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灯按熄，黑暗中，打开大壮的邮件，打字，回复：“明日中午十二点，老地方，‘天天开心’见。”
“天天开心”酒楼，天天人总是那么多。也不知道这个“天天开心”，到底是客人吃得天天开心，还是老板赚得天天开心。
大壮先到。我一坐下，首先看到桌子上一把闪亮的车钥匙：宝马。
“你以为这是酒吧，宝马钥匙一摆，妞就自动上来了？”我拿起宝马钥匙，抚摸着。
“我这回泡的是你。”
“靠，我的性取向可是正常啊。”
大壮夺回宝马钥匙，低头，手伸进包里，边翻东西边说：“就是要刺激你一下，这单生意搞完，你可以开回一台宝马。”
大壮拿出一个大信封，抽出来，厚厚一叠。其中最上面的一张，是个红头文件。标题是：关于白鹿市电视台举办“最动听”选秀节目的申请和方案。
“白鹿电视台和我们的合作协议已经签好，他们负责播出，我们负责所有的经营、制作。现在就等上面批。你看看，咱们该怎么弄，弄好、弄出名？”
我没作声，嘴巴贴在杯子上，慢慢地喝着水。
“你发表下高见啊，兄弟！”大壮拿着纸在我眼前晃动。
我继续喝着，不做理会。
大壮拿出宝马车钥匙在我眼前晃动。
“有了。”我放下杯子，“首先解决一个观念问题，就是这个节目的格局要搞多大？这个节目，字面上是一个地级市的选秀节目，但我希望要办成全国，乃至全球华人的节目。好了，现在的播出平台，白鹿电视台，它不是卫星电视，目前能辐射的范围是珠三角，这是劣势。但这个劣势，网络可以帮我们解决。网络同步直播。这个网络不是白鹿电视台的网站，是优酷、土豆、腾讯视频等最牛叉的视频专业网站。视频网站，让白鹿电视台变成卫星电视。必须要扩大节目的知晓度，才有可能做到知名度。”
“还是宝马的魅力大，瞧你口若悬河的样子。才子，才子，继续，继续。”大壮一边说，一边用笔做记录。
“格局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形式问题。选秀节目多如牛毛，咱们这个‘最动听’，到底选什么？选最动听的歌声。歌声至上。什么人都可以来参加，男女老少，包括老外，都可以，什么歌曲都行，民族、流行、美声、戏曲、口哨、原生态，都可以，只要是可以用耳朵感受到的。念经都可以。两口子吵架吵得动听的，也可以——只要他们吵架像唱歌一样。”
“喂喂喂，你扯太远了啊，收回来，收回来。”大壮笔敲茶杯。
“挖掘每一个参赛者背后的故事。每个人都要讲故事。二○一二年夏天，伦敦，除了奥林匹克赛场很火之外，还有两个地方很忙，一个是莎士比亚故居，一个是福尔摩斯故居。我问你，现实中，真有福尔摩斯这个人吗？”
大壮想了想，答：“当然有，大侦探。”
“错。没有福尔摩斯这个真人。”我说，“福尔摩斯，是英国作家柯南道尔笔下虚构的一个侦探而已！”
“哦……一个虚构的人物，居然有‘故居’，这可真神。”
“更神的是，这个虚构的故居，并不影响人们参观的热情。它在伦敦贝克街221B号。故事是假的，但人们宁愿相信它是真的，并且传播它。这就是故事的力量。我们这个节目也是一样，讲好每一个参赛者的故事，大家不一定记住他的歌声，但记住了他的故事，自然就会议论他，大家一议论，话题不就出来了，话题一出来，节目不就受关注了，节目一受关注……”
“节目一受关注，宝马就来了。”大壮抢白了我一句。
“俗。”我说，手一挥，“服务员，点菜。”
我正要点菜，手机响了。屏幕显示来电是老妈。我把菜单丢给大壮。大壮当仁不让地翻动菜单，指指点点着。
我溜到洗手间里接电话。
老妈问：“中午回来吃饭吗？”
“不是说了吗，中午我在外头跟朋友谈事。”
“哦，我忘了。哎哟，气死我了。”
“又怎么了？”
“我悄悄告诉你，我偷看了奋进的平板电脑，他的邮箱没关，居然是自动进入的，结果一看，哎哟，气死我了。”
“你说重点啊。怎么个状况？”
“三千多封求爱信，他倒很礼貌，一一回复了，可回复的内容让人着急哦，一律两个字：谢谢。”
“三千多次拒绝，这小子也太嚣张了吧？大浪淘沙，一块金子都没有？”
“你……你早点回来，晚上共商国家大事！”
“遵命。”
回家的路，总是那么艰难。有个大学同学生病住院了，中途去看了下，哪知道回来一路堵车，到家快八点了。
一家人倒在沙发上，苦巴巴地等着。大宝似乎睡着了，老爸在看报纸，老妈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着台。桌子上的菜，用碗啊、锅盖啊盖着。只有奋进和小宝在玩着电脑游戏。奋进大呼小叫着，永远都像一个孩子。
“爸爸回来啦！”小宝大叫。一家人惊醒过来。大宝揉揉眼：“不容易啊，跨过千山万水，终于回来了，可是桌上的黄花菜也凉了。”
一家人坐一起。
老妈依次给小宝、大宝、奋进夹菜：“最新鲜的小笋。”
没吃几口。奋进开口了：“妈，赶紧进入下一个议程吧。”
老妈看了我一眼：“你一会儿有约会吗？这么着急。”
“没有。”
“这个可以有。”
“这个可真还没有。”
“你们讲相声呢？”老爸插了一句。
老妈继续：“几千封求爱信，没一个中意的？”
奋进答：“没有。”
老妈筷子一跺碗底，说：“这个可以有！”
奋进筷子也一跺碗底，然后脸色一变，哭丧着说：“妈呀，这个还真没有！”
老爸看看我，看看大宝，嘟囔：“这两人咋了？”
大宝给老爸满上一杯白酒，说：“妈在谈奋进的终身大事。”
“这个可以有。”老爸一句话把满桌逗乐了。
饭后，我把平板电脑拿起，递给奋进：“打开邮箱，让大家给你参考参考，别那么挑。”
“挑的不是我，是你们。”
奋进极不情愿地打开了邮箱：“哇，又新增三百封，唉。”
“好事啊，说明你是个畅销品，不是滞销品。”老妈抢过电脑。
“我担心是快消品。”
“怎么会，一个大博士，有的是内涵，怎么会是快消品？要说快消品，也是你哥，一天到晚，不是策划就是营销，两片嘴皮子什么时候吧唧不了了，讨饭都没人给。”老爸说。
“爸，你怎么扯到我头上了。”我说。
大宝从后面推了我一下，说：“爸，你说得对，我赞成。”
我反过头去：“嘘，别偏离主题，看邮件，筛选你未来的弟媳。”
大宝瞪了我一眼：“什么弟媳，妯娌！一点常识都没有。”
“没文化真可怕。美好，来，我们来海选海选。奋斗你洗碗去，老头子，你继续看报纸，海选没你们男人的事，决赛了，你们再发表意见。”老妈吩咐道。
“那我呢？”小宝问。
“你要回外婆那里了。睡觉时间到了。”我说，拉起小宝就走。
回来后，我进了厨房。老爸也跟了进来。
我把碗洗干净，他一个盘子一个盘子把水甩干。
“你们给奋进登征婚启事了？”
“差不多吧。他上了电视，相亲节目。”
“我知道那个节目啊。”
“你知道？”
“知道，我那些学生天天在讨论。我怎么不知道。你太小看你老爸了吧。”老爸把一把筷子甩了无数下，“看来，奋进在节目上没有牵手成功？”
“没有。他故意牵手不成功。”
“哦？小子有能耐。”
“这叫能耐？”
“怎不叫能耐？嘿，小子，跟老子当年一样。”
“啊？”
“嘘！”
一出厨房，咦，人呢？
一个声音传出来：“在房间里，快来投票。”
五口人挤在卧室里。大宝看到我们进来，说：“妈说平板电脑屏幕太小，还是看大屏幕舒服。”
奋进坐在床上，盘着双腿。老爸跷起大拇指，问：“你这姿势，是受审呢，还是冥想呢？”
奋进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坐好。”老妈用命令的语气说，“经过我和美好的仔细审阅，第一轮海选选出五位未来的儿媳妇。”
“也是我未来的妯娌。”大宝操作着电脑，搭着腔。
“选出这五位候选人是有标准的。”老妈接着说，“具体标准，美好，你总结一下。”
“好的。谢谢主考官。”大宝说。
“啰唆。”我嘟囔了一句。
“我们的标准，一个是基本标准，就是学历、工作和年纪。学历，当然本科以上，但是博士以下。博士的，基本不要。”
老妈插嘴：“博士，绝对不要。俩博士，听着都累。”
老爸插嘴：“博士配博士，怎么就不好了？”
“好，但是应征的六名博士，年纪都快四十了，而且两个还是妈了。”
“哦，那年纪是大了点，大了点。”老爸住嘴了。
“继续啊。工作，一个是相对稳定，一个是工作地点最好是北京或者深圳，异地恋，基本排除。”
“这我赞成，异地恋，挺难。”老爸说。
我勾过头去看了一眼老爸。老爸故意装得一脸无辜的样子。
“继续啊，年纪二十五到三十。”
“这个我没意见。”老爸说。
“我也没意见。”我说。
“我也没意见。”奋进高声插进来，然后倒在床上。
“继续继续。刚才说的是基本标准，还有一个标准，就是参照男嘉宾所看中的心动女生的标准。包括发型、服装、脸型、说话、姿势等等，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大宝点开12号白鹭的照片，放大，放大，再放大。
老爸偷偷向奋进竖起大拇指，发现奋进倒在床上，眼望天花板，立即扯了下他裤腿：“什么态度！”
奋进坐了起来，盘腿，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综合起来，我们选出了这五名候选人。”大宝说完，挪开椅子。屏幕上播放着五位女孩的照片。
每过一张照片，我和老爸轮流点评一次：
“嗯，很干练。”
“嗯，不错。”
“嗯，很优雅。”
“嗯，不错。”
“嗯，很知性。”
“嗯，不错。”
“嗯，很朴实。”
“嗯，不错。”
“嗯，很甜美。”
“嗯，不错。”
“你除了‘不错’，能否换个词？”老妈对老爸有点不满，“亏你还是大学老师。”
“不错，就是最高的褒奖，多朴实无华的评价。”
“好了，第二轮投票，不记名啊。票数相同时，再投，直到产生最高票为止。”
“开始，不准交头接耳。”
可这边，奋进不知道啥时候偷偷溜出去了。
典型的一个皇上不急太监急。
大家倍觉无趣，草草收场，各回各房。
回到卧室。大宝躺床上玩着游戏，正起劲。
我在电脑上，浏览汽车频道。看着一辆辆新车图片。嘴里不时地发出“哇塞”、“啧啧”声。不时瞟瞟沉迷于游戏中的大宝。看她没反应，我故意把鼠标弄得噼噼啪啪响，嘴里的词汇改为“哇，好漂亮”、“哇，太漂亮了”。
大宝突然哈哈两声：“小样，来，我来了。”
大宝走过来，抢过电脑，啪啪点出一款车：“我觉得这个适合你。”
一款吉普车，标价三十万。
“你也在关注车？”
“我也在关注车，而且是帮你关注。”
“你怎么知道我想买车？”
“就你那点小九九，一天到晚看汽车网……”
“我今天坐公交，堵在路上，心想，以后要到白鹿市做那选秀节目，少不了东奔西跑的，想想还得有个车。”我把大壮邀请我到隔壁白鹿市承包选秀节目的事，简要跟大宝讲了讲。
“哦。”大宝说，“去不去白鹿市，咱们家都得再买辆车。小宝马上上学，肯定有需要你接送的时候，得多一辆车。我比较来比较去，这车还行，外形、油耗，最关键是价格。”
“这车我了解过。三十万。还是贵了。你知道国外多少钱吗？四万，美金。这外国货倒腾几下运到中国，就多了好几万，他娘的。”
“进口车都这样。那也没办法。十几万的经济型轿车，你也看不上。上百万的豪车，咱买不起。咱就一小中产，只能不上不下，将就。”
“可想想那好几万的差价，心里就不爽。”
“不爽，那就买国产车，十几万，没关税。”
“要不，买个宝马？我特喜欢宝马。”
大宝瞪大眼睛：“把你卖了，还是把我卖了？”
“都可以。关键是没有买主。”
大宝回到床上。
我关了电脑。
我躺了会儿，搂着大宝说：“我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等和大壮的合作一搞完，赚到的钱，一分不剩，买——宝——马……”
“批准，同意。快去洗澡，然后做个美梦。”大宝一脚把我踹下床去。
我出去洗澡的时候，看到奋进正在小房间里看书，厚厚的一本乐谱。
电脑屏幕上，还在跳动着那五名候选女孩。
路过老爸老妈房间时，灯也是亮着的。
我推开一丝门缝，看到老爸正在勾着头读报，老妈戴着老花镜帮老爸剪手指甲。老妈说：“奋进这小子，这么多女孩都看不上，不会是……同性恋吧？”
老妈还在怀疑奋进是同性恋。
老爸手往里一缩：“不、不、不可能吧！”
“为什么？现在报纸老报这样的新闻，而且说学历越高，概率越大。”
“那也不可能发生在我们儿子身上。不行，我要问问他！”老爸说着要起身。我赶紧推门而入，拦住了老爸。
我的出现，把俩老人吓了一跳。老爸说：“你小子窃听啊，说，你是谁的卧底？”
我说：“爸，你别激动，奋进不会是那个啥同性恋。没那么容易同性恋。同性恋总有一点蛛丝马迹的，至少，现在看不出他哪点有什么不同。你这一问，反而会把一个异性恋搞成同性恋。”
老妈把老爸扯到床边：“激动个啥，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不可能，不可能。”
“既然排除了同性恋，那就别太急。你看，现在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奋进是有自己主张的人。咱们要相信他。相信姚家人。”
“能不急吗？你看这个新闻。”老妈从床头柜上翻出一张报纸。
我接过来，念道：“2020年，中国将有3000万到4000万男青年找不到老婆，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全国政协人口资源环境委员会副主任李伟雄指出我国性别比例失调的严重性。……据显示：我国出生性别比高达117，即每出生100个女孩即有117个男孩出生；在不满20岁的人口中，男性比女性多出2000余万人，平均每个年龄男性比女性富余100多万人。……中国出现剩男现象，不可避免。
“哎呀，是该着急了。有的男人还一个霸占两个呢，那……包二奶什么的。那剩男不更多了。是吧？”
“你真能扯。”老妈推我出房门，“赶紧洗洗睡去。”
我关灯，拉门，溜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遗留着老爸看过的一份报纸，我把报纸折叠起来，看到一个醒目标题：宝马520成为中产者最趋之若鹜的身份象征。
我一声叹息，把报纸撕得粉碎，扔进马桶里，按下开关，哗啦，冲得一干二净。
去你的宝马。
去你的中产。
去你的身份象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