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找!
果然踩地雷似的,一连又找到了好几个排污口。
每个排污口都一一收进镜头。
爬上陡坡,往前走,一定要找到谁在排污。
一公里后,得到了答案:红曼家具。
这么一大片厂区都是这家家具厂的,难怪有这么多污水。
大门开着,来往的货车都挂着一个集装箱,看来生意很兴隆。
手机上网,一查,不得了,华南地区最大的家具集团、明星企业,这些年,以红木产品为主,以前主要出口国外,现在慢慢移师国内市场。
还有不少宣传报道:“荣获年度环保示范企业”、“引进国际绿色生产线”,等等。
好大一只老虎。
要摸就摸老虎屁股。
这正合我意。
假扮来订货的。保安登记了我的证件,就放行了。
直取董事长办公室。
董事长办公室外,是一个会见室,会见室里一水儿的仿古家具,十分雅致。
首先问我的,自然是董事长秘书。
我递上名片,直接说明来意:采访。
到了这一层,你不直接说明来意是不行的。你说你是来谈生意的,不像。你说你是来正面宣传的,肯定会先预约。
只能开门见山。
白衬衫、花领结、黑色一步裙、肉色丝袜、高跟鞋,一身标配的小秘书,脸都绿了。第一反应是:“董事长不在,请你明天再过来。”
“能否请相关负责人谈下这个问题?”我不可能撞开写着“董事长”三个字的那扇褐色大门。
“请你稍等。”小秘书似乎镇静了一些,“我通知相关的人和你交接。”
小秘书到饮水机边给我倒了杯水。
不知道是故意还是紧张,她倒的是一杯开水,滚烫。
然后她举着电话到了走廊上。
想不到两分钟后,迎接我的是三个粗壮保安。
保安上来就抢我的背包,另外两个架住我,怒气冲冲。
他们把我的相机打开,应该是看到了臭鱼,看到了排污口,然后砸在地上。单反相机瞬间变成尸首各异,机身是机身,镜头是镜头,镜头盖是镜头盖。
“卡没收了,滚!”摔相机的保安把卡取出,把机身、镜头、镜头盖扔垃圾一样扔进了我的包里。我被架了出去。
这一出戏,在我的应急方案中。
我一共有两张相机卡。每个场景,两张卡都给拍上。
我早就把一张卡藏在我的袜子里了。
也不想想我当了多少年记者,哼!
我出门报警。
在警车里做笔录的时候,打了个电话给组长老杨,老杨立即派组里的两个记者赶了过来。
两个同事下来一个,帮我带来笔记本电脑,帮我开车。我在车里开始写稿。
到了报社,长篇调查稿已经写完了。
老杨在报社门口接应我,说:“已经给领导汇报了,明天一个版见报,还有记协主席接受采访,声援记者正当采访。”
想着即将面世的报道,一夜无眠。快到天亮时,听着大宝的呼吸声,迷糊了一小会儿。
报纸没登!
一开始浏览的是电子版。
没有。
再看一遍,真的没有。
难道是电子版显示的问题?
立即下楼看报箱。
太早,报纸未到。
冲出街去,找到报摊,买了一份。
铺地翻报,一个版一个版地看,真的没有。
怎么回事?
才七点多钟,太早。不好打电话问老杨,也不好直接问老总。
我回到家再翻了一遍,这回发现了一个新情况。
红曼家具两个跨版广告,赫然在目。
被公关了。
谁我都等不及了。
我打电话给老杨。老杨也蒙在鼓里。
我问昨晚谁是值班领导。
老杨报了慕总的名字。
慕总是副总编辑,兼分管广告、行政和人力资源。
直接打慕总电话。慕总显然知道我早已怒火三丈,半天不说话,似乎在等待我收声后再说。很久后,他说:“算了,这事就到此为止,广告大户,必须要给面子。你写的稿,工分会记上。摔坏的相机,照旧赔偿。”
四两拨千斤。
说得好轻巧。
好一个面子!
跟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慕总大会小会不是最爱说‘新闻是立报之本’吗?”我把慕总的话说给老杨听。
“兄弟,你幼稚了。”老杨骂了一句脏话,说,“你非让现实给你一巴掌,才知道社会有多虚伪。”
想起“第一小学校服事件”,想起组里被扣罚的一万元,想起歪瓜裂枣的相机,想起被粗壮保安钳制,怒火平息不了。
九点一到,我把稿件文图制作成长微博,发了出去。
有图有真相。
有蔬菜基地。
有臭鱼。
有排水口。
有红曼家具厂区外貌。
有破碎的相机。
有报警回执。
有两个跨版广告。
一目了然。
微博被大家狂转。
我坐在电脑前,宛如回到了多年前炒股的模样,盯着不断变化的转发数、评论数,不漏过任何一条评论。
没有一条评论是批评我的。
我稍微放松下来,靠在沙发上,没两分钟,睡着了。
被电话吵醒。
慕总打来的,火气比我打给他的还大:“姚奋斗,你,现在,马上到我的办公室来。”
没等我说话,他挂了。
“去你妈的。”我骂出口了。
但我还是去了。我觉得这一骂都不过瘾,我要当面对证。
慕总见到我,完全失态。电脑屏幕上是我的微博。
“想造反?还是想当英雄?”慕总吼道,“还不把微博删了!”
想来好笑,我脑海里居然想起二○○二年的那个夏天,班里四十二个同学飙泪送我到北京西站时,一个考到中宣部当公务员的女生给我说的一句话:“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咱们班的新闻理想就靠你了。”
多大的一个讽刺。
我何尝不想理想一把!
可是难啊。
慕总看我对微博的事无动于衷,直接把我轰出了办公室。
看他要跳墙的急躁样,真不知道他向红曼家具承诺了什么。
老子偏不删。
转发已经过万了。
波及面很广。
这事我豁出去了。
哪怕警察找到我。
嘿,警察还真找到了我。
一男一女,看上去比我还年轻,尤其是那个女的,手里挎着一个小包,高跟鞋滴滴滴的。
一切都像电影里那样,男子从屁股后面掏出一张警察证,轻声说:“到走廊里,向你了解点事。请配合一下,谢谢。”
我还以为是做笔录的派出所来汇报案情来了。跟了出去。
到了走廊,女子说:“人来人往,不方便,不如到楼下车里。”
我跟着下了电梯,转到停车场,进了他们的车。
车里有一个司机候着。司机也亮了亮警察证,说:“车里闷得很,到所里说。”
身正不怕影子歪。
去就去。
开了很远的路,但到的不是派出所,而是一个小宾馆。我被一前一后夹着进了一个小套间。
开车的男子坐在床上,我坐在一个塑料凳子上,面对面。
另外一男一女站着,低头摆弄着手机。
这气氛让我感觉不对劲。
“你违规进入红曼家具,涉嫌窃取商业秘密。”对面男子说。
我不说话。
“你这样做是违法的,要负刑事责任的。”男子又说。
我不说话。
“你赶紧把微博删了。”男子又说。
我还是不说话。
这时候,我的手机不停响起,我接了,他们也没拦我。
组里的同事打来的,声援电话。
我说:“谢谢。”
电话不停进来,同行打来的,慰问电话。
我说:“谢谢。”
我就这样一直在接电话,一直说“谢谢”。
坐在我对面的男子等我打完,一挥手:“可以走了。”
他们把我送回了报社。
报社门口碰到老杨。
我把这两男一女的情况一说,老杨嘘了一口气:“十有八九是假警察,恐吓你来了。”
可惜,恐吓无效。
接下来的一个电话,又是让我删除微博的。
让我为难了。
因为让我把微博删除的这个人,是大宝。
大宝到报社找到我。
这事跟大宝有什么关系?
这事跟大宝还真有关系!
红曼家具厂属于大宝所在的新区政府管辖。
大宝是新区综合办宣传科的科长。
辖区企业长期排污,污染水库,导致“菜篮子”工程蔬菜基地出产污水菜,直接影响辖区十几个社区、七八万居民的食品安全。
要责任倒查,新区政府当然逃脱不了干系。
这个时候,宣传科不出面,谁出面?
宣传科科长柴美好不打记者姚奋斗电话,谁来打?
一个曝光事件,让两口子对上了!
我忍不住笑。
是苦笑。
大宝无言。
“领导派我跟你说说。”大宝说,“我不想为难你,你自己做主,不管怎样,我都支持你。”
大宝转身走了。
轮到我无言。
想哭。
哭不出来。
小时候,以为自己长大后可以改变整个世界,等长大后,才发现整个世界都改变不了自己。
我拒绝了大宝。
我没有删微博!
我开始接受几个报纸记者的采访,讲述自己经历的过程。
有人跟进就好。
总有人敢掀翻老虎的。
比如武松。
老虎也不可能吼住所有人。
比如武大郎他弟。
晚上,我和大宝默默地吃着饭,没有说一句话。倒是我们的宝贝儿子,不停地在逗我们玩:“爸爸妈咪,你们两人今天必须给我说一个相声。”
大宝说:“你妈咪今天挨批了。”
我说:“哦?”
大宝说:“因为没有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
我说:“后果如何?”
大宝说:“调离宣传科!”
我说:“啊?!”
大宝说:“下到基层街道办!”
我说:“哦。”
大宝说:“以后上班会更遥远。”
我说:“哦。”
小宝嫌我们讲得不好听,找机器猫玩去了。
我看着大宝,第一次当着她的面,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