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家门。
梧桐叶纷纷飘落。
属于这座南方之城的冬天到了。
我也感受到,我的冬天到了。
行政部主任找我谈话:“我们接到有人投诉,说你在外头有公司,帮人策划广告,写广告语。这是传媒集团,也是《晨报》明令禁止的。”
我说:“我帮朋友策划过广告,但没开过公司,纯属帮忙,钱也是人家的一点心意。”
行政部主任又问:“听说你当初私自不报道‘第一小学校服事件’,收了校长的钱。”
我说:“我是采访了没报道,已经处罚过了。但我没收校长的钱。”
行政部主任不问了,让我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不计考核任务,报社会根据调查情况,考虑是否续签合同。
下午六点,我像往常一样,推开玻璃门,稍等片刻,进入电梯,按下“1”。电梯里,四壁是不锈钢,可以当镜子。镜子里的我,瘦了一圈。
人一瘦,就显得成熟。
我感觉自己成熟了。
穿过琴声萦绕的大堂,夕阳照例扑面。
落日余晖照例眷顾到每一个人、每一棵树、每一栋高楼大厦,并且留下母爱般的余温。
十八个大理石台阶下来,照例是深南大道。
对面地王大厦的户外广告照例开始迫不及待地跳起霓虹灯。又换了一批广告牌。城市里总有太多太多专门为中产者准备的闲情、旅行、美丽和美味。
但是,我和大宝,受过良好的教育,有稳定的工作,年收入三十万,这个城市典型的中产者,为什么无缘这些闲情、旅行、美丽和美味?
为什么活得那么累?
我站在人潮中,走着,想着。
不是让我休息吗?我这次要好好休息一下。
陪小宝去香港迪士尼。
陪大宝爸妈去澳门看大三巴。
送大宝一套高档的化妆品,绝对不买打折货。
回家一趟,看看我那站在三尺讲台上的老父亲,还有担心着她的博士小儿子的老母亲。
回北京一趟,会会老哥们,看看这帮苦逼的小中产。
小中产?
是啊,我们都是小中产。
一放松,更多机会找来了。
太多的朋友问我一句话:“都啥时代了,还在报纸里?”
第二句话是:“赶紧出来吧。”
我说:“不急不急,我还有一个重要报道。”
这个报道,我早采访了,但总担心自己的能力不够,没有发出去。
我终于做了。而且做得很漂亮,有始有终。
虽然不是曝光,不是猛料。
但它对我很重要。
与其说是拯救他人,不如说是拯救我自己。
我用这个报道作为记者生涯的一个收尾。
这个报道就是“旧天堂”事件。提交选题那天下午,正是慕总主持。气急败坏的他始终不看我一眼,我更是连呼吸都懒得朝他那个方向。
我说,这三万本书,扫地出门,撒在地上,天一下雨,全部泡汤,要报道,拯救这三万本书,关注民营书店的生存;可以不发本地新闻,但至少可以发“书香版”。
慕总说话像把刀子:“咱们确实有阅读版,但那都是合作书商给钱买的版面。要搞文化,也可以,但,我问你,每天多少本新书出来,有哪本书是非读不可的?有哪本书是非报道不可的?没有!没有利益关系的书,我们为啥给他做宣传?任何版面都是钱,版面也是生产力。当然,也包括阅读版。”
看到大家愣住了,慕总顿了顿,又呵呵地笑着说:“当然,也可以破例搞一回,但你要想一个问题,报道出去了,万一没有人响应,拯救不了怎么办?这涉及我们报社的影响力。影响力也是生产力。所以,我要一个圆满。你能圆满,就去报道。”
“好。”我豁出去了。不管怎样,我都要把这个事搞圆满。
报道一
这么大个城市,容不下一个“旧天堂”?
旧天堂。一个二手书店的名字。一个关于书的悲情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的名字和书店名字一样美:田园诗。田园诗十年独自一人坚守“旧天堂”,做着他的书店梦。书店就是家,家就是书店。连厨房、卫生间都摞满了书,晚上就在书垛上铺一门板,枕书而眠。
一个月前,因为交不起房租被房东赶出门外,三万本书也失去了栖身之所,撒在门前空地上。一周前,他说去广州找买家,就再也没回来。他在“旧天堂”招牌背面留下三个字:书无罪。多名逛过书店的书友,自发找来硬纸板、塑料泡沫,把书垫起来,免得书受潮。但随即雨季来临,书的命运揪着爱书人的心。田园诗的六旬老父天天拨打儿子电话,却换来一遍一遍的“暂时无法接通”……
书店梦:让所有人都爱看书
“旧天堂”藏匿在偌大的旧城改造小区里,很不好找,但只要问问小区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得到详细的路线。可见,这个书店,街坊邻居很熟悉。找到“旧天堂”,书店变成了露天书摊。满眼旧书暴露在空地上,一排排的书架摆放在楼梯前,一个老者——田园诗的父亲,正在招呼零星的两三位顾客。“这还是微博转发后,才有这么多人。”热心书友姚先生说。
田园诗的父亲说,儿子被赶出来之后,就喊他过来帮忙。他来的第二天,儿子说他要去广州找买家,第二天中午回来,还交代他晚上别走,书不能离人。结果第二天没回,第三天没回,第四天接到电话。电话里,儿子让他办三件事:拖车要还给十二栋三○一的黄老板;借楼上二○三全老弟的两千元,先还上;书堆里有一捆书,是油纸包起的,全是童话,不要卖,直接烧掉,一定要烧掉。这个电话之后,儿子就音讯全无了。
在父亲的记忆中,田园诗高中毕业从老家月拢沙出来,几乎身无分文,一路扒车先去了北京,再下广州,之后来到深圳。这一离家就十年了。在父亲印象中,田园诗内向,不爱说话,就喜欢看书。前些年,应该是积攒了些钱,他搬到这个小区,租了个一楼的房子开旧书店。每年春节大年初一,田园诗都会打电话回去,让父母不要担心,说他在城里要开一个最大的二手书市场,让每个来的人都有收获,找到自己喜欢的书,要让不爱看书的人都跑来看书,闲着没事的人也跑来看书。
爱书成痴:完全不是在做生意
“每个爱书的人都有一个书店梦。”熟悉田园诗的朋友说,他的梦做得太无边无际。
光顾过“旧天堂”的朋友,向记者回忆起田园诗的一些事情。楼上住户邢先生说,他搜集来的书,种类繁多,人文、历史、哲学、科技、文学、自然,无所不包。有爱书之人曾在他这儿淘到了三联版叶灵凤先生的《读书随笔》、王元化先生和夫人张可合著的《莎剧论集》。但有时候觉得他就是一个怪人,完全超出了做生意的样子。每次收了旧书回来,田园诗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每本书细细擦拭,然后挨页翻,缺页的书就不要了,破损的地方则修补好,折角的地方给抻平。一本旧书折腾半天,还做笔记。
艺术家坚果回忆说,旧书无价,碰到顾客喜欢,讨价还价是常事,但田园诗碰到聊书聊得高兴的,不仅便宜卖,还附赠几本书;费孝通的《中国乡村考察报告》,在网上,这书得四十块,他才卖五块钱。坚果感叹,他完全不是从做生意的角度来经营书,他坚守的是关于书的理想。
隔壁一栋的李先生这么评价田园诗:对旧书太执着,个性内向,不善经营,太过理想化,收书只因兴趣不为利益,是他书店失败的原因。“两年前,我就说他会失败,”李老先生说,“他天天吃馒头,但是卖书却很便宜,我跟他说定价要保证不能低于同行的半价,但他却半卖半送。遇到爱书的人买完书,还问人家有没零钱坐车,两块、三块,给人送路费。”
众多热心书友都在出谋划策找线索,希望田园诗早日出现,让他看到这么多人在关注它,把“旧天堂”继续经营下去,完成他未完成的梦。而对田父来说,他只想让儿子能尽早回来,把书处理完,回家种田去,因为“睡在书上,很难受”。
报道二
“旧天堂”事件追踪报道
田园诗疑已出家
一周过去,“旧天堂”主人田园诗仍未现身,手机仍然联系不上。天降大雨,幸好有众多书友伸出援手,拉起防雨毛毡布,盖住了三万册旧书。本刊独家报道刊发后,全城媒体跟进报道,同时微博上也有网友呼吁大家关注这家旧书店的命运。很多读者周末以购书的方式,支持“旧天堂”。
记者在协助田父整理旧书的过程中,翻出了田园诗的两三本笔记本。里面有账目,有读书文摘,也有零星类似日记的感想,并夹杂了他与寺院的书信来往。笔记本里记有一些寺院的电话,包括六祖寺、南普陀寺、广化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