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血色
血,静默而可怕的,从那插着匕首的创口中涌出,染红了修长的手指,浸透了青色的锦袍……我噙满泪花的双眼混乱而惊恐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有知觉,不能言语,甚至忘记扶住他缓缓坠落的身体……任由他倚靠着身后的玉栏滑坐下去……
“荭儿……”低沉虚弱的声音唤响我的名字,霜洁的月华映着苍白绝美的容颜,只听得见他淡释如水的问候:“你……你没事……”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决堤般涌出……我不能料,这竟然是此情此景下他问出的第一句话。
“傻瓜……”我紧紧握住他沾满鲜血的手,“我怎么会有事?只是你……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的头无力地靠着白玉栏杆,微微启开双眸,“不是朕……朕传你来的吗?”
“不……不是……”我猛烈地摇头,不该是他……站在这里的本不该是他……”
我天真地以为战胜了命运,却想不到命运以最冷酷的玩笑,给予我最残忍的报复……水没有沿着预设好的河道而流淌,它因我的执拗和贪婪而改变,进而伤害了我最挚爱的人。如果上天固执地要拆散我们,我宁可一切都不曾改变。
他却笑了。
忽然间,他抓紧了我的手,双眼闭住,眉心蹙起,汗水涔涔而落……显然钻心的剧痛已超出了他所能隐忍的范围……我知道那样的痛,是一种祈祷死亡尽快来临的苦楚。
“阿戍……阿戍……”我无助地哭喊着他的名字,不能轻易地将他的生命摒弃于死神,尽管之于当下,那算种不错的解脱。
我从栏杆边搬过他的头,紧紧抱在怀中,用力揉搓着他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纸帛般苍白的脸庞,“阿戍,醒醒……求你快醒醒……来人!来人啊!快来人啊!”仓惶间,我终于想起高声呼救了,这人类的本能,却因过度的震惊而被我忘却。
可是,一只血手忽然捂上我的嘴……那是阿戍的手。
“把……把刀拔……拔出来……”他的眸子澄明如水,却已感觉不到光线……另一只颤抖的手在腹部不停地摸索,终于握住了刀柄。
“不……不可以!”我按住他的手。
“帮帮我……”他龟裂的唇在我耳边翕动着。
“我来……”我推开他的手,紧紧握住了刀柄……那上面蜿蜒的鎏金彩凤刺痛了我的手指,这柄皇后专享的凤匕,却被我深深插入阿戍的身体……
“快……快些……”他虚弱地催促。
我迟疑着,犹豫着,却终无法下手。
“算了……”他突然又道,“你去……去叫人吧……”
我如释重负,点点头道:“嗯……还是让太医来处理比较好。”
就在我四望求助时,他趁机握了刀柄,待我回神看去,血光已弥满了双眼……
血是飙出来的。
带着腥甜的味道,溅落在我的脸上、手上、襦衫上、罗裙上……和着我滚滚而落的热泪和他撕心裂肺的惨叫。
“你不要活了吗?”我捂住他的伤口,血却不断地漫过我的手背,“傻瓜!你这是干什么?究竟在干什么啊?”
他用仅存的一丝意识,给我挤出一个微笑,然后轻抖手腕,将那柄染满他鲜血的匕首向后丢去,匕首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坠入瑶台之下的深渊……
恍然间,我明白了。
燧华殿中,灯火如昼,惶惶乱乱的侍从,往来如织;神情凝重的医官,蹙眉低语。而我,全然不像一个皇后,只躲在廊下的红漆柱后,用双手捂住红肿的眼睛,却依旧无法控制泪水从指缝间流淌出来。
我合十了湿粘的双掌,祷祝者举头三尺的神明,“他会醒过来,他不会有事……”
“姐姐,”圭儿的声音,“崔大人说,皇上醒了……想见你……”
莫非,神明听到了我的祈祷?我飞转身,奔向殿门的方向,水光模糊间,我看到崔医正微微发福的身影正伫立在门边。
他伸手拦住我。
“娘娘。”他跪伏下沉重的身体,用了同样沉重的语调。
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却什么都不敢问出口,只愣愣地望了他几秒钟。
“皇上失血太多……臣恐大渐不远矣……”身后传来他低低的声音,却如厉闪一般撕裂了我整个天空……注定阴阳永隔的命运,便不会再有奇迹。
“嗯……”我抹净了脸上的泪水,淡淡地应着,脚步却变得飘忽而虚软,仿佛踩在了云端,“我看看他去……”
寝殿内的空气沉重而压抑,一个小监正高举铜盆跪床榻旁,夏署针则在聚精会神地施针,璧妃衡问兰手执着被鲜血染红的白绸巾,脸向内,关切地看着。
问兰侧了身,将白绸丢在铜盆中,清亮的水光一下被染作红色。
我缓缓走到近前,她也看到了我,眼中似喷出火来,我只得躲过这凌厉的目光,向帐中望去……
阿戍已褪去了那件被鲜血浸透的青色锦袍,换了一件月白的春衫;他的模样是我从未见过的衰弱与憔悴……原本玉色的肤肤已几近透明,仿佛血液已从他身体中流干,紧闭的双目深深陷进眼窝,抿紧的薄唇与脸色一般的苍白,偶尔会因痛楚而微微翕动。
许是听到我衣裙曳地的细琐声,他忽然睁了眼。
“你……们……都下去吧……”他沙哑的嗓音,已不能清晰地发音,只从唇形判断,该是说了这几个字。
夏大人除去最后一枚银针,叩了一下,便自离开。
衡问兰却断然不肯让开床头的位置,只愤愤地望着我。
阿戍吃力地侧过脸,示意她也退下去。
“不!”她本不是淑女,此刻终于大声爆发出来,“分明是她!你为什么偏要袒护?你……”
阿戍决然摇摇头,半晌方发出极其微弱的声音:“不是……不是皇后……是……是莘奴……”
“阿戍……”我扑倒在榻边,执起他冰凉而苍白的手,贴在自己被泪水洗得灼烫的面颊上,“阿戍,我真的活不下去了,求你……求你处死我吧……否则,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他的指尖轻轻碰触我的皮肤,眼睛透出难舍的深情,竟丝毫没有怨恨我之于他如此巨大的痛苦。
衡问兰再看不下去,只重重地叹了口气,狠狠丢下几个字“愚蠢的女人”,就走出了寝殿。
“我不会……不会怪……你……不……不要内疚……”他积攒了许多的气力,才断断续续地说出几个字,却因太过虚弱,即使我凑到他的嘴边,也没能听得十分周详,但却可以大抵猜出他的意思……他说,“他不会怪我,让我不要内疚。”
“可是……”我忽有了些勇气,收起泪水,挺直身子,低伏在他耳畔,淡淡道,“可是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他怔怔地看我,似没听懂;直到一滴泪珠沿着他俊挺的鼻梁缓缓流下,“啪”的一声碎裂在我的手背上,灼热而滚烫,我才意识这句话,不仅入了他的耳,更入了他的心。
因为许多年来,我极少见他流泪。
我取过身畔的雪帕,心疼地为他拭去颊边的泪痕,不想却被一片猩红的血光刺痛了双目……白色的帕子,沾满了他口中涌出的鲜血。
“阿戍……醒醒……”我晃着他的身体,而他的意识却在一点点地消失,“不要……不要!”
“阿戍……”我被蜂拥而至的太医挤出床畔,崔太医臂下的夹缝中,我看到他缓缓合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