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想睁眼却又被什么缚住了一样。眼睛里又开始传来一阵一阵熟悉的疼痛。我只得沉沉睡熟,耳畔依稀有呼唤的声音,我不知是谁无法分辨,却觉得有什么丢失的东西,正在体内慢慢苏醒。四周黑漆漆一片,我默默运转手决,想在这黑暗中幻出光来。
突然想起在我还小的时候,我必须要学好的三样东西。一是仙法,二是医术,三是预控力。当然,我也是等我长大到八岁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小神仙。当时阿爹告诉我我们一家其实是神仙之后,我那个自豪啊,恨不得跑遍整个岁周山,大声告诉我的小伙伴们其实我不是凡人,是个响当当的神仙。
其实八岁的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响当当是什么意思,只晓得不是平常的比较厉害的就可以称作响当当了。比如说阿哥偷偷带我去山下集市的小剧院看戏,那里常驻的戏班叫岳彩班,常年唱着一出叫《天仙配》的戏。阿哥告诉我,那里面有个唱戏唱得非常好的人叫岳平夫,在当时可算是个响当当的角儿。于是我便记住了响当当这三个字。
我阿哥那时候已经长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登徒浪子,时常穿着墨色的缎子衣袍,腰上一定要系玉带,然后手持象牙的折扇,头发用羊脂白玉的簪子简单束起,笑起来颇有几分凡世之人所说的纨绔子弟的轻佻。而未满八岁的我依旧是小孩子的样子,要伸长手才抓得住他的衣角。那时我总是要被他打扮成扎着总角的小孩儿,再穿上碧绿的翠烟衫,散花水雾绿草白的褶裙,之后一定要帮他提着一篮筐从岁周山上带下来的锦葵。按他的意思是说,要是在街上瞧上了哪家貌美的姑娘,就应该过去送一支花给人家。自古宝刀配英雄,鲜花配美人嘛。阿哥当时还不停的在我旁边叨唠着,我们岁周山什么都不多,唯独鲜花朵朵开得是漫山遍野,毫不值钱。当然,这每次送花的苦差事自然就落在了我的头上,对此我恨得牙痒痒。可男人才不会理会小孩子的委屈,因为男人的眼中只有女人。我阿哥凭借这一招不知道得到了多少女孩子的芳心,骗得那些姑娘团团转连我们的吃饭钱都省掉了。终于有一次,在我阿哥瞧上了一个身穿镂空淡紫轻丝小袄,下着绛红色百花烟雾凤尾裙,梳着飞月髻,腰身袅袅娜娜的女子,然后威逼利诱着让我去送花后,我决定罢工了。
阿哥看那姑娘都看痴了,他把折扇拿在手上展开轻摇,然后对着姑娘的方向轻飘飘的说了一句:“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完全是十足十的登徒浪子状。说完后他一边热切的望着那姑娘,一边着急的催促我。我不屑的看着他,完全不理他的催促。他越是着急,我就越是高兴。保持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的姿势,提着花篮岿然不动。眼见那姑娘要走远了,我阿哥一着急便用右手拿过花篮,左手一把把我捞起来夹在胳膊下,蹬蹬蹬的追着姑娘就去了。
当时我只有一个想法:“完了完了,我阿哥要栽那姑娘手里了。”
等着阿哥飞奔到那姑娘旁边,又一把把我扔地上,然后优雅的把花篮从胳膊上卸下,再优雅的递给那姑娘,最后故作优雅的说道:“姑娘,你的花篮掉了。”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我一听到他说这话一下子就笑岔气了又重重的跌回了地上,捂着肚子笑得在地上滚啊滚。我阿哥立马耳朵就红了,扭捏的看着我假装轻咳一声,故作成熟的说:“京离,地上凉,赶紧站起来。还有,你笑什么?”
我一听这话就乐了,蹦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尘歪着头看着我阿哥,故作天真的说:“我笑啊,我笑有个人的搭讪手法太老土。师父说了,有些事情,如果做不好,反而会弄巧成拙的哟。”说完我本想学阿爹的样子拍拍阿哥的肩膀,奈何长得太矮,我只能拍拍他的腰带……
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女子的轻笑,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一双勾魂的眸子盛满笑意,端丽冠绝的一张脸,一双梨涡在脸颊若隐若现。她笑的很开心很放肆,声音如银铃一般。可是她的笑与那尘世间其他女子又不太一样,我以前见过的对阿哥笑的女子,笑声几乎是细不可闻,每次一笑都是羞答答的要用手巾遮着脸,白白浪费我和阿哥看美人的表情。
阿哥好半天回过神来,便学着那人间礼数拱手作礼说道:“在下岁周山陶幕安,这是舍妹京离,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名姓?”说罢他抬头习惯性地笑了一笑。唔,其实我觉得阿哥正儿八经笑起来的样子挺好看的,就像那时候那一笑。
对方婀娜的腰身微微一倾算是还礼,然后干干脆脆的回答道:“永安城,岳纫喧。”
矮矮小小未满八岁的我站在他们中间,抬头看见阿哥突然变得生动而又包含喜悦的眉眼,就突然觉得,其实他栽在这个叫岳纫喧的女子手中还挺不错的,至少以后出门我都不用再带一箩筐的锦葵了。
永安城。岳纫喧。完全可以说是一个与众不同,哦不,奇葩的女子。她说她现在正处于逃婚的路上,刚好被我阿哥和我拦住了,反正也无方向无目的,倒不如找个僻静的茶馆坐坐,大家一起聊聊天增进增进感情。
我阿哥听完她说话之后拍拍我的头,说道:“京离,你知道什么是逃婚吗?”我立马装出一副不懂的样子,挤出好奇的目光眼巴巴的看着我阿哥:“不知道。请哥哥指教。”
我阿哥果然很受用,摇起他的扇子悠哉悠哉的说道:“逃婚呢首先得从婚配说起,是说这姑娘到了一定的年纪她的夫君就会来接走她,到他的家里生活。然后这姑娘和她夫君是怎么才能联系呢,这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也就是如果哪家公子看上了哪家的小姐,便让他的父母请个中间人也就是媒人到小姐家和小姐的爹娘一说,只要她爹娘一点头,他们就算是有婚约了。择个吉利的日子把事儿一办,他们就成了夫妻,就要永远生活在一起。”
我眼巴巴的:“就像阿爹和阿娘一样么?”阿哥点头。
“那逃婚呢?”
“逃婚呢就是这家的小姐某天出游不小心遇见了和她有婚约的公子,然后公子长得太不尽姑娘的意了,越看越碍眼,姑娘不想嫁了,就跑出去了。”
“哇塞,哥哥好棒诶,什么都知道。”我继续捧他。
我阿哥却没有继续理睬我,而是忧愁的望着岳纫喧说:“不过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依然根固世人心,岳姑娘这般作为,可算真是个有骨气的人,不知你那夫家到底是长了个什么相貌,竟骇你如斯,非逃婚不可?”
岳纫喧:“……”
完全无视了脑子里只有长相美丑的哥哥。
那天的太阳很大,很毒,很耀眼,重点是久久不落山。然后,我和我阿哥就在这毒辣的太阳照射下,满心欢喜的答应了岳纫喧的提议,大家兴高采烈的赶往她所说的有名的茶馆,响当当的“无味馆”。
于是乎,我们三就顶着头上的骄阳,不停地走啊走,走啊走,走了约莫两个时辰,我阿哥终于憋不住了,闷声闷气的问道:“纫喧……”对方一记眼光扫过来,马上改口:“哦不,岳姑娘”,擦擦头顶的汗珠,顺便把背上的我往上挪了挪,阿哥继续说道:“你说的无味馆要到了么,我们这走了要两个时辰了,都出城门了,你再往前走的话,那边可危险了,听说是有山贼出没,我倒是没问题啦,你看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岳姑娘眼皮都没抬一下,埋头走路:“你打不过我可以打。”然后她眼风一斜,轻飘飘飘过来一句:“你再不走快一点话我就把你和你背上的绿团子扔在这里了。”
阿哥背上所谓的绿团子,也就是早已在一个时辰前就在毒辣的太阳照射下挂掉的我这时朦朦胧胧的醒过来,听到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心头颤了两颤,立马再次把眼睛闭上,默默装睡。心想,如果我这时候醒过来,阿哥铁定不会愿意再背我,我一个腿短的小孩,要是被那歹毒的女子给扔在这荒山野岭,一命呜呼了,岂不哀哉!传出去,我京离在岁周山上小霸王的称号岂不让人看了笑话。对的,那时岳纫喧在我心中的形象已经从最开始的“长得美,有魄力”变成了此刻的歹毒了。我那时估计还不知道人死如灯灭这个道理,一个人死掉了,就表示世间再也没有这个人,留在世上的人怎么看待你说你褒扬你贬低你或者思念你,都和你没有关系。因为你已经不在了,没有感知没有形体,徒留几丝魂魄飘荡在人世,更有甚者,连魂魄都没留下,那就是传说中最最骇人的魂飞魄散。等到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死不掉了。哀哉哀哉,悲叹悲叹。
我之前就说过了,八岁之前,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个神仙。也就是说那时我既不知道自己是神仙更不可能知道我阿哥也是神仙。可我不知道并不代表我阿哥不知道,已经长成翩翩浊公子的我阿哥此时正大汗淋漓,咬牙切齿的边走边抱怨道:“京离,你敢再胖一点么?回到岁周山我一定要让你减肥,从此以后鸡腿再也没你的份!”我的心呀,瞬间拔凉拔凉了下来。但是,为了小命我还是把眼睛闭得紧紧的,装作没有听到那句话。阿哥抱怨完之后又将我往上抬了抬,摇摇晃晃步履维艰的跟在岳纫喧后面。后来我知道了如果一个神仙在凡世如果随意用法或者当着凡人施展法术的话,被反噬的几率极有可能会提高到一个高危的点。也就是说,如果那个时候我阿哥怕苦怕累便使用了仙术,那么就有可能他的腿已经不在了。所以,我现在很能理解那时我阿哥那种有法不能使,活生生一个神仙活得还抵不上一匹在旁边优哉游哉的马儿的委屈难言,心浮气躁,悲痛欲绝的心情了。真是哀哉哀哉,悲叹悲叹。
趴在阿哥背上的我一时憋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咦,这里怎么会有匹马呢?”
我阿哥一听背上的动静立马把我扔下来,气得满脸通红,手指抖个不停的指着我骂道:“小兔崽子,你早就醒了对不对,你竟然骗我背你那么久,拿命来!”说完立马就朝我扑了过来,完全不顾他想塑造的那翩翩公子的形象。
我以我灵活的身躯在地上滚了一滚,躲过阿哥的攻击,一闪闪到岳纫喧后面,揪着岳纫喧的衣角不放,嗲声奶气的冲着她看我的脸说道:“美人姐姐,救我。”完全忘了之前自己对她的形容乃是用了歹毒一词。
阿哥一声轻笑:“你倒是挺灵活的嘛。”闪电般的向我伸出一只手。
岳纫喧默默捏住阿哥伸向我的手臂,皱眉轻声说道:“别闹了,我们到了。”
此言一出,我和我阿哥同时一呆然后马上高兴了起来。
我的想法是:“太好了,我的小命保住了。”
我阿哥的想法是:“太好了,终于不用背那坨绿团子了。”
我估计岳纫喧的想法是:“刚刚一时兴起叫这这两坨作伴真是天大的失算。”
旁边的马儿长嘶一声,撒开脚丫子往东边跑去。我们往它奔跑的方向望去,翠竹成堆成堆的茂密生长,其中若隐若现着一座不大不小的竹屋子,屋顶垂下来的招牌上写着:“无味馆”三个大字。
奔跑的马儿停在一个人的旁边,默默地低头吃着草。那人静静的站在竹屋前的阶梯上,负手望着我们,像是等了很久很久。