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样吧。我又自由了。
以前是一天到晚想死的鱼,这次我是真的想好好休息。
可越是这样,找我的人越多。
老杨也从报纸出来了,忽悠我和他一起做一本新闻周刊。
“赚钱不?”我问。
老杨说:“不敢担保。”
“不敢担保我不干。别跟我谈理想,戒了。哈哈哈。”
以前民生新闻组里的一个小同事,小陈,创意无限,也从报纸里出来了。力邀我和他一起推广一个移动互联网,让我当老大。
“赚钱不?”我问。
小陈说:“一时半会儿赚不了钱,做的是高端人群,但不用担心,因为有人投资。”
“赚不了钱我不干。任何不专注屌丝用户的移动互联网都是耍流氓。哈哈哈。”
搞珠宝的大壮,不知什么原因辞掉了CEO,也单干了,投资影视,给我发来一个白鹿市电视台的娱乐节目外包方案。
“赚钱不?”
大壮说:“娱乐、煽情、励志、草根,想不赚钱都难!”
“与有缘人,做无害事,赚钱我就干!哈哈哈。”
我给自己一个月的休息时间。
带小宝去了一次香港迪士尼。
带大宝爸妈去了一趟新马泰。
回老家一趟,坐在教室后面,看着我那站在三尺讲台上的老父亲,神采飞扬地讲着发黄的历史。我和老妈继续策划着奋进找女朋友的事,当然最重要的事是,这小子到底是不是同性恋?为什么这么多好姑娘都不喜欢?
强令大宝休假一周,夫妻双双去三亚。我带着大宝潜水。大宝怕得要命,唧唧哇哇。我一把把她推了下去。她潜得比谁都嗨。
但有天夜里,大宝把我吓了一大跳。她突然箍紧我的脖子,呼呼哗哗地胡言乱语,一听原来是在说梦话:“什么都在涨,汽油、鸡蛋、猪肉、学费、地铁、利息……除了工资,全在涨,翻倍地涨。人的个头也涨了,衣服全穿不下了,一上街,服装涨了。”
我掰开她的手,对曰:“好好睡吧,新闻说了,墓地又涨价了,三十万一平,死不起。好好活吧。”
大宝好像听懂了,翻了个身,老实了。
放松一完,嘿,老爸老妈驾到了。
这回,各种事来了。
新生活,开始了。
这不,弟弟奋进博士毕业,顺利进入北京的研究所工作,二位老人脑子中的弦,一下子松弛了。
最后一个负担算是放下啦。
这一点,从老爸电话里聊天的口气都可以探出个一二三来。以前,谈起学生,他喜欢说哪个哪个孩子真有天赋,文笔真好,现在,谈起学生,他喜欢说哪个哪个孩子真难管,素质真差。显然,他想撂挑子,想退了。
老妈也开始埋怨白开水一样的退休生活。“七点做早饭,看着你爸吃早饭,目送他出门,然后等着他十二点回家,吃午饭,看着他吃午饭,然后午休……”老妈的话听起来,不像坐牢,像深宫里的丫鬟。
老爸果真结束了学校的返聘工作,挥一挥手,硬是没有带走一丝云彩和留恋。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终于歇歇了。
两个老人待在家里,我想这下家里安定了。互相监督,互相拌嘴,两个齿轮终于卡在了一起。
哪个晓得,互相为伴,他们也坐不住。空闲时间太多了,早上太极,晚上秧歌,你总不能中午迪斯科吧。小区里,看到老人们推着小孩,散步、说笑、攀比,他们跟在后面觉得特别地落寞。以前,我妈最瞧不起那些带孩子的家庭妇女,现在一肚子的醋意,恨不得蓬头垢面,混到大众妇女的队伍中。
他们开始在电话里勒令我把小宝找过来:“让我跟孙子说几句闲话。”
他们想逗孙子了。
但他们不好贸然跟我们提出来深圳。原因,明摆着的,我们现在蜗居在三十二平方的学位房里,小宝一直是外公外婆带着,一切都好好的,生态平衡,社会和谐。
他们没有理由插手啊。
上天似乎很“眷顾”我的老爸老妈。
奋进这厮放弃相亲牵手机会,回到北京,没出一周就带来一个消息:研究所跟深圳市政府有个合作项目,工作组名单里有姚奋进的名字。期限是一年。他调到深圳来了。
这个消息,对奋进来说,要股票评级的话,也就是“谨慎持有”,绝对算不上“强力买进”。他肯定是留恋帝都的,甭管那里空气有多糟糕,交通有多堵塞。
但对于老爸老妈来说,这个消息,绝对的“强力买进”信号。他们有了来深圳的借口。理由很简单,照顾奋进呀。
谁让奋进是个单身。
老爸老妈第一次自费买了机票,先长途大巴转到省城,然后飞抵深圳,住进了项目组给奋进安排的公寓楼。老爸老妈在一房一厅的公寓里,忙上忙下,为奋进挂窗帘、铺床单。老妈把吉他塞到床底下,被奋进制止。奋进抱起吉他,高唱崔健的摇滚名曲:“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老妈一边唠叨:“行了行了,就你这样子,也只有我立马跟你走。”
三个人硬是瞒了一周后,才揭开盖子,向我和大宝公布了他们已经在深圳生活了七天的消息。
“为什么今天才告诉我?”当时我正在“天天开心”酒楼。大壮说,要带他的团队过来,和我谈一档选秀节目的事。结果等了半天,大壮那里临时有事,搞得我一个人直面一桌子美味:“那你们过来吃饭,我点了一桌子菜,朋友突然来不了了。”
“不行。”老妈说,“今天还真没空,一会儿我们还得买个多用沙发,可以当床睡的那种。”
“买那玩意干吗?”我问。
“我们在奋进的宿舍里住下,监督他早点谈恋爱、成家。”我妈在电话里义正词严,“记住,你这个当哥的,也有责任。”
“爱情监督得了吗?帮得了吗?要不我这两天就泡个妞,然后转让给奋进,无偿转让,无偿转让。”我必须得来软的,要硬顶着我那天生爱讲道理的老妈,那要成一场国际大专辩论会了。
“小心让美好知道,牙齿漏风,说话没个遮拦。”老妈语气松了下来,“好了,不跟你扯,我们要去买沙发了。”
“别买了,你们来了深圳,就住我这儿,奋进那屁股大的地方,呼口气都没法及时排出去,我都担心你们二氧化碳中毒。”我说了一句,“来吃饭。打的过来,上车,把手机给司机,我给他讲地址。”
显然,我这诡计多端的妈,在故作矜持,最后吐出两个字:“行吧。”
老妈老爸和我,围着一张超大圆桌享用起来。
老妈显然是忙了一上午,寒暄都没有,直接要了米饭,风卷残云。
还是我老爸绅士。他开口就问了一个核心问题:“你让我住你那儿,你的大房子不是租出去了,你们自己不也住在屁股都转不开的小学位房里吗?”
我说:“大房子空了两月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租客,小年轻的,租不了一年半载又换,还容易把房子弄得乱七八糟,我们就想找个一家几口住家的那种,稳定,租期长。但这样的租客,不好找。”
“那倒是。不要为了小利益搞坏房子。”父亲点头支持我。
“长期的租客,我们,这不来了吗?”老妈接嘴。
老妈这句话,差点让我喷出来。
“儿子,你别笑,我说严肃的。你今晚跟美好商量这个问题,是否欢迎我们和你们住一起,因为这涉及家庭和谐问题,还牵扯到你们每个月少了一笔租金收入的问题。”老妈恢复一本正经的时候,像监考老师宣布考场纪律。
“你们回到大房子,我们到你们的小学位房,我们付租金。”老爸说话的模样,完全脱离了一家人的血缘关系。
“商业谈判呢?”我扒着饭,抬头看着老爸说,“明白你们的良苦用心了,你要相信美好,相信她。”
“倒也是,美好的为人、性格,不会太差。”老爸说。
“但是,你还是要和她表达一个意思,我们愿意租你们的小学位房,我们退休了,就是想能和儿子们经常见面,没有别的意思。你弟弟唱那个什么歌,‘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难道你们真的把我埋在春天里?”老妈说着说着居然有点动情起来。
“放心吧。明天咱们就共住一个屋檐下,同唱一首欢乐歌。”我喊来服务员,把桌子上的菜打包。七八个餐盒装在一个塑料袋里,推给了老妈。
老妈不拿:“你和美好晚上回来得晚,你们自己留着。”
我说:“我下午要跟朋友谈事,怎么拿?”
老爸接过塑料袋子,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有点是搂非搂的样子,看着我说:“新工作如何了?”
这是老爸表达父子情深的特有方式。我点点头:“很多人找我,我在选择。”
“要慎重,不过凭你的才华,相信你。”老爸用力掐了一下我的肩,“谈完事,如果没饭局,你早点来下奋进那儿,我给你做两盘糖醋鲤鱼,带回去给美好、小宝他们。”
“好,没饭局,完事我就过去。”我给两位老人拦了一辆出租车,目送他们离去。老爸老妈转身的时候,我发现他们头顶的头发,居然一模一样地白了一小圈。
他们,老了。
大宝一进屋,就闻到了糖醋鲤鱼的香味。
她拿着眼睛问我:“爸爸来深圳了?”
大宝第一次去我家,老爸使出的绝招,就是这道他操练了几十年的招牌菜。大宝喜欢得不得了。那次,我第一次领悟到她对“通感”这个修辞手法掌握得如此娴熟。她是这么形容的:“鱼肉中冒出的特有的气味,像针灸扎穴位一样,一下子激活了人的食欲,宛如滔滔江水。”后来,央视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风靡全国,我都说,撰稿人如果请大宝去,那才叫完美。
我把奋进从北京调来深圳,两个老人过来照顾他的事情,说了一遍。大宝显得非常通情达理。她的想法和我一样,重返大房子,把我爸我妈接过来,一家人住一起。看到大宝如此爽快,我就没好意思说两个老人愿意出钱租小房子的事了。
大宝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老妈的电话。听大宝这边的咿咿呀呀嗯嗯喔喔,不用猜,我都可以想到我那老妈会说什么,怎么说。
大宝:“妈妈,我是美好。”
老妈:“啊,美好美好,怎么样,工作忙吗,回到家没有,吃饭没有?”
大宝:“还好。你们到深圳了啊?明天就过来和我们一起住。大房子空着,干脆就一起住进去。”
老妈:“还不是担心奋进,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不让我们省心。大房子还是用来出租吧,奋进这个房子虽然是一房一厅,但也还挺大。不要紧的。”(点评:哎哟,瞧我这老妈!)
大宝:“就这么定了,你们明天就过来,什么都是现成的,明天让爸爸再做一条糖醋鲤鱼,好吃。明天正好周末了,我把我爸我妈也叫过来,一大家子,正好聚聚。”(点评:牛,大宝继承了她老妈、我岳母的优点,一锤定音、快刀斩乱麻的本事。)
老妈:“好的。”
电话结束。
大宝,我的好老婆喂。我抑住自己内心的喜悦,一个人躲在厨房里把盘子洗了一遍又一遍,瓷光可鉴。
周末的晚上。四个老人,我们一家三口,还有单身汉奋进,八口人围着坐着,好不热闹。
小宝在桌子下按着电视遥控器。
“慢着!”老妈一声吆喝,让小宝把电视按了回去。
电视里正在播着新一期的相亲节目。
12号姑娘终于和一个老外牵手成功。
“唉!12号,多好的姑娘。”我对奋进说,“奋进同志,脑袋笨不是你的错,但脑子进水就是你的不对了。”
奋进答道:“不求美貌智慧,只求感觉到位。”
我说:“那你要保持你的风格。”
奋进对之:“风格不用保持,要保持的就不是风格了。”
老爸一头雾水,问:“你们在说什么?”
老妈怒了:“你们两兄弟有完没完,辩论呢?”
奋进丢了碗筷,玩起了沙发上的平板电脑,突然大叫一声:“哇,又三千多封邮件!”
大家望着奋进。
奋进说:“妈呀,全是求爱信!”
奋进一封邮件一封邮件点开、阅读、看照片、回复的那段时间,我也在挑选我的“求爱信”。我在考虑新的工作,新的人生篇章。
十年报纸记者,半年微博营销小老板,一年珠宝节目总编辑、《鉴史》杂志总编辑。掰着手指可以数得清的人生履历,不简单,也不复杂。想起曝光明星家具厂的排污报道,想起写好了而没有发出去的深圳第一小学的批评报道,想起远赴西北小城解救青年作者的那个黄沙漫天的下午,这些年,有光荣,也有梦想,有耻辱,也有不堪。
看我正看着电脑发呆,穿着睡衣的大宝,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奋斗同志,接下来工作有什么打算?”
我拉开椅子,指着电脑:“几个人向我求爱,我在做艰难的选择。”
“说说看,姐姐帮你参考参考。”
“老杨,我以前老领导,和广电集团合办一本新闻周刊,拉我过去,东山再起。这个,我是直接PASS掉的。现在都自媒体时代了,传统新闻没搞头了,不是有没有能力的问题,而是潮流所致。跟炒股一样,咱们要顺势而为,不要逆势而为。”
“亏你还好意思说炒股。”
“小陈,以前我们民生新闻组里的一个小同事,长得五大三粗,可人却精灵古怪,创意无限,也从报纸里出来了。叫我和他一起推广一个移动互联网,让我当老大。我觉得意思不大,他们的口号我就觉得不对,什么为高端人群服务。中国哪有什么高端人群,全都是屌丝。这个年代,任何不专注屌丝用户的移动互联网都是耍流氓。你看MSN和QQ有什么区别,一开始,大家都觉得用MSN聊天就是洋气,用QQ就是土,就是打工仔,可现在一看,MSN倒了吧,人家QQ还在。只赚名声不赚钱的事,咱能干吗?老婆,你说。”
“小样。”
“大壮,搞珠宝的,没有他,就没有《珠宝天下》,恩人呐。他的这个生意,我倒有兴趣,别的不说,他这个大行业,我就觉得对路子。”
大宝已经回到床上,哈欠连天:“什么行业?”
“娱乐。这是一个娱乐至死的时代,一切行业都是娱乐业。”
“是啊,什么都是娱乐,相亲是娱乐,结婚是娱乐,生于娱乐,死于娱乐……”大宝说着说着,自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