好炼制丹丸,对物性也有些研究。若不是卓卿景,臣可能一辈子都会沉溺在炼丹清谈中,而根本不会对那些夺人性命的凶残铁器有任何兴趣……”说到此处,他的脸上正呈现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诚然,凭以他的容貌气质,房中谈玄,邀月饮酒,春日赏花,水舟弄琴,都有可能是他平生挚爱;唯独淬刀铸剑,那些****上臂的粗犷武夫,一下一下捶击铁器的场景,实与他的风雅格格不入。然而,一场国家的浩劫,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如今,你已在我大燕的少府监为官,便当为每个燕国士兵配上这样锋利无比的武器。”
“臣既然来到燕国,便是要向皇上晋献这个礼物的,只是……”
“谈谈你的条件。”
“我要做皇帝。”他原本不染尘埃的面容忽然变得悲愤而阴郁,“荆国的皇帝。”
“荆国有自己的皇帝。”阿戍微微地笑。
“他不是!我若是他,我宁愿与父兄们一起死在南庭门外的血泊中,而不是像条狗一样匍匐在那个禽兽的脚下!”
“你以为你会有比他更好的姿态?”
阿戍依旧挂着微笑,凝视着那个满眼仇恨的孩子。
“这只是我们之间的一笔交易,你得到你想要的,我得到我的。”
“你是个危险的人。”阿戍轻咳一声,“但朕还是愿意接受你的条件,因为朕的处境并不一定比你乐观。”
夜残更漏,远远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们那些关于仙茹和南荆的话题,似乎远没个终结。我在外殿听到阿戍愈来愈严重的咳嗽声,禁不住推门而入。
“皇上。”我双手捧上三炷佛香,“进香的时辰到了。”
姜孺裕神情微异,“倒不知中原有深夜上香的习俗?”
阿戍一笑,会心地看看我,“那里是中原的习俗,这是皇后的规矩。你且回去,准备冶炼的事宜,十天之后,朕要让卫尉寺的屯兵都用上这种宿铁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