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佛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诚如孟子所言,段镇重新出山担当少先队大业之前,在上海冷轧厂当了8年工人。
由于乐观,纵然在当“右派”的日子里,段镇也能找出不少开心的事情。譬如养猪、种菜,开办“儿童之家”等等,他都当成了难得的人生体验。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这种特殊的经历,他对儿童的观察研究不会如此细致深入,更不会这样丰富多样。
可是,好花不常开。
当他已经完全适应了长兴岛的生活,并在那里做长期打算时,他被调到了上海港码头,当了一名搬运工。每天除了早请示晚汇报之外,就是搬运铁块,做最简单的体力劳动者。
几个月后,段镇又被子调进了上海冷轧厂酸洗车间,这已经是1970年的春天。
不过,在酸洗车间是没有春天的。段镇依然当最简单的体力劳动者。不管他如何瘦弱,一天必须搬运好几吨钢材,而且是在有害气体的包围之中。
酸洗车间的工序大致是由卷筒到酸洗,即先将钢片用机器卷成圈之后,靠大吊车将其吊入缸内酸洗,氧化去锈,然后再轧平。
每天,段镇要穿上长筒套鞋,戴上大套袖,头上顶着巨大的鼓风机,紧张地在流水线上作业。至今,他的右手腕上还有一道青色的伤痕,即是当年酸洗耳恭听作业时被钢板击伤所致。假若,不是击伤手腕而是击中头部,也许就不会再有段镇的故事了。
随着岁月的流逝,许多伤口在慢慢愈合,希望便也悄悄在生长。
每一个“右派”包括“摘帽右派”,谁不想重返工作岗位,继续从事自己喜欢的事业呢?当时的上海一号人物王洪文,或许意识到了这一点,马上下达一个指示:原先干部身份的“右派”包括“摘帽右派”,一律取消干部编制,转为工人编制。
对段镇来说,原先从16级干部降为20级干部,现在一级也没有了,是彻头彻尾的工人,最低一级的工人。
经历了十几年生活底层的磨砺,段镇从心里喜欢工人、农民的朴实、直率,欣赏他们重情义爱劳动的人生态度,这比机关里勾心斗角的生活,更让人感到真实和自在。所以,他对于转编制非但没有惊慌不安,反而写了一首小诗勉励自己。
他写道:
叶落要归根,
自愿转工人,
党教永牢记,
革命不忘本,
汗为人民流,
心向真理走,
终身忠马列,
迈步莫停留。
轧钢厂的工作实行三班倒,即一天24小时分为早、中、晚三班,歇人不歇机器轮流干。这样虽然格外辛苦,但也给了段镇不同的时间段,使他有机会关心自己和本楼里的孩子们。
时间在孩子身上飞速奔跑。
转眼,女儿初中毕业了。本来,段维辛应当是71届,却延至1972年才毕业。她决定去渡江战役突破地――安徽无为县插队落户。
去与不去,一下子成了段家的焦点问题。
母亲是反对派,流着泪劝女儿:
“你又瘦又小,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农村,怎么受得了?”
女儿态度坚决:
“瘦小算什么?人家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你们班56个人,才6个人去,你干嘛冲在前面呀?”
母亲想起这个比例更加气恼。女儿却辩解说:
“我是共青团员!共青团员不带头谁带头?再说,我喜欢农村。”
段维辛想起农村便想起父亲,决心动员父亲出面支持自己。
这天,段镇上中班,回家已经是夜里11点钟了,母女俩在等他回来裁决。
段镇态度即简单又鲜明,说:
“辛辛18岁了,可以自己决定走什么路。与农民生活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在哪里也是靠自己奋斗嘛。”
女儿胜利了。
李蕙芳却抱怨了段镇一夜。段镇劝妻子冷静一些,说:
“首先,咱们要尊重孩子。再说,上海的子女安排政策很明确:第一个上山下乡;第二个进上海的国营单位;第三个读书或进集体企业。咱家有什么理由不执行?”
妻子不响了,她知道丈夫说的句句在理。一个“摘帽右派”的家庭,岂有第二条路?
丈夫又劝慰她说:
“我观察好多年了,咱辛辛这女儿硬得很呐,生存能力强,可以放手的。”
第二天,李蕙芳发起了高烧,一时动弹不了,全家人着了急,平平和大进怪罪是姐姐闹的。段维辛自知母亲是急火攻心所致,不知怎样安慰母亲。
段镇从医院回来了,他说:
“医生说不大要紧,打几针退烧就行了。”
“医生呢?”
全家众口一声问。段镇笑笑,说:
“我就是医生。”
果然,他熟练地准备着,先在注射处涂了酒精消毒后,左手拿药,右手持针,将瓶子里的药摇匀后,吸入针管内,然后顺利地注射。打完针,他还用一小块药棉按住针口,轻轻揉了几下,再让妻子自己按住。一会儿,果然退烧了。
辛辛亲眼所见,大为敬佩,说:
“爸爸,你什么时成了医生?”
段镇哈哈大笑起来:
“养猪的时候。猪生病了,没有医生,我只好上手了。揪着猪尾巴‘扑’地一声,针就进去了,还治好了。”
一家人全都乐了起来。李蕙芳也忍不住笑了,她伸出无力的手给了丈夫一拳。骂道:
“你是兽医,怎么冒充人医?”
“人兽相通嘛,只是药量不同罢了。”
段镇为自己妙手回春,也禁不住得意起来。他转向女儿,认真地说:
“辛辛,农村缺医少药。你既然决定去农村插队,我建议你抓紧学习一些医药常识,一定会大有用武之地的。”
段维辛郑重地点了点头。
1972年11月段维辛踏上了去安徽农村的路。临行前,段镇送女儿的唯一礼物,是一套赤脚医生的针灸工具。
多少个夜晚,李蕙芳思念女儿难以入睡,喃喃地说:
“也不知辛辛今晚上睡得好不好?她爱蹬被子,会不会着凉?”
段维辛意志非凡,为了体验农民是怎样过年的,竟然二年不回上海过春节。妈妈受不住了,选一个暑假,亲自赶到安徽无为县官镇公社龙华大队看望女儿,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农民们见段维辛的母亲来了,纷纷伸大拇指,说:
“你那女儿硬得很呐,她有一颗‘老虎胆’,可不得了啊!”
段维辛插队,先住农民家,后住集体户,但自来村里便成了不脱产的赤脚医生,一来就敢给人打针。种水稻时,她全身过敏,可别人怎么劝也不休息。
最让农民刮目相看的,是她的大胆负责。村里请她到场院上看稻谷,附近好几个农民请她去喝茶,想抽空儿放自家的鸡来饱餐一顿。段维辛哪儿也不去,死盯着稻谷,不许一只鸡来吃一粒米。
村里开办了小油坊,总也管不好,因为农民总想少花钱多要油,乡里乡亲的怎么扯得下面子?段维辛来管理,一丝不苛,谁也甭想占集体的便宜,小油坊扭亏为盈。
听说女儿被村里评价为“好苗苗”,段镇感到莫大的安慰。虽然,他三班倒,工作十分辛苦,但分享着女儿的成功,他的痛苦与烦恼减轻了许多。
段镇与女儿能信频繁,并将女儿来信中的内容抄录在日记中,时常拿出来细细品味,就像欣赏自己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