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变成天使?还是变成魔鬼?几乎是每个孩子乃至每个大人天天都要面对的选择与诱惑。
在狂热的“文革”中,身为“摘帽右派”的段镇,对被打入冷宫的少先队已经无可奈何,只能背着粪桶浇菜或锄那永远锄不尽的杂草。
但是,当段镇偶尔回家,瞧见自己的儿女们一天天长大了,并随时都有被红卫兵和红小兵的潮流卷走的危险,他感到一阵阵恐怖。不能让天真烂漫的孩子变成小纳粹!他忧心如焚,决定立即采取措施。
7月初,学校刚刚放假。一天清晨,当他在菜田里捉虫子时,突然萌发了一个念头:这活儿如果交给孩子来做,他们一定会当成快乐的游戏。而且,这大海,这小河,这桑林,这芦苇,不正是孩子们的天堂吗?
段镇激动起来了,马上给妻子打了电话。妻子一直在蒙古路小学当校长,并坚持钻研美术教育,一听这主意,当即表示赞成。
“可是,他们怎么去呀?我这里一会儿都离不开人。”
妻子一时没了主意。丈夫哈哈大笑起来,说:
“他们不是有腿也有嘴吗?你给他们画张路线图,让他们一路打听找来就行了,少给一点交通费。”
妻子急了,说:
“这怎么行?丢了怎么办?”
“丢不了!让他们锻炼一下有好处,你就放心吧。”
在段镇的坚持与劝说之下,妻子只好精心画好一张细而又细的路线图,又给了辛辛一笔钱,说:
“全靠你啦,不明白就问,带好两个弟弟,小心坏人!”
辛辛已经13岁,自信地说:
“放心吧,我们的长征一定能顺利到达陕北延安,与爸爸胜利会师!”
10岁的平平和9岁的大进都冲妈妈扮了个鬼脸,他们有些按捺不住了。长这么大,还从未走这么远的路呢。
出门之后,辛辛才发现姐姐不那么好当。她很负责任,要牵着两个弟弟的手,唯恐发生意外。谁知,平平先挣脱了,还说:
“小姑娘不要拉手,你是女的!”
辛辛急了:
“我是你姐姐!”
大进毫不犹豫地站在哥哥一边,同样坚决地挣脱了姐姐的手。
辛辛眼珠儿转了一下,计上心头,说:
“钱可在我这儿,没有钱不让上船,你们要见爸爸,得紧紧跟着我,不许乱跑。”
“快走吧,真罗嗦!”
两个弟弟催促着。
姐弟三人从长宁区出发,穿过普陀区,经闸北和虹口两个区,进入上海北部的宝山县。一路上,三个人问路问了上百遍,手中的路线图攥出了汗,字迹都变得模模糊糊。
长兴岛在滚滚长江水的包围之中,它的北面是崇明县,南面是浦东,西南是宝山县的主体部分。由于这里是长江口,即万里长江由此流向浩瀚东海之口,水势汹涌澎湃,江面无比辽阔,以至天海一色,无边无际。
三个孩子头一回来到这里,他们被长江的奔腾之势震撼了。
辛辛激动地脱口诵道: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是妈妈教给辛辛的唐诗名句,想不到被眼前壮景一激,竟激了出来。她记起来了,那是李白写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诗中的两句。
大进不会背诗,他指着一只只飞翔的海鸥,兴奋地叫着:
“我见到海鸥啦!”
平平觉得姐姐背的诗很是好听 ,也编了一段顺口溜:
大海鸥,
飞过头,
飞到天边不停留。
辛辛一愣,问:
“平平,从哪儿背来的?”
“哼!我自己想出来的,背什么?”
平平生平头一回编出了诗,十分得意。辛辛怀疑地摇摇头,说:
“我不信,你会做诗啦?”
平平话音刚落,大进嚷起来了:
“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会做诗!”
说罢,他装模作样地干咳几声,大声朗诵起来:
我是一只小海鸥,
一飞飞到家门口,
爸爸见了咪咪笑,
大进大进亲个够 。
辛辛感觉像在梦里,两个弟弟刹那间成了诗人。这时,她听见了渡轮的鸣笛声,大梦惊醒,拉着弟弟们飞奔而去。
乘渡轮过长江的时候,平平和大进乐疯了,窜上来钻下去,东瞧瞧西望望,害得辛辛到处追赶,谁也不再想什么诗了。
抵达马家港,三个孩子不约而同地跷起脚尖,四下里张望,盼着久别的爸爸来接他们。可是,港口的乘客几乎走光了,也没见到那熟悉的身影。
“走吧,爸爸是锻炼咱们呐。”
辛辛知道无指望了,掏出路线图,边看边说。两个弟弟兴奋之后疲倦了,坐在地上不走了。姐姐也累极了,但她咬着牙,说:
“天快黑了,不走可有狼。”
“啊!这儿有狼?”
弟弟们刷地站起来,快步跟着姐姐走。
其实,从港口到长兴乡并不太远。按照妈妈画的路线图,三个孩子边走边打听,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找到了上山下乡干部训练基地。段镇收工回来,煮了三个老玉米和一些红薯,又熬了一点绿豆汤,正等着孩子们。
房东是勤劳、和善的农民,对段镇的为人做事很是敬佩,所以,热情欢迎他的孩子们来家里住,并准备了被褥和伙食。
“爸爸!”
“爸爸!”
“爸爸!”
当段镇刚刚走出房门,三个孩子比赛似地冲了过来,一齐抱住了他。一股长江般的热浪席卷了段镇的全身,他摸摸三个孩子汗浸浸的头,仔细问明了来的情况。他满意极了,夸张地说:
“好样的!传令嘉奖:一等功!”
说罢,他打来水,让孩子洗脸洗手,又端出老玉米、红薯和绿豆汤。孩子们累极了,也饿极了,一个一个狼吞虎咽。吓得段镇直劝他们慢慢点慢慢一点,别噎着。
平平和大进吃完之后,倒头便睡了。辛辛像个班长似的,忍着困意没马上睡,向爸爸讲了路上的一波三折,自然也谈到了两个弟弟的诗。爸爸眼睛一亮,惊讶地说:
“是吗?好诗呀!”
辛辛疑惑地问:
“这是他们写的吗?”
段镇笑着回答:
“可能的。小孩子创造力强嘛,无拘无束,能写出让人惊奇的诗。”
他拍拍女儿的肩膀,送她去睡觉了。然后,他马上给妻子打电话,报了平安。
在长兴岛的日子,对孩子们来说,犹如世外桃源一样,充满了诗意。他们远离了喧器的大都市,远离了红卫兵和红小兵的疯狂破坏,而陶醉在融融亲情与大自然的怀抱之中。在那个混乱动荡的岁月里,这些日子成为他们最美好的记忆。
为了让孩子们熟悉农村,段镇不光带他们去参观家舍,识别各种蔬菜等农作物,了解牛、马、驴、猪、鸡等牲畜,还将他们送到一位农民家里当起了小饲养员,每天喂食、打扫……
劳动永远是农民的主课。段家三个孩子与农民子弟一起割草、采桑叶、捉虫子。至今在大为的左手食指上还有一道明疤,就是那会儿用镰刀不当留下的纪念。
最刺激的事情大概要算学游泳了。
段维辛(辛辛)在几十年后回忆说:
我爸爸游泳水平不太高,却决心教会我们游泳,那方法真可怕。
他选择了较浅的一段河流,告诉我们怎样游泳,鼓励我们下水试试。两个弟弟都不敢下,他走过来,一手提一个,毫不犹豫地丢进河里。弟弟们吓坏了,边挣扎着边喊“救命”,使劲儿游。爸爸看了一会儿,又把他们拽了上来。当天晚上,大进便发烧了。
第二天,爸爸问我敢不敢下水?我说敢,主动跳进了河里。我知道,如果说不敢,也会被扔进河里,不如自己下水。
就那样反复试了几回,我们姐弟三人都学会了游泳,具体怎么学的,谁也说不大清楚。爸爸说:“生活就是这样,不是一切都准备好了再生活,而是在勇敢的实践中学会生活。”
当然,在长兴岛的生活中,我们不光学会游泳和干农活,还懂得了尊重农民、关心别人,多做善事。这些品德方面的事是我爸爸特别看重的。
的确如此,当孩子们离开长兴岛返回自己的家时,已经开始养成不少良好的习惯。譬如,自觉清扫楼道,送开水给交通民警,路上主动帮人推车等等。有时,家里有了好吃的东西,姐弟们争着送给外公外婆尝一尝,走很远的路也不怕。孩子们的变化,让李蕙芳倍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