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怎么办?”洪总完全等我做决策。
一时我也想不出办法。文联主席的意思很明确,要么扣人,要么收刊。在他们的地盘上,不可能来硬的,天高皇帝远,让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是没有可能。
就当我们在电话里沉默着的时候,一个女人进来了,一开口,我就听出她是弩张的妻子。微胖,穿着合体,但脸色白得像张纸。
弩张妻子显然还没从惊吓里走出来。她坐在我身边,絮絮叨叨起来:“我和弩张都是中学老师,在一个学校,教同一门课,语文。我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当然知道他的文章肯定没错,但我们惹不起啊。我们在这个小城里,有房贷,有车贷,还有三岁的孩子,两边老人四个,我有一个妹妹,他有一个弟弟,都眼巴巴地指望着我们。这次要真的把他扣起来,不管最后有事没事,耽误上班啊,少一个月的工资,我们家就没法运转。”
这个女人的絮叨,像一坨藏着飞针的棉花,软绵绵地,飘过来,扎得我心疼。
她让我想起很多。
想起大宝,为了多点工资,去到新区,长途漫漫。
想起我们,为了买房,办起假离婚证。
想起我,为了孩子读书,把写好的批评报道撕碎,丢在风中。
无言。
长久的宁静。
我和她不约而同地看着窗外,一棵核桃树上,有只猫。猫徘徊在枝丫上,好像是想跳下去,但又不敢,来来回回地走着。
看到地上有一个烟盒。我捡起,摇摇,里面居然有一支烟、一个火机。我把烟顺直,点燃,吸了。太呛,我掐掉,起身,走出房间。
我在合同书上签下“姚奋斗”。
特意在小城住了一宿。夜里,提着水果,在弩张老师家做客,烈酒浇喉,放声歌唱。
《鉴史》灰飞烟灭。
《天下珠宝》青黄不接。
水贝珠宝创意园,一千五百家企业,两头小,中间大。两头,上头,品牌知名度较高的,下头,亏本做不下去的。中间,代工企业、品牌没起来的企业。有品牌的企业,都被我们扫了一遍。但也就能扫一遍。
珠宝行业比较特殊,他们确实投放的广告量很大,但绝大部分投在全国媒体上,因为产品撒向的是全国各地。《天下珠宝》毕竟是地方频道地方媒体,这是致命的一点。第二点,珠宝公司轻广告、重渠道,他们更愿意花钱跟商场做活动,拉动门店销售。在《天下珠宝》宣传了一次,销售不见快速上涨,他们没有耐心再来第二次。
这都是我后来了解到的。
有人想接手。一家正在运作上市的珠宝公司,他们要收购《天下珠宝》。他们需要这么一个宣传阵地,讲好故事好融资。
有点舍不得,想再深度拓展下市场,但感觉力气用尽。
算了。
江湖险恶,不行就撤。
有时候,像傻逼一样去坚持,会看到牛逼的结果,但也可能是更傻逼的下场。要看情况。
不能像小时候刮彩票那样,刮出个“谢”字还不扔,非要把“谢谢您”三个字刮干净才舍得扔掉,这样的坚持,只会徒增失落。
看到个“言字旁”就放手吧。
就这样,好聚好散。散伙那天,《天下珠宝》节目组、《鉴史》编辑部十几条人,酒肉欢歌,斯文扫地,原形毕露,拉着小手,扶着酥肩,互赠礼物,依次合影,不舍之情,宛如恋人。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哎呀妈呀,情深深雨蒙蒙啊。要酒再过一点,我担心有几对就要开房去了。
和“微力传播”散伙一样,我给两名主创赠送“临别遗言”。
对《天下珠宝》的销售总监“翻版李玉刚”说:“给你讲个小故事:石阶问佛,你我皆石头,凭什么我被人踩,你被人景仰?佛说,你变成石阶前,只挨了六刀,我,饱受千刀万剐。”
对《鉴史》专题编辑“翻版柴静”说:“幸福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不是在别人的嘴里!坚持自己的选择,让别人说去吧。”
我还把手里的一套莫言短篇小说集送给她。“翻版柴静”给我客套起来:“无功不受禄。”
“那就笑一个。”我说。
我们内部的散伙饭结束后,第二天,洪老板请吃饭。手机发来一个地点,光听名字都很神秘:登高第。后面连着五个字:私人俱乐部。后面有个括号,括号里写着:烟嘴山。
不好意思问这个俱乐部具体位置,只好百度一下,居然没有一条结果。那就先往山里去吧。到了烟嘴山登山口,前后远近都没有“登高第”的招牌。问地面的清洁工人,工人摇头:“是登山道吧?”
我摇头。摇完就看到一辆电瓶车冲我开来,下来一个帅小伙子,西装白衬衫,剪着小平头:“姚总吧?我是小龚,来接你的。”
我上了电瓶车。电瓶车没有上山,反而是远离山脚,然后左右几拐,拐到山背面了,再从一条小道上冲冲冲,直到豁然开朗,看到一片百来平方的停车场。一进停车场,还是没有招牌的“登高第”非一般的气场就显出来了。停车场里一溜的顶级豪车,清一色的兰博基尼,蓝色、红色,静静地卧着。都上了粤B车牌,不是一辆、两辆,是九辆、十辆啊!
几片高低错落的灰墙小房,沿山而建。暮色降临,乱云飞渡。一种特有的低调的奢华,暗中绽放。
洪老板,麻衣,布鞋,在最中间的灰房子门口等候,招手。
跨进小房子,装修一反灰色墙壁的严肃,蛊惑而妖媚。天花板是个隆起的顶,像法国那些古老建筑一样,顶上画满了各种鲜艳的西洋画,尽是一个个裸女和婴儿,喂奶,沐浴,蜷缩。
洪老板旁边端坐着一个女孩。女孩的肤色,容易让人想起中秋月色,圣洁而感性。女孩的脸、额头、胳膊和手背就是这种感觉,圣洁而感性。女孩穿的是立领旗袍,长至脚跟,我能看到的只有她的脸、额头、胳膊和手背。那旗袍像是手绘在女孩身上,一点褶皱都没有。女孩只坐了半边屁股,身材曲线流水一样,顺着脖子,经过山峰,进入平地,再分叉奔流而去。
旗袍上,暗花怒放。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洪老板身边有女人。
见到洪老板,我是心有怒气的,如果他如实告诉我,西北小城文联主席黄土曾经早早致函他,不要刊登敏感内容,那么《鉴史》不会死得这么突然。不让登敏感话题就不登了,任何事都是可以曲线救国的,办法多的是,现在好了,刊号收回,永失翻身机会。
洪老板也有点致歉的意思,屁股挪到我这边的沙发上,倒上茶水,搂着我的肩膀,谄媚着,呜呜啊啊说了半天,大意就是来日方长,合作机会大把。
说白了,《鉴史》赚的这点钱,对他来说,是玩票,小儿科,屁都不是,无所谓心痛不心痛。
尤其是确定这个“登高第”私人会所是他的个人资产之后,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如果说我是中产者,他就是资产阶级。小小杂志赚的钱,还不够他支付这座神秘会所的水电、人工费。
没得比。
那就不比了。
安心享受他安排的这场盛宴。
餐桌上真是简约而不简单,都是极品山珍海味。开的红酒,光看年份,就知道它的价格该到了几位数。
还给我安排了美女,不是一个,是两个,把我夹持在中间。温软细语,香气撩人。还让不让人吃饭!
饕餮盛宴,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离开“登高第”的时候,又受了一顿气。
还是那个帅气小弟,小龚开电瓶车送我下山。
我没话找话:“羡慕洪老板的生活吧?”
小龚说:“有什么好羡慕的,我看他活得比狗还累。”
吓了我一跳,真是口出狂言啊。
“他一天到晚都在找机会认识这个大官那个大官,一个电话,裤子没穿稳就跑出去了,刚走到一半,一个电话,人家没空,又灰溜溜回来,不是像条狗像什么。”小龚潇洒地单手掌着方向盘,空出的一手掏出一根烟,递给我,点上,再掏出一根,叼嘴里,点上,“我是农村出来的,屌丝一个。但说实话,真的不羡慕你们,别看你们,在大城市里,有房,有车,喝的是几千块一瓶的洋酒,十有八九,你们喝的酒都是假的。你们走起路来裤子一抖一抖的,威风得很,但你们真实的内心,我还是能感受到的。”
“几千元块的酒都是假的。”我对这个小伙子的言行举止太刮目相看了。
“至少,我看你们喝酒都是心怀鬼胎。你要到我们家喝酒,那喝酒就是喝酒,开心地喝酒。”小龚说,“你们是活得表面潇洒,我们是活得真潇洒。”
小龚开始跟我讲他的故事:
十八岁,我从村里出来打工。
进了一个电子厂,在宝安。这个电子厂做的产品到底是什么,我真的不晓得,大家下班了也不说这个。我每天的工作是把一个个小彩灯按进一个巴掌大的塑料盒子里。塑料盒子里有无数个小窟窿,花生米大小。我安插小彩灯的时候,想起了拱起屁股插秧的时候,于是动作麻利而准确。怀着这种美好心情,在密密麻麻的新手中,我成了老手,每天算下来就我工资最高。
可那些窟窿怎么也插不完。连睡觉的时候,右手的拇指和食指都是捏在一起的。
我担心以后两个手指永远这样。
装病一个礼拜后,我结清工资,辞工了。我决定再也不进电子厂。可那片全都是电子厂。
我的第二份工作,是一家公司。在市中心,四十八层,光坐电梯就要坐一分多钟,豪华,真正的高楼大厦。空调像不要钱似的,冷得人起鸡皮疙瘩。大热天,每个人都穿着西装,一个个像病了的黑熊,说话走路,张口抬眉,彬彬有礼,一个模子。
这回,我知道了公司的产品是什么,他娘的,还是电子产品。
只不过,这个电子产品已经成型,有着精美的包装,还有大部分不认识的英文单词。因为看不到窟窿,同事加起老板也就不到二十个,所以我留在了这家电子元件贸易公司。
我的职位是跟单员。考核制度规定我,每天电话回访六十个客户。
所以,我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是打电话,最后一件事还是打电话,“喂”字轻轻的,拖着音,然后“嗯”升高音量,最后“您好”。
那些被称为客户的人,永远没有好脾气,不是说你发货慢了,就是说款子到慢了。他们在电话里劈头盖脸地骂人,我要不停地说,好,好,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谢谢,谢谢,谢谢。
两个月后,我就受不了了。那天下午,我打了最后一个电话。对方是个女的,在我没有报出我的身份前,声音很好听,说出的话,像是嘴里含着一块花生软糖。我甚至感觉她是在发烧中接的电话。
我说,喂,嗯,您好。
她打断说,您好哦,帅哥,您是哪位?
我报了公司的名字。
她说,货物现在都没收到,你们这哪是深圳速度,比老牛犁田还慢,你们不如回家种田吧。滚蛋!农民!
我再次拨通了这个女人的电话。
我说,喂,您好,再见。
这一个“您好再见”的结果是,我被炒了鱿鱼。
过得太窝火了,我休息了两个月,办了证,去了香港澳门,堵在红磡体育馆一个晚上,可惜没有要到谢霆锋的签名。
我太喜欢谢霆锋了,尤其是他跟张柏芝离婚之后,太有性格了,我干脆在铜锣湾打了几天黑工,就是希望有天在时代广场看到他。结果,卵都没见到一个,身上的钱花得只剩两百块。
我这些年,尝试了很多工作,开心就做,不开心就不做。
“你说话这么心直口快、口无遮拦,估计经常被炒鱿鱼,哈哈。”我说。本来还想加一句“有时说话还是要注意点”,但想了想,算了,没必要。
“就炒啰,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回家种田,饿不死,有资本包它几十亩几百亩,照样赚大钱。”小龚把车停稳,歪过头看我。
“你们有退路,我们无路可退。”下了电瓶车,我回头向小龚又要了一根烟,点上。
层林尽墨,一如我的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